谢锳的胎像极稳, 因为月份小她身形纤瘦,从身段看不出异样,之前她不知自己有孕,行走间毫不顾忌, 轻盈爽快, 现下便很是小心,不管去哪, 作甚, 总会将手护在小腹,生怕碰了, 撞了。
陆奉御收起脉枕,转过身去咳了两声。
他是一日坏过一日, 眼见着行将就木, 浑浊的眼珠似即将枯涸, 没有一点神采。
“陆奉御, 陛下的病究竟能否消减祛除?”
谢锳摩挲着雪白皓腕,想着那日周瑄悲悯绝望的神情, 他说自己是疯子,说话时眼睛看着自己,又在自己迎上去时, 倏地避开。
高傲矜贵的天子,怕看到旁人对他的可怜。
即便是她,也不成。
陆奉御扫了眼寂静的内殿, 沉声道:“若说彻底驱除,老臣没有把握, 但老臣肯定的是, 于陛下而言, 此症可凭他心志压下,并非非要根除不可。”
“心志?”谢锳揣摩这两字,有些不解。
“既是疯症,如何在意识癫狂时克制?”
“外力刺激与潜在威胁,可加重病状,陛下是帝王,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患得患失,若能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松弛心神,那么他克制自身的能力便会增强。
先前几回,每每牵扯到娘娘,陛下虽暴躁郁结,却也能将情绪偃旗息鼓,臣无从得知他是怎样做到的,但陛下的确做到了。”
谢锳约莫听明白陆奉御的意思,遂沉吟少顷,问:“您的意思,是让他尽量平和从容,对吗?”
陆奉御点头,收拾了药箱躬身请辞。
离开殿门前,谢锳又问了几句他的身体,陆奉御笑着感叹,道残生了了,捱到几时便几时。他将侍奉调理圣人的法子逐步告知谢锳,如同托付后事一般,无不精细。
谢锳便明白,陆奉御大限将至。
浓黑的夜色将庭院笼在静谧当中,顾九章率黑甲卫沿着宫城巡视,换防之后严密盘查,待行至清思殿时,终是没忍住,往内瞟了眼,殿中灯火通明,只瞧着,便觉心内暖融融的。
皇后有孕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传开,初听之后,他很震惊,然震惊之后,便是无限的怅惘,失落。
倚着宫墙,听各路黑甲卫折返的脚步声,暗淡的月色下,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可有异样?”
“回禀大人,没有!”
正欲离开,忽听黄门恭敬的声音,紧接着承禄的嗓音传入耳中。
顾九章与其余人站直身体,如石像一般屹立两侧。
明黄常服修饰的帝王,目不斜视穿过人群,颀长俊朗的面容沁着威严,待走过顾九章,他忽然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顾九章亦秉了呼吸。
头顶的压迫感与暗沉的阴影一并袭来,仿若无形的手掌,兀的攫住喉咙。
顾九章咽了咽嗓子,听见他淡声开口。
“听闻平宁郡主近日正为你选妻。”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顾九章硬着头皮嗯了声。
周瑄笑,随后阔步踏入殿门。
周遭的空气俨然渗出冷意,顾九章打了个寒颤,握紧长/枪。
红烛冒着袅袅青烟,映照出单薄妩媚的身段,谢锳左手托着腮,右手执卷,光影剪出曼妙的轮廓,长睫忽闪,在听到细微脚步声后,抬起头来。
柔婉潋滟的眸光,明净澄澈,望向周瑄时,弯起眉眼,她里头穿了件绯色裹胸襦裙,尚未沐浴,外面连罩衫都没穿,只挽着一条泥金帔子,愈发衬的皮肤细腻莹白,青丝如瀑,垂在脑后,遮住大片雪腻肌肤。
大掌覆在她圆润的肩头,捏了捏,“在看什么?”
