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全是血水, 铺天盖地卷着腥味朝她打来。
谢锳站在那儿,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哭声,她在找周瑄,然而视线里全是猩红, 将眼底熏染成同样的颜色, 她快要看不清,模模糊糊中仿佛出现一个人, 攥住她胳膊便往外跑。
血水直逼近他们两人的脚底, 面前是一堵高耸入云的石墙,推不动, 挡住去路,那人拔出剑来, 朝着石墙狠狠劈下, 火光四溅。
便在此时, 血水犹如泄洪般洇湿了两人鞋袜, 一点点蔓延攀升,将那小腿处的面料亦染得猩红可怖, 谢锳想去抓他,然一扭头,便见浑身被箭羽射成筛子的人, 面目狰狞的看着自己,手指僵硬的伸开,朝她面颊抚来。
她吓得连连后退。
雾气骤然散开, 那人的面容呈现在自己面前。
他启唇叹息,唤道:“谢锳, 朕要走了。”
“不——”尖锐的叫声刺破半空, 床上人痛苦的蜷曲起来, 有人冲了进来,一把拽开帐子,俯下身去,急急叫她:“莺莺,莺莺,你醒醒!”
谢锳拼命往前跑,脚底似被血液黏住,她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周瑄转身,朝那瘴气中走去,又是一支羽箭,擦过她的耳畔嗖的钉进周瑄后脊,瘦削的身影晃了晃,跌进万丈深渊。
“明允,回来!”
她打了个哆嗦,倏地睁开眼来,手指掐着什么,谢锳抬眸,对上焦急的桃花眼。
她的手指,正狠狠掐住顾九章的手臂,指甲抠进肉里,顾九章蹙着眉,浑然不觉。
谢锳倒吸了口气,重新合上眼皮。
顾九章坐在床沿,自衣襟内取出帕子给她擦拭汗珠,谢锳避开,恹恹道:“出去。”
悬在半空的手没有撤回,顾九章抿着唇,目光落在她羞恼的腮颊,思忖少顷,说道:“你先喝碗参汤,我有话跟你讲。”
早已备好的参汤温热适宜,他端到谢锳唇边,谢锳瞪圆了眼睛,撑着手肘坐起来,她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双肩开始发抖,唇紧咬着,一副倔强的模样。
“你有没有...”她仰起头来,憎恨却还是报有一线希望看着顾九章,“背弃我们?”
“没有。”
顾九章摩挲着残缺的小指豁口,桃花眸沁着浅淡的笑,“莺莺,是他有错在先,他斩断我的手指,将我险些溺死在护城河,他还要羞辱我,让我戍守清思殿,夜夜听你们缱绻恩爱,他不过是要将我的自尊狠狠碾碎,凌驾在上,肆意作践,我忍了许久。
但你要知道,九爷是个男人,有正常需求的男人。”
看向谢锳的目光充满柔情,他想去握住她的双肩,谢锳往后退去,后脊抵到墙壁,满是戒备。
顾九章笑,低头,手指抚过唇角。
“不是背弃,是反击,爷没有错。”
“顾九章,这不是你!”谢锳仍不相信,在她的认知里,顾九章骨子里是仁义不羁,是飒爽正直,而绝不会是现下这个样子。
“这就是我,只是你一直不了解罢了。”顾九章的手指,终究落在谢锳脸上,轻轻揉摁,眼底露出灼热的光。
“莺莺,爷很喜欢你,知道吗?”
谢锳僵住,待反应过来,便抬手挣开,顾九章轻易握住她腕子,高高举起压在墙上,膝行向前,将整个身体欺了上去。
巨大的阴影,自上而下投落,谢锳被他箍住,动弹不得,却能感受到逼人的视线,似要将自己寸寸剥开。
她用力反抗,然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力气差距很大,顾九章连膝盖都未挪开,单手便擒住她的双腕,随后右手握住她的下颌,面对面瞪着谢锳。
火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脸上,谢锳扭头不去看他,胸腔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剧烈起伏,她咬着牙,慢慢直起身来,眼睛朝他满是浓欲的眸底看去。
“顾九章,你不能这样。你跟那些人不同,你不重权势,不图名利,你不能沦为他们那般不忠不仁不义的逆臣,平宁郡主将你教养的这般好,你当真要与阴沟里的蝼蚁蛆虫混在一起,这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你....”
“莺莺,他可以从云六郎手中抢走你,为何我不能?”
谢锳恼羞成怒,又挣扎不开,愤然回道:“我又不是个物件,谁喜欢便都拿去,我不喜欢你,自然不会跟你在一起!你松手!”
扭打间,顾九章贴上墙,唇顺势落下,嗅到她发间的馨香,他喉咙动了动,抬手拔去那支碍眼的步摇,青丝散落,如绸缎般拂在谢锳肩膀。
双手环过她的肩,大掌摁在后腰。
隔着衣裳,犹能感觉到他火/热的身体。
谢锳的手被反剪在后,腿压着,无法抬起,这拥抱过于紧致,她呼吸困难,小脸涨得通红。
“求而不得,那便如你阿耶所说,先尝到甜头,你总有点头的那一日。”
谢锳气急,大喊:“顾九章你让开!”
