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实的车内不时传出“嘎嘎”的粗劣叫声, 车夫纳闷,九爷亲自去了趟市集,千挑万选抱了只大鹅上车,难道自己挑的大鹅炖起来味道更加鲜美, 他不懂, 摇了摇头,甩鞭驱车。
顾九章送给谢锳前, 特意给大鹅装饰一番, 脖颈系了条红绸,挂着几个叮当响的铃铛。
大鹅趾高气扬的跨过门槛, 庭中正在觅食的小九闻声噌的直起脑袋,竟下意识后退两步, 锐利的眼睛闪现一丝迷茫。
“这可是京城最好看的鹅了。”
顾九章甚是高兴, “通体雪白没有杂毛, 胫长且粗壮, 脖颈似弓,曲折有力。”
谢锳上前, 那大鹅警惕的嘎嘎两声,小九反应过来,冲上前挡在谢锳脚边。
一人一鸡一鹅焦灼对峙。
顾九章斜歪在花墙上, 笑:“还不如养只猫。”
谢锳从食盒里拿出一捧粟米,大鹅和小九争先凑过去,啄她手心。
顾九章扫了眼, 看见她白净的手心很快被啄红,就像玉石里头沁了血丝, 有种不一样的美感。
“我不喜欢猫, 也怕猫叫, 这才想养鹅的。”
谢锳小时候被关佛堂,经常有野猫爬到屋檐树枝,白天还好,只到了晚上他们那叫声此起彼伏,抓挠着瓦片发出尖锐渗人的叫声,激的她后脊发凉,忍不住想捂上耳朵。
有一回春日,有两只猫从半开的楹窗滚落进去,扑腾着爪子窜到谢锳脚边,天色漆黑,屋内只一盏摇曳的小烛光,那猫的眼睛锃亮,谢锳当时吓坏了,以至于现在想起那个场景,仍心有余悸。
“院里有鸡,难免会有老鼠等物,混着养只大鹅,也就不会再被咬了。”除去小九,另外五只鸡都有不同程度啃咬,不明显,掉毛或是去皮,管事只当他们互啄导致,谢锳觉得不像,这才跟顾九章商量买只大鹅。
她去摸大鹅的红绸,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看重外貌,连鹅都挑好看的来。”
顾九章站直了身子,拂去褶皱抱臂上前:“莺莺,你究竟是不是宫里那位,给九爷个实话成不成?”
“九爷都叫我莺莺了,还问是不是。”
一语双关,既像承认又像什么都没说。
谢家在京中曾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只是到谢宏阔便只剩下空架子,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如此,谢家仍在郡望中话语权极重。
顾九章不喜谢宏阔作风,他太精明算计,不然也不会在当初选择声势浩大的四皇子,连带谢家四郎都投到四皇子阵营,可惜,四皇子倒台,整个谢家登时大厦倾颓,来往要好的官员世族与之划清界限,唯恐受其牵连影响自个儿前程,当时谢家四郎在军中,几乎被人排挤到去扫马圈。
可想世态炎凉,官场浮沉。
后面的局势顾九章看不明白,当今提拔谢家四郎任大理寺少卿,然又贬谢宏阔出京流放,去的还是黔南荒苦之地,朝中官员更是惶惶不安,一时间不知该弹劾还是该收敛,对于谢家的态度,圣人始终晦暗不明。
如今谢家四郎被提拔到刑部任职,上峰便是当今倚重的尚书,可谓前途坦荡,不可小觑。
好些人都说,谢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谢十一和云六郎和离,成为当今心头宝,此事已经足够令人诟病,且她入宫许久始终没有封号,众人便又持观望态度,以为当今不过图新鲜刺激。
珠镜殿大火,烧的满城皆知。
谢十一死了,谢家往后会如何,没人清楚。
眼下更刺激,何琼之也搅和进来,顾九章心乱如麻,琢磨着该怎么收场,一抬眼,看见谢锳坐在石墩上,阳光暖暖洒在她周围,整个人慵懒惬意,柔美勾人。
他咽了咽嗓子,不自在的收回视线。
