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前, 诸国使臣陆续觐见,自正月初三周瑄便忙碌异常,除去白日召见议事,夜间更是时常设宴歌舞, 待耳畔清净, 往往更深夜阑,他便不宜再回清思殿安歇。
除去宋清手底下的暗卫, 禁卫军中亦调拨不少前去守卫, 他不放心谢锳,却也不好将人看的太牢, 此番她回来,周瑄已然撤了半数暗卫, 然上次珠镜殿大火, 烧的周瑄得了心病, 说到底, 他怕谢锳再跑。
漆黑的眼眸含着笑,俊白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细腻, 顾九章歪着头,好看的面庞一点点往前靠近。
谢锳怔愣间,他伸手落在她头顶, 一瞬便挪开。
“莺莺,怎么瘦了?”
“九爷?”谢锳用力眨了眨眼,恍若梦中一般。
顾九章高兴的咧嘴, “九爷是不是又好看了?”
“是,可是你——”谢锳下意识去看周围, 发现三清殿里静谧无人, 原先守在殿外的禁卫军业已调出大门, 参天银杏树下,依稀可见黑甲踪影,“你怎么会在宫里?”
“爷升职了!”他指着黑甲,露出洁白的牙齿,“爷往后就在宫中巡视,你要是觉得闷,爷就去陪你说话。
对了,爷给你带了小礼。”
他从怀里往外掏,目光却一直盯着谢锳。
“喜欢吗?”一个泥人,巴掌大小,与谢锳那两个异曲同工,只是这个更加小巧玲珑,女子的发鬓妆面精致,腰间的带子宛若蝉翼般,顾九章献宝似的晃了晃,随即拉过谢锳的手,放到她掌心。
“好看。”谢锳惊讶的翻来覆去打量,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望过去,“那两个不会也是你送的吧。”
顾九章往墙上一歪,得意的挑挑眉,“那会儿我在队伍中,经过你身边你也没看到,便将东西放到花墙上,那两个小宫女也是缘分,竟拿着给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谢锳嗯了声,抬眸问道:“小九和大鹅还好吗?”
顾九章愣住,随即眼神灭了光,惨淡的摇头:“被人弄死了。”
大雨天,他给小九和大鹅掘了坑埋下,哭的跟鬼似的。
“节哀。”谢锳轻声道,怕时间久了招来怀疑,她往外走,解释与他说道:“九爷,往后你尽量避着我,别在人前同我说话....”
“我知道,我会偷摸找你。”
顾九章连连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谢锳哭笑不得,停住脚步严肃警示:“我的意思,自此见到权当陌生人,也不要暗地来寻我,于你于平宁郡主都无益。”
她说的清楚,顾九章自然也明白,只是他摸着后脑勺,没有应声。
“莺莺,今夜宫中举行大傩,你是不是要去?”
谢锳回头,不解的看着他,顾九章窜到她跟前,意气风发的抱起胳膊,“这两日排值都是我近前戍卫,你若是去看大傩,多穿些衣裳,看你瘦成什么样子,都没以前圆润好看了。”
谢锳忍不住笑,“好。”
坊间也有大傩表演,身穿特定服饰的人们带上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在鼓声的催促下,极尽生动热闹的舞乐表演,寓意驱除鬼怪,乞求祥和祥瑞。
宫内比坊间则更为盛大壮观,谢锳记得幼时随谢宏阔进宫,见识过一次大傩表演,只是那会儿年纪小,记不大清了,只觉得眼花缭乱的傩面具极具冲击力,晃动的人形与光影密匝交缠,咚咚的鼓声敲得人心潮澎湃,笼在小披风里的她,被人从后推了把,撞到彼时年岁同样不大的周瑄身上。
她踩到他的脚,看他一双冷冰冰的眉眼,不动声色将自己上下打量。
那会儿第一面,便觉得此人甚是好看,年少便有股矜贵疏离的气质,他抿着唇,眸底淡淡泛着光泽,清俊挺拔的身量,穿了件玄色氅衣,黑发束起,便显得愈发老成沉稳。
谢锳没有道歉,或许是忘了,或许是被他那冷漠的样子吓到。
她福了福身,转头小跑着去找谢宏阔。
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夜她把周瑄的脚趾踩肿了。
白露找出来件绯红色对襟缠枝花纹袄裙,同色系珠钗步摇,又从柜中挑出件柔软厚实的雪白披风。
“娘子,我还是头一遭看皇宫里的大傩。”寒露搓着脸,接过白露递来的披风,给谢锳穿好,边系带边憧憬的说道。
