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沉的呼吸, 夹着火热温度,周瑄坐在床上,恍惚间觉得枕边有谢锳的香气,他反手去摸, 除去冷冰冰的软绸枕面, 在没有旁的东西。
他撩开帐子,赤脚走下去, 将楹窗推开, 月明星稀,一阵森寒扑面袭来。
他浑然不觉冷厉, 只着寝衣迎风眺望。
宋清的密报每日都有,道何琼之没有任何异象, 何府上下未曾出现陌生女子,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可周瑄深信, 何琼之一定把谢锳藏起来了,藏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是他们的秘密, 他都不配知道。
青梅竹马的朋友,最终撇了他,弃了他。
最不可能背叛的人, 却往他心口狠狠扎了刀子。
何谓孤家寡人,他便是孤家寡人!
周瑄双眸犹如沁血一般,精瘦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抖动。
承禄找来大氅, 披到他身上。
“真冷。”
他扭头,阴鸷暗沉的眼神凝在承禄身上, 看的人心头一颤。
“陛下, 你得顾惜自己的身子。”
空旷的殿内, 静谧无声,有那么一瞬,承禄仿佛看到先帝的影子。
都传父子离心,当今才会搬至蓬莱宫,可两人分明流着相同的骨血,有着相同的脾性,帝王家鲜少专情长情,先帝挚爱王皇后,却不得不为了削弱王家牺牲掉她,然内心悲痛苦闷,以至于王皇后崩逝后,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强撑着残躯为当今铺平道路,寄希望于当今绝情无情,做励精图治不受世家左右的帝王。
可惜,他千算万算,离间了谢锳和当今,却没想到当今偏执至此,非谢锳不肯屈就,血气方刚的年纪,枕边再无他人。
朝中不少大臣上奏疏请封后宫,皆被驳回。
帝王无嗣乃是大忌。
“承禄,你心里在想什么。”
阴恻恻的一句问,看不出他眸眼中的情绪。
承禄自不敢说想起先帝,沉思的空隙,听见那人叹了声。
“朕快要当父亲了。”
如是说着,冷漠的眼尾染上笑意,“皇子也好,公主也罢,朕从未想过他们来的如此迅速,以至于朕尚未准备好,尚未给他们母亲最好的安顿,不过不打紧,都来得及。
朕会好好待他们的母亲,也会给孩子最尊贵的封号。”
“陛下!”
承禄唤他,周瑄挑起眼尾,嗯了声:“你抱过朕,朕还记得。等孩子回宫,朕会将他们交托给你照顾,承禄,朕只相信你。”
他眼神溢出不可查觉的狠戾,片刻后转为温和。
“几个月而已,朕能等。”
他想过,如若查到谢锳藏匿之所,便悄悄过去看望,只看她好不好,不会露面。
可他又怕真的查到,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人强行带回宫里。
届时惹得谢锳生气动怒,于腹中孩子必然无益。
他可以等,但——
他不允许别人和他一起等。
何大娘子回府,去到花厅坐了半晌,拍桌,吩咐:“去把小郎君叫回来。”
何琼之这几日除去当值上朝,便偶尔去往京郊营地练兵,他本来就晒得黑,近前一看,仿佛更黑了,精健结实的皮肉沁着汗珠,他解下甲胄往桌上一放,摸起茶盏一饮而尽。
“阿娘唤我何事。”
犹不解渴,索性拎起茶壶对嘴喝起来。
今儿赵太妃宴请何大娘子,话里话外有给她说亲的意思。
起先何大娘子觉得只是寻常的客套,没成想赵太妃异常认真,且备了三个小娘子名帖,一一介绍,热情到非要她当即定下,何大娘子越想越不对劲,借着微醺醉酒,由人搀扶上了马车。
现下细细想来,从赵太妃请她进宫,便处处透着古怪那三个小娘子出身都不差,甚至比之前她挑给何琼之的那几位更要出色。
赵太妃久居深宫,轻易不偏帮朝中大臣,能说和跟何家结亲,怎么看都不像是她的举动,她是惯会明哲保身的主儿,难不成是为了旁人。
还能有谁,只可能是当今陛下了。
何大娘子稍稍弯身,小声道:“你最近可得罪了陛下,或是做过什么惹他不快的事来?”
何琼之一愣,摇头:“没有,阿娘是听说了什么?”
“但愿是我多想,赵太妃给你保媒拉线,我觉得事有蹊跷,像是陛下在暗中指使,。
但凭你跟陛下的交情,他若真有此意,不必藏着掖着,大可与你直说。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啊,你仔细想想。”
何琼之从头到尾回想一遍,自觉没有破绽,城外被顾九章拦下,他阴阳怪气几句话,明显将谢锳掳去了。
起先何琼之担心,可很快便觉得是天意。
顾九章风流浪荡,便是最好的保护,且依着自己对顾九章的了解,他肆意无状但底子不坏,谢锳在顾九章手里,比去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他不能前去确认,接触过密反而会适得其反。
“阿娘拿主意便好。”
何大娘子打量他的反应,明面上虽不在意,可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他心口不一,她又怎能真的领回来个儿媳。
末了提醒何琼之:“当今御极之前,你们是朋友,他时常到咱们家里小憩用膳,你们无话不谈自然是好。可现在不同,君臣有别,好些话你也不能明着去讲,他是君,你与他再亲密也只是臣子,臣子有臣子的本分,逾越了,便会潜藏危机。
这道理你本都懂,我对你也是极放心的。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我眼皮总跳,心发慌,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何琼之点头道是,却没同何大娘子说实话。
顾九章打着哈欠回到百花苑,昨夜游湖直至天明,困得睁不开眼皮,浑身更是热燥燥臭烘烘,恨不能立时脱了泡个热水澡。
拐过中庭,他又慢慢退回来。
管事的没看见他,弯腰在撒粟米,边撒嘴里边唤:“九爷,来,九爷吃米!”
