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 淳哥儿抱着谢锳的腰,整个人像柔软的糯米团子,懒懒歪着,小手时不时揉着眼睛, 因为颠簸, 他有些犯困。
谢锳低头看了眼,挑着车帷的手攥紧, 复又直直望向斜对面那人。
云彦忽然捂住眼睛, 细长纤白的手指玉石一般,恍惚间能看到他双肩颤抖, 似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而后垂落下来,他朝着车驾, 一步一步走来。
天依旧阴着, 似有水雾萦绕散开, 谢锳微微垂下眼睫, 看他勉力挤出一个笑。
他站在车外,仰视着她。
开口, 唤道:“皇后娘娘。”
谢锳手指掐着掌心,略微颔首示意,面上不露半分情绪。
“云大人这几日去了哪里, 你家小妹与妻子四处打听,快要急疯了。”
听见“云大人”的时候,云彦的心就像被刀切碎, 眼前一阵虚白,捏在掌中的书被攥到发皱。
她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 每一次重逢, 不过是提醒自己两人早已过去的事实。
他知道, 也清楚,但他不愿醒来。
从登州,到其他各地,他知道“谢锳”一直陪着自己,走过每一寸山河,看过每一处风景,就像从未变过,如三年内的每一日,谢锳仍旧是他的妻子。
是梦,总要醒的。
在看清身边人是秀秀时,他惶恐的想马上逃走。
一面是对谢锳的不忠,一面是对秀秀的不义,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面对他的妻子换了个人,变成秀秀。
而今两人街头偶遇,像是剥光了衣服凌迟。
他羞愧难当。
“云大人,回家吧。”
谢锳温声劝道,柔和的眼神望向云彦低落的面庞,“你娶了秀秀,便要待她好,一辈子都好。”
“我对不住你。”云彦鼻音很重,压抑着酸楚。
谢锳摇头:“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云大人。”
“我背弃了我们的誓言,我娶了别的女子。”
谢锳深吸了口气,闭眼后睁开,笃定而又坚决地说道:“你若再执拗与过去不肯往前看,除去辜负真心待你的女子,也会让自己陷于不义之地。
且最重要的是,你娶谁,你喜欢谁,皆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云大人,咱们早就不相干了,知道吗?”
“非要如此残忍,连幻想都不给我。”他苦笑,“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场笑话,有时我想,究竟那三年,你是怎样伪装着喜欢,以至于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爱,你的坦诚。”
他语气冷淡下来,眼神亦变得冷漠:“你说的对,不是我对不住你,是你负了我。”
不啻于惊雷当头劈下。
谢锳看着他,又想起那夜做的梦来。
他身上插着箭羽,指责愤恨自己负了他。
云彦转身,亦步亦趋的往西行走。
忽听骏马嘶鸣着咆哮,马车晃了下,很快恢复如常,车夫紧张的稳住方向,朝内回道:“娘娘不必担忧,马已经安稳了。”
谢锳抓着车壁,淳哥儿哼唧了声,找了个更舒适的地方钻进去。
“马匹受惊不是小事,果真没有异样?”谢锳有种不好的预感。
耳畔传来尖锐的破响声。
随着“叮”的一下,谢锳只觉那箭羽似乎钉在手掌下的车外,近在咫尺,不待她有下一步动作,箭羽犹如密匝的雨点齐刷刷射来。
车夫握着缰绳想要寻找躲避的角落,那马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吓得甩开束缚,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淳哥儿被吓醒,懵懂茫然的眼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谢锳一把搂住他,另一只手抓着车壁,颠簸的马车冲开人群,她能听到两侧屋檐上不断跑跳的脚步声,陆续射来的箭羽,将那坚硬厚重的马车射的刺猬一般。
谢锳后脑撞到车壁,手不敢松开。
怀里淳哥儿小脸惨白,吓得哭起来:“舅母,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
谢锳笃定,很快,交战声传来。
重重的跌落,刀剑刺入皮肉,血水喷溅的声音,重叠汇合,剧烈的撞击着谢锳的耳膜。
她知道,自己每回出行,周遭都跟有暗卫,一旦发生意外,那些人会迅速反击,她不可能出事。
只要在此之前确保自己坚持住,她一定会获救。
有人跳上马车,谢锳不确定是自己人还是恶人,紧张的盯着前帘,帘子被扯开,顾九章的脑袋露了出来。
“莺莺,有没有受伤。”
谢锳收起诧异,摇头:“没有,外面什么情形?”
