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着何琼之送亲, 其一为沿途安稳无阻,其二为巡视西凉边陲,他所率领的护卫曾是多场战役留存的精兵强将,如今大都有官衔傍身, 或精于单兵作战, 或精于地形窥测,更有能干者擅长挖暗道做暗渠。
对于西凉诸国, 当今是打算在壮年时收入本朝囊中。
御极后, 周瑄已然培养许多心腹大将,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攻打西凉, 有可用之才镇守戍卫。
他信任何琼之,如同信任自己。
屋内仍有酒气, 墙角下搁置的酒坛俱已开封, 因何琼之早先吩咐过, 故而未有宫人清理洒扫。
周瑄坐在圈椅, 扫了眼,蹙眉。
“你是酒瘾犯了, 还是遇到事了。”
何琼之酒量好,当初彻夜长谈把酒言欢,周瑄喝得醉死, 何琼之半分醉意也无,还能将人搀着安顿好,自行回房沐浴更衣。
“就是过年那会儿想喝两口, 没管住嘴。”何琼之去推窗,听身后人暗暗咳了许久, 转头, 见他眸眼沁着血丝, 短短二十余日,瘦的棱角愈发分明。
他回来途中听说了,除去珠镜殿大火后三日休沐,之后圣人照旧坐朝理政,甚至可谓夙兴夜寐,废寝忘食。
周瑄问了西凉诸国详情,何琼之将自己所闻所见一一道来,每个关口,守卫,大约兵力布防,还有百姓安居情况,各县人口分布,官员秉性来路,他记得仔细,尤其说到县之薄弱点,更是侃侃而来,如同回到最熟悉的战场,思路清晰,连作战方略都大致有数。
“高昌国对内来往密切,臣以为届时可把此处作为突破点,如今在京经营的蕃商巨多,西市萨宝名录臣也翻看过,挟带私货者不在少数,若反其道行之,此数年之内可陆续安插输送,作为眼线密切监视。”
周瑄嗯了手,叩在案面的手指一抬,问:“高昌国那个官员跟你可还有往来?”
何琼之回:“一直不曾断过,此人极其重利,贪心如窟。”
“贪心之人用起来最得心用手,这种人只要价码够高,便能出卖他所知晓一切。”
两人又提到水渠之事,澹奕在工部任职,先后递上几本亲自撰写的《治水论》,他生于水乡,幼时至考取功名之前都深受水患困扰,故而升任后首先将治理水患放在首位,凭着踏实勤奋,于治水上小有成效。
谈及澹奕,周瑄不免想到谢蓉。
“他可又去了紫霄观?”
“据说是初一十五过去,他没有长辈,也就没人催他成婚,不过族里不少本家想把女郎许配给他,如今他官运亨通,又是个洁身自好的,就像狼窝里的肉,个个都盯着。”
何琼之咧唇笑,口渴,倒了碗水一口饮尽。
周瑄瞟他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呢?”
“我?”何琼之顿了片刻,继而摸头不好意思,“阿娘倒是一直帮我相看,我也依她意思见了几个,可总觉得都行,又都不行,就没有非要成亲的感觉。”
“等你遇到喜欢的人,告诉朕,朕给你赐婚。”
“那就先谢过陛下恩典了。”
何琼之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显得那脸愈发黢黑。
周瑄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若有所思的看着何琼之。
“朕打算给她办场法事,就在三清殿。”
他这话说的突兀,以至于何琼之愣神,张着嘴没听明白。
“她死了,就死了吧。”
“明年入夏,朕决计由礼部择选后宫妃嫔,定皇后,选四妃。”
何琼之怔住:“陛下,你怎么突然想立后宫?”
