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锳嗓音哑了, 手指抓抠在周瑄脖颈,划出长长的血痕。
而那人兀自低头,抵入深处。
末了,紧紧抱住谢锳, 任凭她又抠又挠, 半分不肯松开。
他在上,居高临下睥睨恼怒的谢锳, 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从头到脚,目光逡巡而过。
过了许久, 他松手,谢锳便要去推压。
一声冷笑, 伴着冷肃的讥嘲:“根本无济于事, 朕想要的, 你给也得给, 不给也得给!”
“谢锳,事到如今, 还没看清自己的身份么?!”
轰隆一声雷,坐在妆奁的人打了个颤,朝外看去。
天阴沉沉的, 仿佛快要落雪,谢锳揉了揉眉心,脑中仍在盘桓那句强势的嘲讽。
身份,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何身份。
既已知道,她是不可能为他生下孩子的。
三清殿, 谢锳上了柱香, 跪在蒲团上焚烧抄写的经书, 恍惚间仿佛回到那些年,去紫霄观看阿姊时,她站在烟熏火燎的香炉前,神色平静,觉察到来人也只微微一笑,好似脱俗的仙子。
谢锳咳了声,仍不适应这扰人的烟火气。
然眼泪莫名掉下来,一点点打在手背,她眨了眨眼,还是止不住,索性任由它啪嗒啪嗒掉落,滴进铜盆里,发出细微的滋啦声,最后胸口也发疼,像透不过气,随着呼吸不断刀绞肉似的。
她大口喘着,跪立变成跪坐,歪在蒲团上眼睫迷离。
殿门关闭,跟随的黑甲卫都在院中。
没人能听到里头发生什么,没人看见她在做什么,谢锳忽然就控制不住,起先说服自己别哭,没什么可哭的,可越这么说,心里就越难受,就像无数泪水止不住奔涌着往眼眶挤去,又酸又涩,她咬着唇,呜咽的哭声像闷在瓮中,憋得她愈发刀割似的胀疼。
她没指望过谁,没彻底指望过谁,因为自小到大她付诸全部心力相信依赖的人,从未给过她同等的回报。她试图从阿耶阿娘那里获取亲情,得来的是他们漫不经心的漠视,拿捏不平的慈爱,只要阿姊阿兄和她站在一块儿,她永远是最不受喜欢的一个。阿娘甚至可以毫不避讳的边捧阿姊,边斥责她,仿佛她是他们家人的对立面,合该站的远远听她奚落。
她哪里还敢上前,幼时总想不明白阿娘为何这般待她,她什么都不懂,太难过时想哭,稍微红了眼睛,阿娘便讥笑她做样子,冷嘲热讽骂的她连哭都不敢。
半夜三更躲在被子里,又怕翌日被阿娘瞧出异样,只能边哭边告诉自己不许再哭,如此反复不定的折磨中,她渐渐适应了苛责忽视。
在阿兄阿姊为谢家争取裨益的时候,她便去忙自己的事,发现只消不与他们比较,不去招惹阿耶阿娘的注意,不再渴望关爱和喜欢,日子便一日好过一日,心也在这样的冷淡中逐渐变得坚硬。
她几乎不再哭了,想要什么便自己去做,偌大的谢家,即便她再不受宠,也是名门望族,衣食无忧,除了情谊,她什么都有。
她错在哪?
不信任也算是错,那她便从未对过。
周瑄能给她的,她亦如数还赠回去,她不觉得有何亏欠。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问自己是什么身份?
谢锳其实很想反问回去,你以为呢?!
反复的自我告诫全然没用,谢锳想警醒自己,可又难以拂开纷乱的思绪,时而觉得荒唐,时而觉得恐怖,这不像幼时任何一次奢望,躲在被窝中便能清醒过来,她困在诸多云雾里,一面是冷静,一面是愤怒,周遭还夹杂着不甘,委屈,失望,痛苦,她想的头都要裂开,神经抽搐着疼痛,钻心挠肝。
她伏在蒲团,双肩颤抖,声音再也压不住,透过捂住的唇清晰而又沉重的发出来。
哭很累,用尽浑身力气一般,以至于后来腹中饥肠辘辘,双手也开始饿到发抖。
她默默念给自己: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起身,理了理头发。
情绪难以平复,她便乖乖坐在蒲团上等着,胡乱盘起腿,又掏出小镜整理面容,然敷粉后的肌肤尚可,只眼睛红通通的跟兔子一样,是无论如何遮不住了。
待呼吸匀促,她垂了眼睫,去开门。
“莺莺...”婉转欢喜的叫声,在看见谢锳小脸时戛然而止。
顾九章一瘸一拐走上前,捉开谢锳挡脸的手,面色越来越沉静,“你怎么哭了?”