“杀了十几个蒙面人,有两个跑了,正在追。”
顾九章言简意赅,握着缰绳又回头看了眼,“别怕,安全了。”
马车在他的控制下在一处茶楼前停住,惊魂未定间,谢锳忽然觉得鼻间有股香气,紧接着车帷被箭穿过,钉到对面车壁。
又是一声嗡鸣。
顾九章来不及冲进车内,那箭羽直直朝着谢锳射了过来。
没有预期的疼,因为有个人影如飞奔一般,伸开手臂挡住了车窗。
那箭羽插在他胸口,箭头擦着车外壁发出沉闷的响动。
谢锳觉得浑身血液凉了似的,她手脚发软,意识恢复之前,手已经往外伸去。
“云彦!”
顾九章阻了她的动作,扑过去将人摁到身下。
淳哥儿依旧被护在怀里,谢锳又喊:“云彦!”
顾九章拔出腰间的刀,试探着起身,谁知刚一探出刀尖,那箭羽便擦着剑刃飞过,动作之快无法估计。
“别动!”顾九章紧张的竖起耳朵,此时暗卫已经将马车围的密不透风。
两人跃上屋檐,朝着箭羽射来的方向追去。
那人身形瘦长,脚步轻盈,逃跑时似回头看了眼车内。
随后隐没在熙攘的人群里,暗卫追击跟去。
谢锳爬起来,将淳哥儿放到顾九章怀里,踉跄着险些摔倒。
“你不能出去。”
顾九章拦住她。
谢锳神思混沌,便朝着外头吩咐:“将人抬进来。”
云彦胸口正中一箭,并未昏迷,进来后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无恙方虚虚低下头去,捂着箭尾靠在车壁,大口呼吸。
“回宫。”
“送我回云家。”云彦开口,嗓音暗哑晦涩,“送我回去吧。”
谢锳惊诧的望过去:“你的伤需得立时处理,否则流血过多会危及生命。”
“送我回去。”
他面容固执,重复了一遍,虚白的脸开始发抖,“你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不必为了曾经的夫郎大动干戈,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秀秀瘦了一圈,圆润的脸变得凹陷,她哭的泪人一样,想上前看云彦伤势,被云臻一把拂开,皱着眉头凶巴巴讽刺。
“你可真是克夫的下贱命!”
曹氏手忙脚乱,不知从何下手,哀嚎着喊道:“六郎,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你阿娘的命啊!”
秀秀被推到门外,摔倒在石阶上。
谢锳秉着脸,一瞬不瞬的看着,伯爵府大门关上,秀秀爬起来,顾不得看自己伤势,去叩门,不停拍打哭喊。
顾九章斜着身子歪在车辕上,探头往后瞟了眼:“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云家?”
谢锳瞪他。
顾九章嘿嘿一笑。
“莺莺,你翻白眼跟平宁郡主有异曲同工之妙,翻得那叫九爷舒坦。”
“那箭不会要命吧。”谢锳喉咙沙哑。
“不会,据爷目测,云六郎出血量极少,顶多擦着心脏边缘穿过,皮肉之疼,哪里会要人性命,不必担心。”
他掂量着说,知道谢锳担心,遂补了句:“能疼两日,不过约莫当天便可下地活动。”
秀秀哭的直不起身,偏又进不去云家大门。
顾九章笑:“可怜云六郎的妻子,落到这么个虎狼窝里,日后怕是要被欺负死。”
“她有人护着,不会受欺负。”
“啧啧,那他怎么没护住你?”
顾九章后来特意了解过,谢锳如何离开的云家,如何被逼着写了和离书,将位置让给孟季同的独女,孟筱。
若他是云六郎,早就跟那群里外部分的蠢货断绝关系,岂会被他们拿捏着软肋,得寸进尺?
他知道归知道,却不会在此时与谢锳反驳。
“要我去帮那小娘子吗?”顾九章甩着香囊,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过神观察谢锳。
“不必,你帮的了这一回,帮不了她下一回,要想在云家生存,靠的不是忍耐,是她自己坚强的心志,云彦的保护。
若云彦此番还不能下定主意——”
谢锳话音未落,大门打开。
云彦捂着胸口,艰难的抓住大门。
秀秀嗫嚅着,往前跑了两步,又兀的站定。
不敢再往前去。
云彦苍白的脸,慢慢眯起眼睛:“过来。”
秀秀咬着唇,没有动。
云彦往外走了步,因为胸口的箭带动呼吸,他嘶了声。
云臻和曹氏跟着追过来。
曹氏:“六郎,你别胡闹了!”