“听他们说可热闹了,陛下和百官都会前去观赏,几百个童子做伥子,黄门贵人或扮成方相,或扮成十二兽,沿途的树上楼阁皆会挂满灯笼,照的天地间恍若白昼。”
“今年过的清冷,没听到几声爆竹声,总觉得没滋没味,不像那么回事,还好有大傩表演助兴,否则我都要闷死了。”白露垫脚,整理谢锳的发饰,举手投足间轻快高兴。
谢锳垂眸,笑道:“可要跟紧了我,不许走丢。”
今岁有诸国朝拜,场面定会浩大壮阔,人也不会少。
谢锳戴好兜帽,弯腰自毡帘下走出,迎面扑来一道风,吹得面上猛一阴冷。
沿太液池走来,已有不少官员女眷相继前往,戍守的禁卫军隔几步便有两人,护卫强度比昨日更加严格。
迎面看见熟人,谢锳停了脚步,等他上前。
“何将军。”
何琼之本就黢黑,现下仿佛渡了层桐油,若不是在灯下,很难辨认出来,他拱手作揖,神态不似从前爽朗,反添了些许沉稳干练。
“十一娘,许久不见。”
他身后跟着两列黑甲卫,个个精壮魁梧,训练有素。
谢锳不知他为何被调遣派去边境,只知道在她遁走后没多久,何琼之便娶了御史台刘中丞的女儿刘若薇,刘家乃书香门第,与何家正好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何大娘子对于这门婚事很是宽慰,故而婆媳相处成了京中佳话,谁都知道何大娘子疼爱媳妇,而刘若薇自小教养极好,温柔娴静,谈吐文雅,虽然何琼之在大婚后没几日便奔赴边境,但刘若薇没有一丝抱怨,反倒兢兢业业操持起何家,与何大娘子携手打理的井井有条。
谢锳笑道:“没想到你成婚如此迅速,我都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何琼之弯唇笑了笑,“我也没想到,贺礼等你日后见了我娘子再补上,总之不能便宜你。”
“好!”谢锳应声,“你家娘子喜欢什么,我也好投其所好。”
何琼之皱眉,摊手:“你们姑娘家的心思,我可猜不准,但我知道她不是个挑剔的,但凡是你送的,她就喜欢。”
两人告别,谢锳继续往开阔地域走去,准备表演的黄门小童都在屏障后忙着换衣,天寒地冻,时不时有风吹得灯笼四下摇曳。
谢锳握着手炉,跺了跺脚。
很快,当中堆积如山的木柴被点燃,随着鼓声阵阵,带傩面具的小童张牙舞爪的从屏障后走出,跳着诡异的舞,踏实的靴履踩在青石砖上,发出咚咚的鸣响,他们念念有词,低沉的翁鸣汇聚在一起,有种惊骇巨大的爆发力。
衣袖被人扯住,谢锳回头,忽然愣住。
“恬姐儿?”
云恬眨着乌黑的眼睛,嘴唇紧抿,她穿了件窄袖长褙子,外面虽罩着披风,可谢锳认得,那还是自己在云家时给她买的,定也不如从前那般挡风御寒
清凌凌的眼睛浮起泪花,云恬攥着她衣袖,嗫嚅的开口:“嫂嫂...”
这一声,叫谢锳没法答应。
云恬眨了眨,泪珠沿着腮颊滚落,她慢慢靠近,小声道:“嫂嫂,我能抱抱你吗?”
谢锳点头,云恬环住她腰身的时候,她亦回抱住云恬,小姑娘跟谢锳进门时一样,明澈的眼睛,不谙世事,她性情也极其安逸,仿佛只有在绣花样时才有无穷的精力与热情。
谢锳拍拍她的后背,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温和的眼眸。
云彦站在灯下,白皙素净的脸上神色淡淡,绣青竹纹大氅被风吹卷着拍到树干,许久不见,他瘦的厉害,眼圈陷进去,比之从前多了股冷清沉肃,他捏着拳,半晌,才微微拎出一个笑。
谢锳回了个礼,云恬拿帕子开始抹泪。
“嫂嫂,我很想你,做梦都梦到你。”
云恬捉住她的手,不舍得松开。
谢锳不知怎么安慰,索性直言说道:“恬姐儿,虽然我不在云家了,可你还是像我妹妹一样,我们没有分开,我们只是换了种相处方式,你有事情可以找我,不方便的时候,你写个拜帖托人递进宫来,只要我得空,便会见你。”
“可你再不会回云家了。”云恬泪汪汪的看着她。
话音刚落,云彦走上前。
颀长的身子投下阴影,将谢锳罩在其中,他没有看她,眸光微微低垂,“恬姐儿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单纯只是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云恬咬着唇,又扯了扯云彦的袖子,“阿兄也想嫂嫂。”
云彦闭眼,少顷声音带了厉色:“恬姐儿,你再浑说便立时回家!”