“莺莺,你喜欢哪个?”他走过去,歪在谢锳旁边的石头上,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细密浓黑的乌发,盘成留仙髻,簪着简约的步摇,她身上有股清淡的香气,就像她这个人,表面瞧着温顺端庄,可惹恼了便像小兽,张嘴就咬,全无半点淑女模样。
他摸索着手背,看向谢锳。
“都喜欢。”谢锳以为他问的是小九和大鹅。
顾九章想的却是当今,云六郎和何琼之。
莫名的,他有点咆燥。
“莺莺,九爷求你了,你想去哪,爷亲自送你过去,肯定办的神不知鬼不觉,好不好?”这事太冒险,他担不住,他阿娘也担不住。
“我就喜欢百花苑,哪儿也不去。”
“你总得说个日子,比如三五日,七八日,我都能容忍。”
谢锳回头看他,顾九章这双桃花眼,看谁都满目风情,难怪惹得小姑娘争相追随,上元节前夜,听闻他花一千贯听了首曲子,后来唱曲的小姑娘子哭着喊着要他帮忙赎身,道这辈子跟定顾九章,帮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不求名分不求地位,只要顾九章别嫌弃她。
顾九章赎人有原则,首要一点便是不能痴迷死追,小娘子这种死缠烂打的他肯定不敢沾手,否则一旦赎身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比如院里的音音,腰腰妙妙.....都是脑筋清醒,各有所长的娘子,日后她们若有好的去处,顾九章也不会强留,若没有,顾九章权当自己开了个园子,时不时听听曲,下下棋。
谢锳认真思忖了片刻,回他:“一年,一年后我就走。”
顾九章得寸进尺:“能不能短点?”
“九爷,我保证这一年都不出门,不给你惹麻烦。”
“行吧。”
何琼之陪圣人从京郊巡视回来,途径护城河听到几个纨绔打马游街,其中一人碰巧是顾九章。
绯红色圆领窄袖锦袍,腰间束着银边带子,挂香囊玉坠,手里握着长鞭,晃晃悠悠坐在马上浑无正形。
周瑄瞥了眼,看向何琼之。
“听闻你回京当日,顾九章当街拦你,为的何事。”
何琼之咧唇讪笑:“打小他就不待见我,每回看到都要拉扯一番,那日他知道我从西凉回来,特意早早等在城门口,也没有旁的事,就想过嘴瘾。”
与暗线回禀的一致,周瑄亦早就听闻顾九章的行径,他双手握在船栏,顾九章跟那几人聊得起兴,哈哈笑着不经意往桥下一看。
登时浑身发凉,下意识就避开目光,攥着的缰绳更紧。
周瑄蹙眉,凛冽的眸光打量顾九章的一举一动。
何琼之心道不妙。
然在下一瞬,便见顾九章翻身下马,甩着长鞭趴在桥上冲他大喊:“何琼之,九爷去教坊司喝酒,你上来,爷请你一块儿去!”
其余几个纨绔跟着起哄,哈哈笑着附和:“何大将军,走吧!”
何琼之暗地松了口气,面上不敢显现,转身与周瑄说道:“陛下你瞧,他就是这个性子,平宁郡主拿他也没法子。”
周瑄不动声色,船自桥下缓缓而过,顾九章一众人的嬉笑声不绝于耳,直到船掩映在茫茫水雾之中,那声音才算消停。
船刚不见,顾九章就觉得双腿发软。
旁边人拎起他,纳闷:“九章,你脸怎么这么白?”
“大冷天的,冒这么多汗呢,身子也忒虚了。”又是一阵哄笑。
顾九章抬手拂上额头,舔了舔唇:“我不大舒服,回家去了。”
幸亏他反应快,否则指不定得露馅。
他反手摸摸脖颈,愈发觉得这颗脑袋悬,说不准哪日就不是自己的了。
棋棋见他下棋心不在焉,遂收了白子,体贴问道:“九爷,你输我三回了。”
顾九章啊了声,茫然的看黑子落下之处,简直是自寻死路,四面全是白子,只消两步,满盘皆输。
“你棋艺又长进了。”
“不是我棋艺长进,是九爷有心事。”
棋棋煮了茶,双手奉到顾九章面前。
“是跟莺莺有关吗?”她们都看的明白,自打莺莺进院,九爷就变了,原先招猫逗狗玩的不甚乐乎,现如今愁眉紧锁,镇日不知有多少心事。
顾九章阖眸,往后躺在软枕上,“爷想静静。”
窗外传来一声炸响,紧接着半空明晃晃的亮起来。
棋棋叹道:“还没出正月,腰腰她们想凑个热闹,便将去岁的烟花倒腾出来,九爷要去看吗?”