谢锳站在廊下,拢着氅衣笑道:“小九听您这样喊他,高兴地多吃了半碗米。”
管事闻言,喂得更起劲。
“九爷这模样这身段,跟主子可真像,若拿出去斗鸡,肯定是鸡中之王,赢得盆满钵满。”
小九不大合群,跟其他几只鸡待在一块儿总打架,偏还是单打独斗,以一敌五,每回都被啄的鲜血淋淋,也不长记性,下回又打。
谢锳便把他分离开,带到中庭养着。
“齐叔,小九是不是脑子不大好?”谢锳认真的观察,伸手摸小九羽毛,他颈部有伤,鸡冠也被啄的渗血,可还是高傲的挺着脖子,像是没有痛感。
管事凑过头,忽然伸出手指对向小九,弹了下脑瓜,小九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拧着脖子瞪管事,却没有下一步的攻击动作。
可那双眼睛明亮,颇具震慑力。
两人面面相觑,管事咦了声:“九爷真是个傻的?”
便听身后一声疾斥:“你才是傻的,你俩都是傻的。”
护短一样,上前推开谢锳和管事,抱起小九哼道:“他这是不跟你们计较,否则你俩都得被啄哭。”
“九爷!”管事吃了一惊,叫完又立刻噤声,看了眼小九。
一人一鸡齐刷刷朝他看去,打眼一瞧,动作出奇的一致。
顾九章很郁闷,因为他把小九抱回屋里,各种逗弄挑衅,小九都无动于衷,最多拿乌溜溜的眼珠警惕的瞪他,也不是怂,就是...
他蹲在地上,扔掉掸子。
小九难不成真是傻的?
小九似乎也在怀疑,叫了两声后走到顾九章跟前继续啄米,一双爪子遒劲有力,羽毛油亮鲜艳,抬起脖子冲他咯咯了两声。
“九爷。”
谢锳推门而入,迎面看见顾九章沮丧的仰起脸,指着小九道:“九爷看走眼了,叫人骗了,他根本就不会打架。”
“但是小九好看啊。”谢锳俯身摸了摸小九的脑门,小九愈发神采奕奕,迈步时难以遮掩的得意。
“好看顶什么用。”
顾九章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打从管事叫小九“九爷”,他就觉得小九是自己,一言一行都代表自己,既然是自己,他又怎能容忍小九是个傻子。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很多人就是这般看他的,除了一身皮囊,好的家世,他半点比不上何琼之,每回席面上,只要何琼之出现,他就跟老鼠似的见不得光。
明明他是他,何琼之是何琼之,可就因为年岁相仿,两家关系还算和睦,便总要拿他俩对比,比来比去,结论总是出奇的一致。
“九章得多跟琼之学啊,看人家年纪轻轻入军营得功名,你不能老这么混着,混着混着这辈子就混过去了。”
顾九章很是讨厌何琼之,甚至一度想过,若不是何琼之,那他就能心安理得的荒唐,哪里用得着顾及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就是全京城最自在洒脱的顾九章,纨绔不都这副模样?
何琼之越优秀,扎在顾九章心口的刺就越深,从小到大,甩都甩不掉,连平宁郡主都说,何大娘子上辈子积德,才生了这么个体贴能干的儿子。
这话说的,难不成平宁郡主上辈子丧尽天良,这辈子派他顾九章来抱冤。
他瘫在躺椅上,瞥见谢锳弯起的眉眼,不由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谢锳纳闷,小九啄着她手心里的米跟上前,快要扑到她怀里似的,丝毫不见外。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笑话我跟小九一样,只有张俊脸能看。”
谢锳忍不住莞尔,复又坚定摇头。
顾九章舔了舔唇,颇为期待地撑起身子。
“九爷不光长了张俊脸,还很有钱,肯为姑娘一掷千金,是个顶洒脱阔气的人。”
“还有呢?”顾九章坐直了,搓手望眼欲穿的等着。
谢锳愣住,“没了。”
“没了?!”顾九章跳起来,虽不指望谢锳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瞎话,可她好歹应该装一下,想几个冠冕堂皇的词汇来敷衍,她都懒得去费心思,懒得去编。
“没了。”谢锳回答的毫不犹豫。
顾九章瞪圆眼珠,犹不相信似的。
那明眸如繁星点点,闪着淡淡的水光,谢锳伸手抱起小九,白皙的手指削葱般,小九很安稳,跟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昂着脖子松了爪子,舒坦而又怯意的卧在谢锳怀中。
“九爷若是不喜欢小九,可以把他抱到我屋里养着,燕燕也在院里,横竖他们打不起来。”
谢锳没有嫌弃小九的意思,顾九章又有点欣慰。
咳了声,清清嗓子。
“你来找爷为了何事?”
谢锳福了一礼,道:“劳烦九爷帮我买个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