顾九章红了眼,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兀自喘着粗气动手去解她的衣襟,手指触到谢锳锁骨,那人颤了下,张口便咬住他的虎口。
牙齿几乎要对穿过去,他嘶了声,却没甩开。
“九章,这事未免操之过急了些。”笑声轻浮,夹着几分狎戏。
七王爷周恒坐在轮椅上,从外推了进来。
顾九章没回头,双间猛烈起伏,他低着头,伸手给谢锳拢好衣裳,满是欲/望的眸眼对上谢锳的眼睛。
他别开,松手。
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
周恒看戏一般,勾唇靠着椅背,笑:“九章,你便是顺畅路走多了,碰见个棘手的小娘子,便想着征服。等过几日大事终成,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何必在谢娘子身上浪费时间。”
顾九章从谢锳身上起来,不以为意的摸了把脸,再次看向谢锳时,又是往常那副纨绔模样。
“爷就喜欢她,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条件,权势地位我不在乎,我就要她。”
周恒收起折扇,睨了眼谢锳。
“你也得顾全大局,好歹等谢娘子诞下皇子,别这么沉不住气,要实在憋不住,我送你几个瘦马,都是从扬州运来的。”
顾九章嗤了声:“您自己留用吧。”
周恒不恼,狭长的丹凤眼略过冷意,慢条斯理的叩着扶手,于他而言,顾九章这样的人用起来才安心,满脑子都是女人,偏还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情种。
可笑,到底是年轻。
“看来你还没告诉她陛下的病况。”
周恒轻笑着,望向谢锳。
谢锳看了眼他,又转向顾九章。
“我要去见他。”
“见不见的都没有意义了。”周恒推了下轮椅,叹气道:“今夜,他就要崩了。”
谢锳双腿一软,顾九章眼疾手快去抱她,却被拂开,谢锳靠着雕花屏风,手指抠到发白。
“我要去见他!”
阴晦的天,刮起厚重的乌云,像是蓄积了一场风暴,黑压压的逼到宫殿上空。
衣裳被吹卷着鼓起,薄绸帔子撕开张狂的弧度,打着顾九章的手臂,一下一下,谢锳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她走了会儿,扶着墙站定。
顾九章挡在她前头,声音低沉:“你过去也没用,他今夜注定要死的。”
“让开。”
谢锳提起气,冷冷瞪着他。
“莺莺,我是为你好。”
他看了眼谢锳小腹,劝道:“别忘了,你有他的孩子,不能过于伤心悲愤。”
谢锳忍不住想笑,却没说什么话来反驳,她拂开顾九章,继续往前走。
廊庑下,宫人们去内侍省领来麻衣素服,已经有黄门婢女在忙碌布置,通红的灯笼用以白纸团团糊住,大门上头悬挂白绸白幡,迎风簌簌起舞,天阴沉沉的,前几日还一团喜气的宫城,顷刻间变成地狱一般,入目皆是灰白颓败。
走到阶下,谢锳险些绊倒,顾九章拦腰将人提起,抱到廊柱旁。
“莺莺,何苦为难自己。”
“滚开,顾九章你滚开!”
她快要没有力气,连指责的声音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她还不信周瑄有事,可走到这儿,她又不敢去看了,如果他真的要死了,她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救他。
她本想再度推开顾九章,可她不断发虚,发冷,若非他搀着自己,她当真走不到了。
“明允。”隔着两丈远,白绸装饰的罗汉床上,那人一动不动。
双手交握在胸口,穿着明黄丧服,覆在面上的帕子,没有起伏。
谢锳哽咽,哭不出声来。
跪立的宫人头上缠起白布,边哭边嚎,整个殿内充斥回响着嗡嗡的哭叫,震得谢锳头疼欲裂,她扑过去,一把扯掉遮面的巾帕。
是周瑄。
面庞青白,黑郁的睫毛洒下阴影,唇无半点血色,他躺在那儿,任凭谢锳握住他的手,不断呼唤,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泪珠一颗颗打到他脸上,很快濡湿。
谢锳伏在他肩膀,忽然什么都听不见。
风轻云淡,有一声清润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十一娘,你若不喜欢莲心,便都给我吧。”
“你吃的下苦?”
“嗯。”
“那我去跟何琼之说一声,让他别扔掉,也留给你。”
“咳咳....你别去,我不吃别人剩的。”
“可你...”
“十一娘,你头上有片叶子,过来,我给你摘掉。”
温热的手指触到她的发髻,头上一沉,谢锳摸了摸,才发现是一对海棠珠花。
周瑄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道:“好看。”
谢锳笑:“有多好看。”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娘子。”
“你也是。”
“是什么?”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郎君。”
风猛地掀开乌云,破出豁口洒下黄豆大小的雨点,噼啪砸到楹窗,哭声与雨声交缠,不断逼向谢锳,拉扯着神经让她疼痛不堪。
画面潮水般涌来,瞬间挤满回忆。
越想,越疼,越疼,越乱。
“十一娘,我很无趣。”
“我知道。”
“那你为何总要找我,不怕闷吗?”