周瑄从后环住她,心里有股奇妙的情绪在不停涌动,直至堆积膨胀,将那颗心塞得满满,充盈出灼热的温度。
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克制着自己的荒唐。
“《云笈七签》卷的清静心经。”谢锳拿给他看,周瑄皱眉,接过后反手扣在案上,瞧她依旧清减纤细,不由勾起那下颌,俯身亲了亲唇。
“看这劳什子作甚。”
将人小心翼翼抱起,举止间怕碰到小腹,因而很是缓慢。
谢锳搂着他的肩,听他认真说道:“你该多出去走走,眼下入春,河道里的冰都化了,宫内攒局打马球,明儿便有一场,你同昌河一道过去,权当散心。”
她皮肤很白,白的没有瑕疵,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周瑄是怕她活动不够,才让然小脸如此莹白。
他问过陆奉御,女子有孕期间,最是折腾劳累,不仅吃不好睡不好,便是吃了睡了,肚子里那位便也把想要的都夺走,谁又知道母亲留下什么。
是以,周瑄担心,此时谢锳担着孩子的累,日后生产还要跟他受罪。
原先的喜悦因为病症而削弱,如今更因为谢锳的疲惫而荡然无存,若能重选一次,他不会这样早便要孩子。
“昌河不在宫里。”谢锳被放在榻上,顺势扯过软枕垫在腰间。
周瑄听说过公主府的传言,不由蹙眉:“她又收了两个幕僚,浑然忘记自己还是个母亲,不管淳哥儿,扔在赵太妃处将养,她是糊涂了。”
谢锳不语。
周瑄见状,捏住她下颌强行逼她回应,盈盈水光泛着缱绻,他哑了声,低低说道:“罢了,往后你与她少些来往,省的被教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轻易被教坏。”谢锳反驳,“何况,我并不觉得昌河过分。”
周瑄的眸光顺势冷凝,嗤了声,不屑道:“镇日与那些面首厮混,这都不算过分?”
谢锳扭开头,好生与他解释:“你情我愿的事,昌河并未强取豪夺,他们需要昌河的扶持,昌河亦需要他们弥补空虚,各取所需,明明白白,何以谈得上过分。”
此言一出,周瑄不可谓不震惊,瞪着她看了半晌。
谢锳拉过他的手,掰弄那细长的手指,若有似无抬起眼皮,“陛下为何这样看我。”
周瑄脱开手指,转而箍住她的腰,向上揉了揉,谢锳不受控制的仰倒,面上尽是红润。
“陛下,你这实属无赖。”
“是惩罚,惩罚你说错话。”
周瑄理直气壮,甚至手下动作更加用力。
谢锳面颊很快如着火一般,双手虚虚抓住他的手指,声音化成水:“仔细别伤了孩子。”
这成了她的借口,每每在周瑄使力时,她承受不住便抛出孩子。
周瑄没好气,却也不敢唐突,只得生生收了势,抱怨道:“你真是个小骗子。”
掌腹贴着面颊,拇指摩挲那秀挺的鼻梁,周瑄倾身上去,鼻尖触碰鼻尖,忍得不甚艰难。
谢锳歪头,咬了他的指尖。
濡湿尖细的牙齿,仿佛剥开他燥热的心,一层层的硬壳褪去,那肿/胀喧闹便再无阻挡,堂而皇之的跳跃出来。
他眼眶通红,锃亮,像野兽般凝视谢锳的眼底。
谢锳松开牙齿,继而咬住自己的唇瓣,长睫眨了眨,柔声道:“我不认为昌河做错,却也不会如她那般行事。
我只是想说,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力,至于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苦的涩的甜的糯的,也都得吞下当初做的果,谁都逃不过。”
她说这话,无非是想告诉周瑄,因果有始终。
可周瑄听了,却难以避免的想到云六郎,还有方才碰上的顾九章。
于谢锳而言,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苦果了吧。
那么自己呢,合该是颗好果子。
他这么想着,忽觉一只柔荑包裹过来。
浑身僵住,心跳骤然急促。
与此同时,口中干燥饥/渴。
谢锳脸色更艳,如枝头绽放的牡丹花,明媚生动,柔软温热的身体靠来,绸缎般的长发垂落手背,周瑄心尖痒痒,目光所及,那肌肤美玉一般,擦着自己的外裳留下殷红的印子。
他仰起头,任凭那柔荑握住。
“谢锳,朕会伤了你。”他迈入谢锳颈间,每一个字都吐的费力。
谢锳没说话,慢慢抬起头,另外一只手抚上棱角分明的面庞,沿着硬朗的线条一点点摩挲到唇角。
忽然,她委屈的嗔了声:“你骗我。”
周瑄心被揪住似的,忙回应:“是朕不好,朕不该骗你。”边说,边用袖子去擦拭她的眼角,顺着她的话,说道:“朕是个疯子,可朕喜欢你。”
“谢锳,朕喜欢你。”
谢锳咬着唇,那稍显粗粝的手指还在眼尾摁着,怕她再哭,已经扯出最里头的绵软寝衣袖子。
“不能抛下朕,知道吗?”