他从怀里掏了掏,找出一方叠好的巾帕,摁在谢锳眼角,轻轻擦了擦,“陛下欺负你了。”
“没有。”
谢锳扭开脸,顾九章把帕子拍到她手上。
“你怎么瘸了?”谢锳嘟囔了句,肚子跟着咕噜一声。
顾九章瞟她,抱怨道:“你还装,要不是你偷偷叫人给我阿娘送信,她能知道我在宫里找你?”
谢锳没说话,权当承认了。上回去刑部,她便让阿兄悄悄给平宁郡主送了口信,叫她看好顾九章,别任性乱来。
顾九章原先只是猜疑,现在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头不由生气:“你可不知平宁郡主的手有多黑,抡起那么粗的棍子,满院追着打,自己抓不着我,就去让小厮一起抓,十几个小厮把我摁倒条凳上,她狠狠打了我三十棍。
皮都烂了,我现在是负伤上值,疼。”
他嘶了声,余光偷偷看谢锳。
谢锳不自在的站远些,道:“本就是你错,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来找我。”
“是,我也没说是你的错,我就是抱怨抱怨,指不定你能心疼呢。”他嘿嘿笑着,单腿一跳跟上下阶的谢锳,“你走慢点,我现在是废人,撵不上你。”
谢锳回过头,不解地问:“九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九章一愣:“我没想做什么啊,爷就想陪着你玩,多有趣。”
“你再这么玩下去,说不准就把命玩没了,我是认真的。”谢锳怕他不当回事,神色极其严肃。
“那不会。”顾九章摆摆手,凑上前得意道:“我家有丹书铁劵,关键时候能抵命。”
谢锳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往前走,顾九章蹦跶着跟在后头。
待谢锳回去清思殿,顾九章便跟在黑甲卫中,一路继续蹦跶着巡视。
白露坐在绣墩上打络子,抬头听见声音,看见谢锳走进来。
“娘子,你哭过了。”白露扔掉络子,走过去扶她,见那眼圈红的厉害,不由愈发担心。
谢锳摸着小腹,虚弱道:“我太饿了,帮我去小厨房要碗水盆羊肉,再要两个胡饼,里头要夹烤酥的肉片。”
想了想,又补了句:“再做碗玉露团。”
消火。
白露惊讶:“那太凉了,娘子不怕伤着。”
“去吧,我要静静。”
她爬上床,钻进被窝躺下。
两手捏住被沿,眼睛直直望向大红帷帐,方才实在哭的耗费体力,如今消停下来,才觉得损伤太大,眼睛疼,喉咙疼,心口更是薄刃切过,时不时抽两下。
紫宸殿,宫灯亮的恍若白昼。
周瑄就那么捏着本书,直挺挺坐在案边,松散的长发披在身后,穿一身素白的里衣,外头罩着一件宽敞的玄色大袍,眉飞入鬓,唇角紧抿,骨节清隽的大掌抓过纸镇,摩挲着滑腻的边缘。
他一言不发,眸底隐匿在漆黑之中。
就像按捺着脾气,却又说不准何时会暴躁而起,杀人嗜血。
“陛下,谢娘子吃了两大碗水盆羊肉,另带两个胡饼,饭后用了碗玉露团,又去梅园走动消食,现下正在沐浴,想必是要睡下了。”
周瑄笑了下,抬头:“很好。”
承禄暗自啧啧,问:“陛下还回去睡吗?”
他还回去作甚,吃的那般愉快,难保看见自己不会噎着,周瑄扶额,眉头深锁。
天气晴朗,屋檐上立着几只鸟雀,叽叽喳喳抓的瓦片直响。
谢锳穿上披风,换了双鹿皮靴出门。
沿着河岸走了一遭,又去船上,抓了把粟米,不多时便有成群的水鸟围来。
她趴在扶栏,游船自西往东行驶,这是常年在护城河里做生意的船,见惯了达官显贵,收下丰厚银子,便也没多问,只殷勤嘱咐,道若有需要只管唤他们过去。
谢锳是男装打扮,没带丫鬟,但随同上船的黑甲卫皆身量勇猛,穿的是常服,眉眼里的警觉令人一眼便能瞧出不俗,那商家不敢多待,摩挲着手臂退到舱内。
只一会儿,手便有些僵冷,谢锳覆在脸上搓了搓,又抓起一把,然还未扔出去,那熟悉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不用看,都知道那双桃花眼弯的如何俊俏。
谢锳暗自叹了声,往旁边让了让地儿。
“莺莺,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锳总算知道顾九章如何在教坊司等地混迹多年,片叶不沾了,他好像有很多法子,平白无故出现,又能全身而退,比那黑夜里的猫儿还机灵。
“得亏我眼疾手快,知道你要出宫,特意同旁人换值,瞧瞧,这是什么?”