几个小娘子裹着披风围在假山边,又蹦又跳,漫天绽开的烟花流光溢彩,将小院映照的恍若白昼。
顾九章扫了圈,没看到谢锳。
腰腰捂着耳朵大声说道:“九爷,莺莺窝在房里不肯出来。”
顾九章蹙起眉,腰腰跳过来,凑到他耳边喊道:“九爷担心,便快去看看吧!”
几个姑娘面庞明艳,被此起彼伏的烟花照的灿灿如春日芳华,她们朝顾九章使了个眼色,一副我们都明白的意思。
顾九章心里苦,说不出来,安生日子不过,自己找来的麻烦。
谢锳在灯下看书,听见毡帘响,抬头,顾九章跺了跺脚,“又下雪了。”
雪很小,又将下,几乎听不到动静。
谢锳把手炉让给他,继而低下眉眼,随口说了句:“九爷是来看小九的吗?”
“不是,爷是来看...”顾九章怔了瞬,道:“爷是来看小九和大鹅的。”
“他们都睡下了,九爷明早再来看吧。”
手炉是温的,上面仿佛透着一股香气,顾九章用力吸了下,一抬头看见对面谢锳看他,一口气没咽下去,呛得不停咳嗽起来。
谢锳疑惑的推过去茶,“九爷怎么不去看烟花,腰腰她们搬出去好多,说是今晚都要放完。”
“你怎么不过去。”顾九章摩挲着雕牡丹花纹手炉,叠起腿来倒在绸被上。
“九爷就为这个来的?”谢锳合上书,觉得顾九章今日有点奇怪。
“我今天又看见何琼之了。”他扭头,“他和当今穿常服,乘船经过桥头,当时我心虚的险些露马脚,得亏反应快,可眼下想起来还是后怕。”
他把事情始末说了遍,见谢锳神色如常,不由诧异:“何琼之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冒险从宫中死遁?”
“你想多了。”
“当今俊美无俦,手握强权,哪儿让你不高兴了?”
“有些事,不像你表面看起来一般。”
“不像表面这般,”顾九章回味这句话,忽然瞪圆了眼睛,直起身子趴到案面,低声道:“当今有隐疾,不能行敦伦之礼?”
谢锳被他气笑,“知道太多容易掉脑袋。”
顾九章若有所思的噤声,瞟了眼谢锳,又想想何琼之那魁梧彪悍的黑瘦模样,感叹:“没准何琼之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呢。”
“九爷,我要睡了。”谢锳起身站到对面,眼睛望向门口。
顾九章不情不愿坐起来,“那我明早来看小九和大鹅。”
出了门,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手里温热馨香,原是带着手炉出来了。
初春时节,草木复苏,然早晚倒春寒,空气里仍夹着难以抵御的凉气。
谢锳难得起了个大早,坐在妆奁前梳发,听见院里有说话声,压得很低。
她推开窗,撞上顾九章讪讪的笑脸。
“莺莺,好巧。”
他咧嘴,手里的粟米全都扔掉,小九和大鹅慢条斯理啄食。
“九爷早。”谢锳尚穿着一身冬衣,领口绣着雪白的毛,窄袖襦袄外罩着一件天青色褙子,仍显得身量纤纤,婀娜妩媚。
顾九章走到窗外,抬手横在窗沿,天还冷,他却穿的很是单薄,都是时兴的面料,轻软柔和,他又生的俊俏,桃花眼只看着对方,便觉得浓情万分。
谢锳看他衣襟开了线,转身取来针线匣子,道:“九爷别动,我帮你补一下衣襟。”
细长素净的手指三两下挽了线,扯过顾九章的衣襟抬起眸来,“九爷别误会,我也不是白给你补衣,等下有事求你。”
她眉眼温婉,说话时又有股清雅温润的香气,顾九章屏了呼吸,像木头一般立在窗外,一动不动。
衣襟上有朵金线兰花,纹理很是细致,谢锳怕对不准,稍稍往下低头。
顾九章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袖中的双手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如此往复几回,听见谢锳柔声道:“好了。”
馨香乍然离开,他还有点舍不得。
“你求我作甚?”他嗓音有点低沉,不自在的伸手摸在喉咙,视线避开谢锳。
“帮我带封信,给我阿姊。”
