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浑身僵直, 眸光尽被火光充斥。
他踉跄了下,嘈杂救火声仿若全无,他像被扔进深海,漫天灌来的海水让他听不清任何声音, 犹如隔进层层棺椁, 他用力睁眼睛,咬牙, 耳畔时而清晰, 时而模糊。
一道翁鸣骤然炸响,脑中轰隆裂开。
兵荒马乱中, 周瑄直挺挺仰了过去。
“陛下!陛下!”
“快,去请陆奉御!”
“来人, 将陛下抬回清思殿, 来人呐!”
承禄疯了一样, 跪下去抱起周瑄, 炽热的烘烤隔着殿门渡进皮肤,烧的他脸皮皱疼, 他挡住火光,看见鲜血沿着周瑄的唇角淌下。
他是看着当今一点点长起来了,从年少老成的六皇子, 他克己复礼,端庄持重,天底下他要什么有什么, 先帝打心底里喜欢,恨不能收拾利索了江山, 拱手捧到他面前, 王皇后只他一子, 自幼悉心养护,珍视万千。
他本该前程坦荡,一生无忧,却偏偏在感情上折了。
周瑄睁开眼,手指指向雕花大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禄不知是何滋味。
“关宫门,自即日起出行马车严格盘查。”
“是。”
清思殿
周瑄躺尸一样,甫一合眼便冷不防吓醒,承禄进来送膳食,瞥到食案冷透的汤羹,不由暗叹口气。
但见圣人双眸通红,熬得眼底乌青憔悴,只一眼便觉得形如槁木,令人生寒。
“陛下,您吃口饭,否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他是当真心疼。
枯涸的眼睛阖上,遮住赤红的血丝,周瑄摆摆手,嗓音沙哑沉厚:“宫门处可有异常?”
“并未有异常。”
继而便是死寂般的静谧
“她肯定逃了。”周瑄鼻孔翕动,“即日起放松宫门守卫,别叫她做出极端的事来。”
她有孩子了,他不敢逼她过盛。
承禄知道,圣人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谢娘子死去。
饶是找到一具烧的面目全非只剩骨头的尸体,他还是不认。
“陛下,尚衣局的女官已经将嫁衣送去,王家二姑娘业已准备妥当,西凉使臣今日便要启程折返,依着礼法,您得去丹凤门城楼亲送。”
“囚/禁舅舅的别院,加派人手戍卫,他向来思虑周全,别让他看到丁点指望。”周瑄摩挲着手指,音调死沉。
“更衣,梳发,朕去城楼送别表妹。”
出宫时,着实费了不少周折。
尽管艰险,到底平安无恙。
谢锳揪着袖口,看见城门在身后愈行愈远,提在半空的心慢慢沉落。
原定送亲官员选染疾,故而何琼之临时受命,将要随军队护送王毓前往西凉,此事利于出行,他便趁机将谢锳藏匿于其中。
谢锳抬头,王毓神情冷漠,似心凉如水,半点波折也无。
“你不必谢我,我没那么好心救你。”王毓吐出这句话,又毫不掩饰的说道:“我只是想看看,表兄求而不得的样子,他痛苦一分,我便好受一日。”
要去西凉嫁给一个足以当爹的男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恶心,何况出身名门,端庄娴静的王家姑娘。
她妆容精致,眉心点着花钿,纯金凤首步摇随着马车行进荡开浅浅涟漪,交叠在膝上的手,指甲抠着帕子。
饶她做足了准备,启程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想逃。
可她是王家嫡女,肩上挑着王家的荣耀,阿耶已然被囚,从前交往甚密的官员皆避他们如洪水猛兽,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个中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与半死不活的撑着,不如闯出一番天地。
她去西凉,至少能为王家争得喘息残存的机会。
不管陛下如何防卫,他终究要看在她是西凉王妃的份上,厚待王家,厚待她的阿娘和几个弟弟妹妹。
陛下终究念在血亲的份上,没有对王家赶尽杀绝,她早该想到,自王家重返京城那日起,便已然成为陛下眼中钉,肉中刺,若能在伊始懂得收敛锋芒,不至于落得如今的田地。
自然,这都是后话。
她便是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马车驶出宫城,行走了半个时辰后拐上官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搭手帮我。”谢锳看到接应的马车,遂整理好衣裳,拿好贴身金银细软。
王毓抬起眼皮,颇为不解:“我不知你到底折腾什么,换做旁人有你这般恩宠,高兴都来不及,偏还一门心思想要逃。
我没喜欢过人,可看到表兄对你用的心思,便也知道他心里在意你,喜欢你。
他生的龙章凤姿,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相貌,又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不信还有人会比他更好。你能嫁给云六郎,缘何看不上表兄?”