试探性的一句,周瑄握住她的脸,啄了啄她的眼皮,“你说过的,不能忘了。”
谢锳忍不住被逗笑,“忘不了的。”
周瑄却不信,将要离开,又被谢锳抓住,嘶了声,耳根子都红成一片。
“陛下想去作甚?”
手指覆在上面,明显觉察出他的煎熬。
“谢锳...”咬牙切齿的低呼,周瑄额头滴下汗来,看着一脸得意的谢锳,后脊绷的紧紧。
“朕去找张纸,写下来,你在上面摁个手印,省的忘记。”
“先忙正事。”谢锳如是说着,弯腰解开他的带子,锦裤掉落,听见清脆的叮当声,悬挂的玉佩打在地上,旋了几个圈,撞到床腿才停住。
谢锳头一回做这种事,虽小脸滚烫,却还要装出淡定平静的模样,起先是一只手,后来力道不足,见他没有露出愉悦的表情,便知没有尽兴,遂咬咬牙,两只手一道儿用力。
做到半途,谢锳便有点后悔了。
何谓血气方刚,何谓魁梧精壮,她那手指都开始打哆嗦,周瑄才渐入佳境,拉着她满嘴荤话。
“朕这里受过伤,你检查一下。”
手指贴住衣领,隔着单薄的寝衣抚落在坚硬的胸腔,谢锳蜷起手指,又被他强行掰开,去碰那里的剑伤,或是孔洞状,或是长条状,之前看过,可此时不同,周瑄的手与她的手交握在一起,引着有条不紊地去仔细触碰。
或短或长,停留的时间足以让谢锳沁出薄汗。
“这儿,检查好了吗?”
周瑄的嗓音彻底哑了,颇有兴致的仰躺在榻上,圈住谢锳的腰,似笑非笑的凝望她慌乱的眸子。
“好了。”谢锳拂了拂汗,欲起身,被他摁在身上。
“我去书案,给你写保证书。”
谢锳手抖,双腿更是发抖。
周瑄顾及着孩子,没敢做更过火的事,只是他眼里的欲/望着实浓烈,像是尝了甜头不肯松手的孩子,盼望谢锳给他更多的抚慰。
她便不该逗他。
惹祸上身,逃也没处可去。
索性一闭眼,心一横,启唇咬住他的肩。
周瑄深深吐了口气,犹如被推到云端,飘啊,荡啊,又被尖锐的牙齿抽离回来,如此反复,那种销/魂享受的感觉,令他愈发不能停止。
他从不知道,谢锳会侍弄于他。
俯下身,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纤细的腰,以及微微翘起的臀。
许久,谢锳靠在榻上,软软的瘫着。
见周瑄整理了衣裤,似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忙摆手,有气无力道:“陛下,饶命。”
周瑄乜着她,从铜盆中洗了帕子,为她擦拭面颊,唇角,后又握住她的手,将每根手指擦洗干净。
兰汤清香,遮住方才的旖/旎之气。
谢锳想起正事,不得不撑着身子将经书拿来,放在面前案上。
周瑄又蹙眉。
她咳了下,铺开宣纸,沾饱墨汁递过去笔。
“陛下,夜色正好,咱们一起抄经吧。”
清静心经,字数不过寥寥几百,但搁在手底下有百十张纸,且谢锳率先坐在对面案上,很是认真的说道:“快些过来抄,今夜要抄一百份,抄不完,不许睡觉。”
“你不累?”周瑄笑,瞥了眼她的手指。
谢锳攥紧笔杆,摇头:“不累。”
正说着,手中笔一颤,在纸上落了个弯曲的痕迹,她咬了咬唇,状若无恙的画上一横,越往下写,手指越是哆嗦的厉害。
她心中暗暗后悔:甜头不该给的太过,这回还好,下一回又该怎么哄,怕是更难了。
长叹一声,对面坐下人。
谢锳满意的坐直身体,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笔拿走,搁在笔架山上,接着又捏住那些纸张,挪到自己一边。