紫霄观后山,谢蓉正在攀够梅枝,过了赏花时节,梅树上陆续开始发芽长叶,她身穿道袍,垫起脚来迎风吹得簌簌鼓动。
她病了一个冬日,尤其知道谢锳死讯后,一夜之间多了不少银丝,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整个人显得没甚生机。
顾九章偷偷绕到后山,看见谢蓉怀里捧着一堆枝子,想上前,听到男人开口。
“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这辈子我只要你。
我不强求,你若一直住在道观,初一十五我来看你,你若愿意跟我走,我八抬大轿风光迎你进门。
阿蓉,我错过你一回,不想再错一次。”
顾九章又猫下腰去,这才看见树后还站着个人。
谢蓉无动于衷,怀抱着梅枝往前走。
顾九章见过澹奕,当初他进京,他们打马经过,一身绿袍的澹大人面容肃沉,三十而立的年纪浑身上下都有股过分的老成。
关于谢家娘子和澹奕的传言,他倒是听过一嘴,记不大清,却也知道两人门不当户不对,谢宏阔那老东西横生阻拦,澹奕被迫离京,谢蓉嫁给了崔氏的母家,崔姓望族。
顾九章捂着嘴,怕呼出热气。
瞧澹奕虔诚认真的跟在谢蓉身后,仿佛不是工部那个苛刻的郎君,脸上有着不常见的柔情。
“澹大人,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你是京中风头无两的清流新贵,只要你想娶娘子,定有大把选择,且都比我更好。
我嫁过人,生了两个孩子,又都折了,在道观生活本就是我最好的选择,你偏要拉我出去,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你可知我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你的这份喜欢,太沉重,我根本承受不起。”
“阿蓉,我可以辞官,你跟我走吗?”澹奕上前,欲拉谢蓉的手,反被她避开。
“你若辞官,便是把我置于不义之地,澹大人,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便都让他过去吧。”
两人沉默许久,澹奕走之前,仍态度坚决。
“你高兴,我怎么样都好。”
顾九章感慨,着实没想到外表瞧着冷淡严厉的澹大人,竟如此重情重义。
没提防,踩了根树枝。
谢蓉顺势看来,凉声发问:“是谁?”
顾九章拍拍屁股爬起来,张口就叫“阿姊。”
“请自重。”谢蓉没少遇到诸如此类的香客,出言轻佻,跟谁都像认识许久一样。
“阿姊,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四下逡巡,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信塞到谢蓉手里,“莺莺还活着。”
他打开折扇,转身往大殿走去。
谢锳说过,交过去信,一定不能让旁人看见,一定不能逗留太久。
他去大殿上了柱香,提步上马时,看见站在阶下眉眼冷凝的澹奕。
顾九章打了个怵,继而勒着缰绳绕过他,头也没回,状若无恙离开。
谢蓉边看边掉泪,眼圈红红的,信上叫她不要担心,谢锳说自己处境很好,躲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等时机合适,她会离开京城,最末尾,让她看完焚毁。
谢蓉抹着泪去点烛火,一抬头,怔愣住。
澹奕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目光盯着她手里的信,似乎猜到什么。
谢蓉起身,强装镇定把信凑到火苗处,很快便烧成了灰烬。
“你怎么回来了?”
澹奕走进门,看案面上灰黑色的痕迹,他捻了把,抬眼看向谢蓉:“是不是十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