这疑问困扰王毓许久,眼见离别,再也闷不住。
“我不是看不上他,是不敢看他。”谢锳挑帘看了眼四下,小声说道:“不是谁比谁更好,我便要非他不可,两人相处,总要互相体谅,互相成全。
想来你也了解他的脾性,他肯为谁服软,为谁改变?不可能的。”
王毓忍不住笑,眼眸凉凉:“你们两人倒是极配。”
谢锳咦了声,听她分析:“都是自以为是的性子,你说他不服软,你问过还是试过。
我从不知道表兄会为了你一味忍让,你是嫁过人的,他毫不介意,迎你入宫,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
单是我知道意欲与他结亲的官员,便不在少数,御史台的,禁军里的,六部尚书不是没有适龄小姑娘子,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克制守礼之人。
幼时我们开玩笑,说他日后一定会娶个京城最端庄,规矩最好的姑娘,为此族中按照他的喜好培养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是皇后。
偏偏他只看重你...”
“十一娘,能得到他的喜欢,你知道有多难吗?”王毓眼圈发红,回想许多年来为了与他匹配,付出的艰辛,到头来只感动自己,于他而言只是看客。
有那么一瞬,谢锳觉得王毓是谢蓉。
家族的重压令她失去自我,而一旦完不成嘱托,便会陷入自责内疚中,浑然忘了活着是为自己而活。
“其实你不是非去西凉不可。”谢锳沉默半晌,径直打断她的抽泣。
周瑄只让王瑾入狱,对于王家其他人没有痛下杀手,最差不过再也不能起势,不能像从前那般风光。
“但既然你选择过去,便要去之,安之,不生怨怼,否则后半生漫长,岂不都是煎熬。”
王毓抹了下眼尾,嗤道:“不妨事,但凡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难受,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我便能每日多吃两碗饭。”
分别前,何琼之特意不动声色观察着,见马车安然无恙驶离,朝着紫霄观方向疾走后,他才稍微安心。
这个时候,是不宜离开京城的,风险太大,而在紫霄观中,随便换身行头充作道姑,在那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头过去再往城外走,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
何琼之事先跟谢蓉打过招呼,她会处理好一切。
谢锳看到紫霄观的观门,就像大雪初歇看到太阳,心情爽朗轻快,恨不能一下跳到谢蓉面前。
她不敢声张,只盼着时间赶紧过去,
然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起,越逼越近,直到鸣响靠近车帷,能感受到骏马嘶鸣喷出的火热气息。
谢锳心口腾的一跳。
眼前骤然照进光来,她眨了下眼,逆光看去。
深棕色高头大马上,有一身穿锗色锦服,罩禁军银甲的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挑着车帷,歪下有恃无恐的头,正往车内不断打量。
谢锳往后退,沉稳着呼吸强装镇定,看此人相貌举止,甚是轻浮,不大像来捉她的官兵。
他咧唇笑,一双桃花眼无限风流。
此人正是平宁郡主之子,顾九章,打小便是个混在姑娘堆里的纨绔,不务正业,招猫逗狗,平宁郡主托人找关系,好歹给他谋了个北衙禁军参军的职位,他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便要消失几回,每每不是病了便是身子不痛快,从来都能在教坊司戏楼子等风/月场所将人找到。
平宁郡主对他没有过大指望,只盼他安生安稳,别惹出什么乱子,故而也不大约束,这才养成这么个肆意妄为的性子。
今儿是大年初一,他从北衙官署听训回来,溜达着看西凉送亲使团,又见着何琼之,便一路尾随,巴巴跟到出城。
他跟何琼之,可谓亦敌亦友。
渊源得从穿开裆裤开始说,两人年纪相仿,又常走动,他混脂粉堆,何琼之混刀/枪阵,两家人总爱拿他们比较,比来比去无非只有一个结论。
他顾九章是个废物,何琼之是少年英才。
如今何琼之跟着圣人自边境回来,更是一路官运亨通,直把他比的掉窟窿里。
吃饭睡觉,他爹娘总爱念叨,那何琼之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久而久之,顾九章便十分厌恶何琼之,他本来好好的纨绔日子,非得被这么个玩意儿破坏,放谁身上,都跟虫子咬。
方才他可真是太兴奋了,因为他看见何琼之那厮眼睛悄咪咪盯着这辆马车,虽然装着不在意,可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一想到能抓住何琼之的小辫子,顾九章便分外激动,忍不住有些摩拳擦掌。
马车内果然是个小娘子!