“我不觉得闷,我喜欢你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踏实很安全,让我很想依靠。”
“那你靠过来,睡吧。”
周瑄拍拍他的肩膀,皙白的脸上微微泛红,随后便将手搭在膝上,等着谢锳的靠近。
他身上很暖,有股少年的阳刚气,又很让人安心,靠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动了下,随后便维持着一个动作。
午后的阳光,轻柔洒下,谢锳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心情。
周瑄总记恨她忘了很多,不记得初次送他的物件,不记得绣了什么花样,打了什么络子,她的确记不住。
可她记着和他在一起欢喜雀跃的心情,那是一种感觉,让她在被忽视的环境里,找到可以存在甚至被重视的感觉。
周瑄或许不知道,在谢锳被谢宏阔和崔氏遗忘的日子里,是他让谢锳觉得自己依然被爱,被珍惜,她会变得更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底气。
她都没来的及说,她才知道。
谢锳捧着周瑄的脸,哭到喘不过气。
从顾九章的角度,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如暴雨中的蝶,依附在周瑄身上,他吁了口气,上前握住谢锳的手臂,用了很大力气,将人从后抱住。
“可看清楚了,他死了,的的确确不会再活过来了。从此以后,你是我的。”
“莺莺,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像对待亲生一般,保护你们母子。”
“母子。”谢锳冷笑着挣脱开,转身面朝顾九章。
“若我生下公主,你们是不是要掐死她,换个皇子过来?”
顾九章没有回应。
他的沉默等于承认,师出有名方可安朝臣之心,平百姓议论,他们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干涉朝政,把持朝局,她腹内的孩子便是最好的借口。
皇子尚小,陛下又无其他后继之君,七王爷代行摄政,以皇叔爷身份辅佐小皇帝,好一招挟天子令诸侯。
谢锳站在床榻前,面白如雪,她轻轻扯起唇角,嘲讽的往满殿人影看去。
宫婢成群,内侍弓腰站立,朝臣中有些人她认得,有些不认得,赤诚忠心的被扣押府中,来的都是臣服七王爷一党,不多,而就在晌午那会儿,逆臣已经杀了几位大人,震慑威胁。
血水应该被冲刷掉,来时谢锳还能看到地砖上的痕迹,空气中仿佛全都是腥臭味。
她很恶心,头晕目眩。
她拽住了帷帐,站定身形。
“同宗同源,为强权灭绝人性,为私欲谋害天子,周恒!”
“你弑君篡权,僭位谋逆,终有一日你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狂怒蓄着全部力量,掷地有声,宫婢的哀泣渐渐衰弱,众人用余光悄悄扫向疯狂的谢锳。
纷纷替她捏了把汗。
顾九章想上前拉她,谢锳猛地自发间拔下珠钗,抵在自己胸口。
几日前,被幽禁在清思殿时,谢锳便开始暗中磨砺钗尖。
如今早已磨得尖锐锋利,泛着冷冽的寒光。
“莺莺,放下!”顾九章吓得声音发虚,想上前,谢锳发觉他的动机,厉声呵斥。
“当我之前瞎了眼,错信你这般无情寡义之人,可惜平宁郡主一生清誉,毁在你的身上,顾九章,坊间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事无成,浪荡无形,你这辈子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周恒使了个眼色,两侧人暗中向前靠近。
谢锳大笑,尖口戳到胸口,扎透了衣裳。
她从腰间扯下荷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倒出来,黑色的药丸蹦的到处都是,有几颗滚到顾九章脚边。
“我根本就没有身孕,没有孩子,你们的算盘打错了!”
周恒看了眼陆奉御,他慌忙捡起一颗,嗅了下,神色大变。
“是什么。”
“王爷,这是假孕药。”
谢锳哈哈大笑着,簪尖抵在自己胸口,骂道:
“这辈子,你们都将背负篡权弑君的罪名,活在万人唾弃中!
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后辈,亦将被唾骂,耻笑,毕生抬不起头,谋逆烂杀,兄弟阋墙,陛下为本朝繁盛调精兵戍守边境,为百姓不吝国库,降赋税,治水患,你们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篡取不义之权,满足狭隘私欲!
你们必将受到最严酷最沉痛的报复,你们必将不得好死!永堕十八层阿鼻地狱!”
人影自眼前闪过,周恒肃声命令:“摁住她,别让她死!”
谢锳举起簪子,用力朝自己胸口狠狠扎去。
簪尖穿过骨头,抵入皮肉深处,她疼的打哆嗦,却在顾九章冲上来时,攥住簪尾,努力往里摁着,直到再也摁不进去,只余着簪尾在外。
她松了口气,跌坐在床榻上。
她握住周瑄的手,眼前止不住的发眩,闭上眼倒在周瑄身边的时候,顾九章撕心裂肺的扑倒在她脚边,大喊:“莺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