“朕之执念,此后断绝。”
正月的风比腊月更寒,夹着粗粝的冷冽直打的脸皮发疼。
走过垂拱门,承禄便觉出圣人不对劲儿。
疾行的脚步愈发沉重,到假山石后,他停下来,背身而站。
风吹鼓着鹤氅簌簌飞舞,颀长瘦削的身影说不出的薄凉,上一回,仿佛还是离京之时,他策马疾驰,如断线风筝头也不回。
周瑄双手在发抖,指间捏住的青丝几乎捻成一团,却仍旧神色如常,眉眼沉沉,,他平缓着呼吸,问向承禄:“珠镜殿着火那晚,何大将军在作甚。”
承禄略一沉思,道:“据回禀的侍卫说,何大将军醉酒睡死,他们进去时,他还在榻上说梦话。”
“传宋清。”
承禄睁大眼睛,周瑄回过身来,深邃的眼底似蓄着惊天骇浪,饶是面无表情,却有着极其渗人的威慑力。
宋清,是暗卫首领,专管京内以及各州县眼线分布。
顾九章歪在戏楼里听曲儿,然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咿咿呀呀不知唱的什么,待到小厮端了匣子过去讨赏,他直起身子,掏出几粒碎银子扔过去。
那小厮登时眉开眼笑,弓腰问道:“九爷晌午可要在楼里用膳?我让那新来的小娘子给您斟酒,她那嗓子可像黄鹂鸟似的,唱的那叫一个酥骨。”
若在平时,顾九章肯定点头,可今儿他没兴致,甚至心里头烦躁的厉害。
抬脚起身,瞥了眼楼下戏台,“爷得去办正事,改日再说吧。”
小厮点头哈腰一路送到门口,替他掀开车帘,目送着马车走远后,摸着头咦了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顾九章想去找何琼之,又怕露出马脚,心焦气躁之际,乘马车绕着护城河转了两圈,手里的暖炉都已发凉,这才吩咐车夫,去百花苑。
他得会会那小娘子,说不准还有一线希望不是。
哪有那么巧,大正月的便如此晦气。
他搓着手,哈了口热气,回百花苑途中,又买了只油光锃亮的斗鸡,抱在怀里,宝贝似的揣到百花苑。
旁人见怪不怪,后院里养了不下六七只斗鸡,个个膘肥体键,只要赌坊开局,就是顾九章抖威风的日子。
顾九章进门,见谢锳只抬了下眼皮,便冷冷淡淡不理睬人,他是个注重存在感的人,不管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热闹至极,冷不防碰上硬茬,心里头有些不快。
然这都不算事儿,他得问清楚,小娘子究竟是何来路。
谢锳握着卷书,身量笔直的坐在塌沿,翻了页,一副视他为空气的冷漠样子。
顾九章歪到对面,横起腿来单臂支在绸被上,挑起桃花眼,欲言又止。
余光看到他的神情,谢锳依旧保持敌不动,我不动。
这两日她大概听说了顾九章的生平琐碎,不是她刻意去问,而是院里这些姑娘实在过于热情,只要抬头碰上,便捉了她强行介绍。
在她们嘴中,顾九章简直就是天神,拯救可怜人于水火的神。
腰腰说:“要不是九爷反对,我想在观里给他立个长生碑。”
音音说:“那夜我险些被人下药毁了嗓子,楼里尔虞我诈,九爷带我出来,叫我安心唱曲儿,别看他落拓不羁,他心思细着呢,我用的曲谱,都是九爷找名家写的。”
棋棋说:“我出生清流门户,父亲被冤惨死,我亦流落风尘,被教坊司的妈妈日日赶着接客卖笑,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可叫我遇到了九爷,他花了百金赎我出楼,给我四下搜罗棋谱古籍。
他说我的棋艺,胜过京中所有男子。”
....
顾九章若果真如她们所说,谢锳心里便有了另一重打算。
“你不好奇何琼之回来没?”顾九章没忍住,探着脑袋问。
谢锳没抬头,也不搭理他。
顾九章索性趴过去,摁着小几歪头看她,小娘子唇红齿白,低垂着眉眼瞧起来温顺可人,可她又跟教坊司的姑娘不一样,动辄就挠,也不知哪里学来的陋习,如此不解风情。
转念一想,许是何琼之吃她这套,就爱野的,不然也不能大费周章私底下往紫霄观送。
顾九章胡思乱想,飘飘然就想到不正经的地方。
脸一红,他咳了声,正经又问:“你跟何琼之怎么认识的?”
乌羽眨了下,却只握起茶盏啜了口,不吭声。
顾九章被撂了脸,也不恼怒,反而呵呵笑着,无赖一样推开小几,把头枕在谢锳膝上。
这回,总算有了反应。
柔荑迎面打来,直冲他腮帮子。
顾九章横起胳膊挡住,本想攥她腕子,又顾及怀疑,便生捱了一巴掌,脑袋从胳膊缝里钻出来,笑道:“哎,打不着。”
谢锳推他,没用力便把人推到一边,她知道他想要人搭理,可手段未免太孩子气。
“你是不是从宫里跑的那位?”他不再迂回试探,挑明了看着她。
谢锳面色不变,反问过去:“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分明是掳她之时,顾九章说的浑话。
“罢了罢了,爷才不管你是不是,今夜我把你送到何家,你自己个儿跟何琼之商量,总之你就当没见过我,到哪儿都别提。”
“那可不成。”谢锳约莫知道顾九章的忌惮,正中下怀。
“我不认得你嘴里那位人物,但我知道是你挟我到此,既来之则安之,横竖我也不走了,九爷瞧着办。”
顾九章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一愣,敢情是砸手里了?
他就想膈应恶心何琼之,谁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是不是觉得爷不敢杀你。”他摸了摸腰间,亮出一把嵌着红玉宝石的匕首,吓唬道:“神不知鬼不觉,爷把你就地正法,到时可别后悔。”
谢锳抬眸,一脸无畏:“那我就引颈待戮,等九爷来杀好了。”
顾九章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难缠,当即有点焦躁,“好赖话听不懂是吧,非得逼爷翻脸?”
细白的小手叠在腿上,谢锳挺直腰背望向他,大义凛然的模样令顾九章脑门发热。
他跳下榻,背着手来回踱步,时而瞪一眼谢锳,时而皱眉冥思。
烫手山芋,烫手山芋!