怀里的东西包着一层层纸,解开后,才发现是个漂亮的糖人。
他递到谢锳嘴边,道:“尝一口。”
谢锳皱眉,回头去看舱内,顾九章不以为意的趴上前去,抬脚蹬着木栏,悬空坐了上去,转过身,一手扒住柱头,一手探过去给谢锳。
“爷给你看着,你吃就是。”
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眼睛却很是伶俐。
谢锳没动,抬眸瞪他:“九爷,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爷讲给你听。”
“你为什么总来找我,是因为好奇,刺激,还是别的什么?”
顾九章哈哈笑起来。
谢锳又问:“你笑什么?”
顾九章晃荡着腿,眼睛望着谢锳,一字一句小声道:“爷喜欢你。”
这回,轮到谢锳笑了。
顾九章问:“你笑什么?”
“九爷,你吃酒了么?”
“青天白日,爷脑子醒着呢。”
“那你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微风挟着凉寒,打在谢锳鬓边,高高竖起的发只簪着玉冠和玉簪,脸面素净,衣袍是绣竹纹雪青圆领襕衫,外面罩着一件素白色夹袄,长睫翘起,明眸半是调侃半是疑惑。
顾九章咳了声,举着的手也发酸,遂撤回来压在膝上,说道:“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爷喜欢你啊,莺莺。”
“九爷,你脑子坏掉了。”谢锳没有离开,冷静的评价。
顾九章余光偷偷乜她,附和了声:“爷打小脑子就跟常人不同。”
谢锳审视他的目光,就像审视一个喝醉酒的人。
顾九章跳下来,往谢锳身边靠去。
“莺莺,你喜欢九爷吗?”
谢锳没有犹豫,点头:“喜欢。”
顾九章眉眼一喜,便听谢锳又道:“但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对你为人处世的欣赏,我喜欢小九,喜欢大鹅,喜欢腰腰她们,也喜欢九爷,是一样的,且不会再变。”
顾九章没有意外,只一瞬的失落,他说:“其实那日看你在三清殿哭的伤心,我就知道自己没戏,但还是想问问,倘若你就愿意跟了我呢,哈哈哈。”
“可惜,爷白长了这么一张俊脸,还是没能哄住你。”
他叹了声,摩挲着脸皮失落极了。
谢锳忍不住被逗笑。
见她笑,顾九章也跟着高兴起来。
“你能这么笑,爷也就放心了。”
他把糖人伸过去,谢锳没接,他又拉起她的手,强行叫她捏住,握了握,松开往后歪在船栏。
“爷叫大师傅画的,多给了两文钱,像不像。”
谢锳举到半空,才发现仿佛画的自己,也不忍咬,宝贝似的翻来覆去看。
“九爷,谢谢你。”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买糖人。
小时候对这些物件喜爱,出去时想买,又怕阿娘念叨,便生生忍着。
后来长大了,旁人送的东西也都随年龄改变,也没人送她这个。
沿河茶肆,三层小楼凭栏处。
周瑄握杯盏的手攥紧,只听咔嚓一声,薄瓷被捏碎,几粒细小的扎进皮肉,他也觉不出疼,幽眸望向船头那两人。
何琼之默默闭上眼,暗骂顾九章这厮混账妄为。
傍晚时候,谢锳散心回宫。
因男装没有拘束,她走起路来步履轻盈,手里的糖人没有融化,她不时看一眼,唇角轻翘,这两日的苦闷暂时退却。
方拐过长巷,却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得打了个哆嗦。
周瑄身高手长,傍晚的余晖自他身后洒落,投下偌大的阴影,她被罩在其中,仰头睁圆了眼睛。
周瑄瞟了眼她手中的糖人,不可查觉的冷意浮起,他问:“去哪了。”
谢锳如实回他。
周瑄伸手,去拿糖人,谢锳往后一避,莫名有些心虚。
“朕只看一眼,又不吃你的。”
谢锳这才递过去,解释道:“我也只是买来看的,陛下若是喜欢,下回我帮你带”
周瑄挑眉,笑着说道:“那便多谢你了。”
谢锳连忙回他:“不用谢,托陛下的福。”
却见那人陡然黑了脸,抬手将那糖人往地上猛地一掷,伴随窸窣的响动,那糖人被摔得稀碎破裂,只剩根光杆可怜兮兮横在当中。
谢锳屏住呼吸,一脸难以置信。
“玩的高兴,高兴到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对不对?”