顾九章的桃花眼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只见这位小娘子穿着宫女的衣裳,两条细白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抬眸时满目清澈水灵,看着乖巧可人,但那眼睛猛地蓄起警惕,又活脱脱像只会咬人的小狼。
有趣,有趣!
他掀着车帷,越看越欢喜,狭长的桃花眼流光溢彩,一想到拿捏住何琼之,看他恼羞成怒,便觉心口火烧火燎,一阵激荡。
谢锳咬着唇,跟他对视。
她不认得此人,但看他衣着华贵,神色轻浮,便往京里那些个出了名的登徒子身上猜。
“小娘子,去道观修仙?”
话虽这么说,言外之意却藏着狎戏。
在顾九章看来,男人都有三条腿,第三条腿无非藏着掖着,轻易不露在人前,但私底下如何虎/狼凶狠,只有帐内人得知。
看着何琼之一本正经,不成想还能做出道观里偷/情的放浪举动。
谢锳去扯车帷,急声与车夫吩咐:“咱们走,不理他。”
声音透着鄙薄,顾九章当然听得分明,故而给前头人使了个眼色,伺候他的那些小厮一哄而上,堵了车夫的路。
与此同时,顾九章一把攥住谢锳的手腕,拇指触到滑腻的皮肤,暗道:何琼之那厮从哪找的姑娘,竟比教坊司那些还要勾人。
相貌,身段,神色,无一不长在他的审美。
他怔愣间,便觉一道黑影闪过,左脸啪的一下,硬生生被这小娘子打了!
顾九章瞪着大眼,手指收拢。
谢锳眸眼浮起愤怒,抬手又欲打去,却被他轻易避开。
顾九章反手抹了把脸,难以置信道:“小娘子,你可真野啊!”
白净俊俏的脸上,登时浮出五个指印,谢锳气鼓鼓的瞪着他,啐了声:“放手,别逼我喊人。”
“喊人,你喊啊,你喊破嗓子都没人救你。”顾九章哈哈大笑,活脱脱浪子模样。
前头那几个小厮跟着笑起来,谢锳愈发惶恐,深知此人不会善罢甘休,她今岁流年不利,以为看到生路又在尽头被人半道截胡。
她未免丧气,只恨不能三刀六个洞,将此人对穿过去。
“跟着何琼之有什么乐头,不如索性从了小爷,叫你尝尝何谓快活,何谓自在,他那皮糙肉厚的手,不定把你怎么磋磨了。”
谢锳简直快被他的无耻气绝,挣了下,反被捏的更紧,她不得不压低嗓音求饶:“郎君行行好,我来紫霄观寻亲,不是为了别的事儿。”
顾九章眯起眼睛,显然不信。
“我瞧着何琼之看你来着。”
谢锳这才明白过来,原是辗转曲折,因何琼之惹上了祸,她脑中猜测的几个纨绔瞬间排除多人,而有一个跃然浮出。
再加上比照年龄举动,应是平宁郡主之子,顾家纨绔!
她暗叹不好,便见马上那人俯下身来,松开握在腕上的手,瞬间掐住她的细腰,往上一提,抱到自己身前。
“我真的不认识他,郎君,光天化日,国有法度,你不可行此强夺之举。”谢锳被他勒着摁倒身前,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什么国法律例,小爷不懂,认不认得他你说了不算,我倒要瞧瞧,何琼之回来找不见人,该急成什么样子!”
顾九章凑过头,嗅到她颈间的香气,叹:“你这小娘子,倒不如跟了我呢,真香!”
谢锳猛一哆嗦,指甲掐着他的肉又抠又挠,“无耻!”
顾九章哈哈笑起来,一夹马肚,快声喊道:“走,去别院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