不能送回宫里,也不能送去给何琼之,保不齐圣人怀疑,正巴巴盯着何家,到时自己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现在想来,那日他在城门口堵何琼之,已经做得不对,好就好在他跟何琼之有仇,一时半会儿不会引人怀疑。
他该怎么办,不如就绑了丢进何琼之院里。
如是想着,还没开口,谢锳便慢悠悠说道:“九爷若不杀我,日后不管我落到谁手里,我肯定要供出九爷的。”
赤/裸/裸的威胁!
顾九章一屁股蹲到圈椅上,磨着后槽牙给自己一巴掌,怕打疼,临到腮边收了力度。
“你到底想作甚,啊?!”
谢锳缓了语气,温声道:“九爷把我和其他姑娘一同看待便好,百花苑这般宽敞开阔,我只在园子里溜达,定不会出门给九爷惹麻烦。
我会理账管事,也会写字女红,九爷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我可用不起。”
顾九章头疼,摸起茶咕咚咕咚喝完,“姑奶奶,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没问清楚把你掳到这里,不然我趁夜黑风高,再把你送去紫霄观。”
“不去,我就喜欢这儿。”
谢锳知道顾九章跟何琼之见了面,为防意外,她只能出此下策,且得让顾九章明白,断不能再去寻何琼之,否则,就是鱼死网破,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依照周瑄的敏锐心性,他定会着人盘查监视。
待盯上顾九章,她的心思便都白费了。
“九爷,你去哪?”
顾九章气呼呼往外走,听到动静,挑帘子的手一紧,“小娘子,你心够大的。”
谢锳笑,提醒他道:“九爷千万要管住嘴,别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这是提醒他别去找何琼之呢。
顾九章立时想起何琼之威胁他的话来,两人说的几乎不差。
果真有奸/情!
他咬着牙根,挤出个笑:“成,明儿便给你安排活儿,既喜欢,就留下吧。”
谢锳松了口气,着实也是害怕,幸好顾九章秉性不坏,否则自己就是往火堆里撞。
平宁郡主教子的传言果真不假,雷厉风行,端正肃直,顾九章皮子花,瓤很干净。
也不知素日他的风流事迹怎么来的,至少在百花苑里,像其他姑娘说的一样,当真只有张讨人厌的嘴。
翌日,顾九章特意领谢锳见识他养的斗鸡。
“莺莺,爷的这几只鸡矜贵的很,你可别给爷养少一根毛。”他蹲下身,抚摸公鸡华丽的尾羽,扭头瞪着眼睛:“过两日爷要去斗鸡,你有不懂的问管事,别给爷喂坏了。”
“好。”
谢锳应下,目光落在顾九章摸的那只身上,她走过去,弯腰问道:“他们都有名吗?”
顾九章没好气:“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
待要念叨手里这只“六将军”时,谢锳打断他,“九爷,你给我取了名字,我得还你一个,这只公鸡不如叫他小九,顺口又威风!”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管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顾九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若说不好,那就是说他顾九章不威风,若说好,那就是自取其辱。
她还真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哼了声,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随你。”
小九长得最壮硕,鸡冠红润,羽毛鲜亮,两只爪子如鹰爪一般结实有力,饶是谢锳不懂斗鸡,也知道单从外貌来讲,小九是上等货。
她屈膝蹲下,拢着裙子去摸小九,小九也不避开,威武的扬着脖子,似乎习惯被人重视簇拥,活脱脱跟他主子一样傲气。
顾九章走到游廊尽头往后瞥了眼,正巧看到谢锳缩成小小一团,素手抚在小九身上,侧着脸,阳光在她周围洒下朦胧雾气般的光晕。
他恍了下,很快回过神,拧眉哼道:也就有副好皮囊。
掸了掸衣袍,提步往外走去。
上元节前夜,教坊司要坐画舫游湖,他跟朋友定了条船,趁着没有宵禁准备彻夜狂欢。
周瑄又从噩梦醒来。
浑身都是汗,细密的濡湿缠绕脖颈,他拂了把,挑起帐子往外扫了眼。
殿内地龙烧的极旺,花囊里的花都开了,与龙涎香混在一起,丝丝缕缕飘进肺腑。
今日的梦比从前更要可怕。
在梦里,他看到谢锳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莞尔轻笑,柔软似水。
下意识里,他仿佛知道那人是谁,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愈发不敢上前,不似谢锳和云六郎在一起时,他敢正视直逼,他敢对上云六郎挑衅的眼睛。
面对这个男人,他迟疑了。
谢锳回抱过去,柔软的声音浸了蜜意:“比起他,我更喜欢同你在一起。”
“厚朴,亲亲我。”
脑中嗡的鸣响,在周瑄错愕震惊的注视下,男人低头,脸微侧,唇落到谢锳腮颊,逐渐游移,直到靠近唇角。
他挑眉,望向一脸惊恐的周瑄,拎唇笑道。
“瞧,陛下,她最后选的是微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