云彦从未凶过云恬,小姑娘一愣,委屈巴巴的哽咽起来,伯爵府如今大不如前,自从曹氏在宫中被掌掴,自觉没脸面出去应酬,又逢云臻受训回府,母女二人镇日抱头痛哭,以泪洗面,关起门来议论旁人是非,怨天尤人。
忠义伯还好,只夜里回府听曹氏唠叨埋怨,可怜云恬,那般喜静的小娘子耳畔不得安宁,曹氏与云臻自己说觉得无聊,便偶尔去往云恬院里说话,偶尔叫云恬去梧院禄苑小坐,她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小坐便逼着变成长坐,久而久之,云恬不去作陪,便是不孝顺,不恭敬。
云彦临近年关才从外地回京,他一回来,伯爵府好歹有了笑声,曹氏说话又能直起腰杆,恨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缠着云彦哭诉这许久的委屈伤痛。
今夜原本只云彦一人进宫,可他见云恬实在可怜,便将人一道儿捎上,想让她看看热闹,忘却伯爵府的琐碎。
谢锳只眼眸清浅的看着,没有因两人的话而生出波澜,于她而言,云彦已经成为过去,再怎么懊恼惋惜,两人也没有任何可能,更不会因为云恬的这句话而有所改变。
想她又如何,无非自寻烦恼。
既知是烦恼,便该早早抛弃,如此优柔寡断,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谢锳正想离开,忽听对面有人惊呼。
“云六郎!”
抬头看去,却是熟悉的脸面。
那人高兴的三步并作两步,扭头又看谢锳,“六郎的娘子,谢娘子!”
他记性太好了。
谢锳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是高昌国的使臣,三年前曾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云彦作为弘文馆的校书郎,与他联合编纂异地民情录,有三个月是同吃同住,谢锳去弘文馆给云彦送吃食,经常看见他。
“太巧了,方才我还碰到了沉静林沈大人,还有薛娘子,他们两人儿子都会叫阿耶阿娘了。
你们呢,是儿子还是女儿?几岁了,带过来了吗?”
他很热情,一股脑问了许多,却没察觉云彦和谢锳都在沉默。
谢锳想开口,云彦先他一步,启唇说道。
“我们还没有孩子。”
那人奥了声,熟络的劝解:“无妨,时日久了,孩子便自然而然来了,不需着急。”
薛娘子眼见着他弄巧成拙,不由急的连连跺脚,将孩子往沉静林身上一摁,“你看好坦哥儿,我过去一下。”
说罢,提起裙袍小跑着冲上前。
上回见面还是在沈家,谢锳为着薛娘子和沉静林的弄璋之喜,去送贺礼,那会儿她和云彦已经和离。
薛娘子给谢锳使了个眼色,又冲着使臣笑着开口:“你不是要去看大傩唱词吗,走,沈郎正好得空,与你边说边聊。”
她想赶紧支开这人,省的待会儿陛下前来,看到这一幕后勃然动怒。
可这人认准了云彦,不以为意道:“我跟着云六郎听解说也一样,不劳薛娘子费力了。”
“大人,沈郎等你好久,你且去应他一声才对。”薛娘子心急如焚,此等场合又不好公然摊开去讲,毕竟在任何人看来,谢锳与云彦和离,转而投入圣人怀抱,大有君夺臣妻的意味,容易引人非议。
谢锳见状欲配合薛娘子之举,偷偷离开。
不料那使臣忽然抽风,看她要走,心急之下冲过去便要拦她,只以为云六郎也会跟着走,哪里想到自己动作突兀,幅度太大,一脚抬起,不提防被什么绊了下,踉跄着扑倒。
谢锳被狠狠推了把,熙攘人群里,她找不到支撑,眼看就要跌到。
与此同时,周瑄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走来,一眼,看见雪白披风裹着的谢锳,柔软的腰肢向后折开弧度,他蹙眉欲冲上前去。
然未待行动,便见有另外一人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谢锳,兜帽沿着乌发垂落,泠泠步摇散开细碎的光,她的一双手臂,出于本能抓着那人的衣襟,扯了下,襟扣崩开一颗。
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人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周瑄冷了眉眼,阴鸷幽深的眼底渐渐泛起浓雾,他站在原地,金线滚边的狐裘大氅垂在脚踝,手指攥至发白发紧。
隔着重重人群,垫脚四处寻找的顾九章陡然一愣,他搓了搓脸,眯起眼往明火处观望。
待看清斜对面伫立的森冷圣人,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而全然不知被盯上的两人,还在互相揪着彼此。
喧闹的大傩来到高/潮,齐齐吟出的颂语仿若击破半空,一点点与乌云缠绕裹挟,最终愈压愈低,黑压压的云彩凝结着霜冷,听到轰隆一声闷雷。
那云彩瞬间泄开口子,纷纷扬扬洒落雪花。
睫毛微凉,谢锳忙松了手,觉出后腰仍被箍住,她挣了下。
云彦却没松开,他神情惶然,眉目戚冷,清瘦的身躯弯出一道浅弧,掌腹慢慢攀升热度,谢锳站直了自己,想反手把他扯开,云彦慢慢收敛力度,手臂垂落下去。
“阿锳,我不该骂恬姐儿。”
风乍起,与雷声交融,凌厉而又剧烈,很快吞噬了云彦的话。
“她说的没错,我就是想你,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他掀开眼皮,目光幽幽的朝斜对面望了过去。
虎狼般锐利的眼眸,此时明确郁沉的盯着他,在听见这一声后,瞳底折出嗜血的红光。
周瑄扯开嘴角,随后将氅衣往后一撩,阔步朝着明火处走去。
他想看看,云六郎能作甚,敢作甚!
谢锳是他的,从里到外,都是他的!
谁敢触碰,他便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