周瑄上前,每走一步,谢锳往后退一步。
直到后脊抵到墙壁,一只手猛地摁在她耳边。
近在咫尺的喘气,夹着阴郁古怪。
“你吓到我了,陛下。”谢锳伸出手指戳在他肩膀,往外用力,那人纹丝不动。
周瑄擒住她的手,摁倒头顶,目光凝着恨意。
“你是不是又喜欢上他了,嗯?”
“你又跟踪我?!”谢锳挣了下,反被他攥的更牢。
“是,怎样,不可以?”
周瑄本想跟着去看看,自打那日用了强,他便总想找机会说清楚,今儿天气好,她又出宫散心,他本来是要制造偶遇,然后同谢锳一道儿游湖,谁知,竟那么巧,偏偏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相谈甚欢。
那一刻,他很想冲过去拿刀将其剁成肉泥。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怕吓到谢锳,怕她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
他忍了。
殿内已经燃起灯,是谢锳的习惯,明亮如白昼一般。
炭火烧的极旺,一进门,周瑄便扯开氅衣带子,信手扔到地上。
承禄赶忙弯腰拾起,拍了拍,正欲跟上前,听见“碰”的一声巨响,门被从内关上。
“陛下,陛下,先用晚膳吧。”
承禄过去叩门,心知要出大事,咬着牙,一遍遍敲。
始终没有回音。
承禄趴到门上,想听动静。
门又打开,他踉跄着扶住门框,讪讪道:“您跟谢娘子都还没用晚膳,不然先吃点暖和身子。”
“去备汤药。”
冷冷一句话,门再度合上。
谢锳被甩到床上,见他走来,便往内侧挪了挪,空出大半张床。
她揉着手腕,不大敢对他的眼。
“朕待你不好吗?为什么不肯要孩子,嗯?”
周瑄趴过去,将人掰正平躺朝上。
他亦躺在旁边,拉过她的手握住,“朕问你话,回答朕。”
谢锳闭上眼,睫毛微颤。
周瑄迫使她睁开眼睛,面容冷鸷骇人。
谢锳美眸弯起,道:“陛下,我是什么身份,配有您的孩子。”
她也生气,但是那日去三清殿哭完,心情好了很多,许多话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譬如现在,她一本正经的问,而那人黑了脸。
“你起来。”
谢锳便爬起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谢锳低下头,手指绞着青竹纹面料。
“你自己告诉朕,你以为,朕当你是什么。”
“嗯?谢锳,你来自己说!”
谢锳不说话,咬着唇跟油盐不进的劣徒一般。
周瑄眯起眼睛,襟口因为上前躬身而敞开些许,“谢锳,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感觉不到朕把你当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知道朕为何非要有个孩子吗?”
他低头,看谢锳的眼睛。
却被乌睫挡住视线。
“朕不想被你再次抛弃,谢锳朕怕,很怕你一转头,又喜欢上别人,如果有了孩子,即便不喜欢朕,你也不会走的那般坚决,你会为了孩子犹豫,会动摇,会松懈,也会为了他而慢慢接受朕。”
“高兴吗,是不是很意外,这么多年,朕还是没能逃开你的引/诱。”
“朕喜欢你,疯了一样喜欢你。”
“谢锳,朕清楚的告诉你,你是什么身份。”
“你是朕的妻,是朕装在心里唯一一个女人,朕是什么,你便是什么,朕疯了,但朕还是要立你为皇后!”
“谢锳,听明白了吗?”
“朕拿真心对你,要你做朕的皇后,此乃朕真实所想,你不必怀疑,不必惶恐,朕若负你,天打雷劈!”
“可信了?!”
谢锳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已经无法思考,满心满脑都被他这一番话缠绕,铺满。
周瑄凉眸往外一扫,命令道:“承禄,带人去净身吧。”
谢锳如同烈火被破了一盆凉水,兀的清醒,愕然开口:“带谁去净身?”
周瑄扯了扯嘴角:“还能是谁。”
“他敢碰你,便早就想好了后果,谢锳,不怪朕狠心,朕只是做朕该做的事。”
大掌抚上她的脸,唇碰到额头,叹了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