谢锳疑惑地看过去,那目光始终盯着她抖动的手,同情似的开口:“当真不知你在做什么,顶弱的身子骨,分明累的动不了,握什么笔,抄什么经。”
谢锳不愿激他,有些事得循序渐进,若挑明了,反而不利于发展,抄经便是在日常习惯中,让他逐渐养成平心静气的脾性,更好克制自己。
若说出来呢,怕是多了目的性反而会让他反感。
她起身走过去,双臂缠上他的颈,“那你快些抄,我给你打条络子。”
周瑄嘴角勾了勾,“去吧。”
他体力好,别说只是短短欢愉,便是半宿不睡,他也能熬着抄完百遍经书,提笔运气,只扫了眼经文,他便胸有成竹一气呵成。
谢锳挑拣好丝线,便见他翻了四页,果真是行云流水,笔力遒劲。
子时,周瑄抄完经书,甫一抬眼,看见那人不知何时歪在榻上,以手作枕,睡得昏天黑地,脸颊还有红印,整个人慵懒极了,膝上还搭着条薄软的毯子。
周瑄走过去,单膝跪地,自榻上握住她的脚踝,将靴履褪下,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又去脱另外一只,手刚搭上鞋跟,听到谢锳含糊的叫了声。
他竖起耳朵,恰好听清谢锳的嘟囔。
“别动我的孩子。”
他眼神凌厉,闻言望过去,她虽枕着右手,左手却覆在小腹处,呈保护姿态。
“明允,你取的名字,我都不喜欢。”
“我...”她翻了个身,平躺在枕头上,“我...好饿。”
周瑄忍不住亲她唇瓣,似是觉察到来人,谢锳忽地张开嘴来,牙齿咬住他的下唇,得意的哼唧。
周瑄抚着她的脸,声音甚是温存:“好,朕再想。”
他坐在床边,心里不断翻涌着希望。
孩子一定不会有事。
翌日的马球会,热闹异常。
伴随着鼓声阵阵,第二场比赛的小娘子们骑着骏马陆续登场,她们穿着干练的窄袖骑服,英姿飒爽,骏马疾驰,掀起阵阵欢呼。
人群中,谢锳很快注意到斜对面的亭子里,帷帐飘曳,露出平宁郡主爽朗喜悦的面容,她正盯着场上小娘子张望,目光所及,似追着其中一个,很是喜欢。
顺势看去,谢锳听到有人喊那小娘子“十三娘”,应当也是世族贵女。
她举止生动伶俐,在场上频频得分,生的高挑秀气,十七八的年纪,眉眼间尽是昂扬生机。
又是一记抽杖,球被击打入围,周遭迸发出欢呼。
平宁郡主更是高兴的连连鼓掌,谢锳明白,这是要为顾九章选娘子,被唤作十三娘的小娘子,应当极合平宁郡主脾气。
一场赛完,平宁郡主亲自为十三娘送去彩头。
一枚青玉簪子,簪头雕着芙蓉,平宁郡主递过去,十三娘福身道谢,不多时,便见平宁郡主亲手为十三娘簪入发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众人说笑着,第三场马球赛继续。
此番是郎君们入场,走在头上骑黑色骏马的那位,正是顾九章。
他晃晃悠悠握着缰绳,好看的桃花眼四下倾泻风流,然在不经意间,他对上谢锳的视线,只一瞬便挪开。
许是看错了,谢锳觉得那眼神,竟有种冷戚戚的凉意。
周瑄自宣政殿与官员商议完青州铸钱案,便换了身圆领窄袖襕衫,骑上早已备好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径直去往马球场。
到达时,顾九章正好进了一球,举着球杖与众人高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