云臻冷眼瞥过去,冷嘲热讽:“六郎,阿姊不愿打击你,但今日必须要告诉你一个真相,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阿锳。
她不叫谢锳,她就是个骗着嫁给你的商贾女人,她.....”
云彦踉跄着,往外继续走了一步。
然体力不支,他不得不扶着廊柱站定。
“六郎,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她是个骗子,她名字叫...”
“秀秀,过来。”
云彦开口。
众人皆是吃惊。
云臻的话卡在嗓子眼,她眼珠子快要蹦出来,指着秀秀,又指指云彦,“你...你何时知道的,你,是不是好了?”
云彦却不看她。
秀秀哭的更厉害了。
她小跑过去,上前扶住云彦,哑声道:“郎君,是我骗了你。”
云彦唇角溢出笑来,余光能望见不远处的马车。
他抬起手,覆在秀秀发上,温声说道:“秀秀,等我伤好,我带你回家。”
“家?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云臻弯下腰,斥责道:“阿娘为了你,已经给魏公送拜帖了,你还要走!”
秀秀扶着云彦往门内走,云彦不理会云臻的偏激。
云臻怒极反笑:“六郎,你真是个没良心的!”
“回宫。”
谢锳落下车帷。
顾九章驾车折返,随行的暗卫更加严密防备,直到进去丹凤门,再未出过意外。
顾九章跳下马,摆了摆手,吊儿郎当道:“皇后娘娘,微臣走了。”
他身量笔直,穿着黑甲卫的衣裳犹如威风的将军,长/枪握在手,每一步都铿锵有力。
待他拐过去,谢锳与内侍吩咐:“让陆奉御过去,给顾九章看看后脊。”
高墙之下的顾九章,甫一拐过楹门,便赶忙靠上墙壁,脸上表情痛的扭曲,他反手去摸腰,疼的青筋暴露。
“爷怎么成废人一个了?”
语气哂笑,复又慢慢沉寂下来,重复了一遍。
“爷成废人了。”
街头暗杀的人在傍晚被擒拿,送至清思殿院内时,周瑄正在里面喂谢锳补汤。
她沐浴过,青丝散着,身上穿了件滑软的寝衣。
歪在软塌上,周瑄侧身坐着,非不肯将汤羹递给她。
“张嘴。”
谢锳觉得他太慢,同他商量道:“陛下,我自己来吧。”
“不用,朕想喂你。”
每一勺都只有一丁点,这一小盏吃完,少不得要一刻钟。
“来。”
周瑄上前亲她的唇,抵入后纠缠一番,谢锳后仰过去,怕撒了热羹,挣出唇来气喘吁吁:“别,会洒掉。”
周瑄嗯了声,忽然泛起轻笑,压着她,回头喝了口热羹,转而怼上去。
他的强势令谢锳无法拒绝,吃完那碗热羹,谢锳浑身上下全是汗。
虚虚推着他,嗔道:“你是愈发不知收敛,愈发不知时辰。”
周瑄餍足的笑,舌尖抵在上颚,伸手为她拂去面上的汗珠。
“怪你。”
谢锳蹙眉。
“朕只见了你,便走不动,挪不开,忘却天地为何物,忘却今夕是何夕,只想与你颠鸾倒凤,日夜磋磨...”
谢锳的脸腾的红起来,啐了声:“别说了!”
周瑄得意的啄了啄她的唇,继而是鼻梁,眼睫,湿漉漉的吻自下而上,谢锳怕他又来,忙喘着急促说道:“有人。”
承禄叩了叩门。
周瑄扭过身去,“何事。”
承禄躬身进来,不敢抬头,隔着落地蜀锦宽屏,他回禀道:“陛下,人抓到了,就在院里押着。”
谢锳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周瑄扶住她后腰,拉到腿上,往外瞥了眼,轻嗤:“可知道是谁?”
话里的意味,仿佛已经猜到。
谢锳犹疑的望着他,颇为不解:“陛下是何意思?”
周瑄慢条斯理拢好她的衣裳,将青丝握在掌中抚弄,掀开眼皮,似轻蔑:“今日之祸,全在你手不够狠。”
白露和寒露进来服侍谢锳穿好衣裳,梳理发髻,只簪上一支钿头钗,复又找来溜滑的氅衣披上。
周瑄牵了她的手,笑道:“走,去瞧瞧。”
谢锳往前一步,又听他磨着后槽牙阴恻恻说道:“瞧瞧朕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