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王丧妻三载, 今将明珠送至京城献给周瑄,亦让使臣转达两国友好意图,请当今赐他继妻,西凉诸国势力悬殊, 唯西凉王能纵横捭阖, 统筹制衡,高昌、伊吾以及居延等国近来与朝廷交好, 亦有西凉王牵制的功劳。
谢锳在紫宸殿时, 看周瑄批阅西凉诸国奏疏,字里行间也明白西凉王想借周瑄之力, 进一步巩固自身势力,毕竟周遭小国流窜作乱, 于他而言是潜在威胁, 于本朝而言亦属难缠消耗。
上月, 周瑄命尚衣局为她做了不少华服首饰, 她便开始猜到,周瑄有意与西凉王结亲。
还有最后一封信, 信上说:
“十一娘,明日是我生辰,老地方, 我有话跟你说。”
谢锳回他:
“好,我等你。”
然后,她亲眼目睹了先帝与阿娘丑事, 心内又惊又惧,再想到自己和周瑄, 便觉得恶心至极。
兄妹怎么可以在一起?
而他们两人竟纠缠了数年, 不知廉耻甚至私定终身。
那一夜, 她咽下想说的话,用最决绝的方式同周瑄割裂。
亲眼看着他从满腔欢喜变到神情痛苦,直至目光冷鸷幽深,与那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说:“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十一娘,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他终于可以报复回来了。
以最轻蔑的姿态,连见面都不肯施舍,在她生辰,他与别人把酒言欢,畅谈大婚。
他说过,她一定会后悔。
谢锳一眨不眨的看着何琼之,又问一遍:“是不是要送我去西凉。”
何琼之惊住,连连倒吸了几口气,脑中不断浮想近几日的情形,当今说过的话,别有所指的眼神,当今偶尔感叹,道破碎终究难圆,有些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待真的尝到滋味,却也不过如此。
彼时他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什么不要紧的物件。
何琼之诧异,恍惚,抬眼见谢锳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而那笑容仿佛刀子,淬着冷意扎向自己。
他逃了,眼神避开,“不可能,陛下不会这么做。”
“你犹豫了,不是吗?”这一瞬,谢锳眸里的光亮熄灭,转过身,她拢着衣领往山上走。
何琼之羞愧难当,亏他大言不惭把谢锳当做妹妹,却不敢承认陛下当真有和亲西凉的旨意。
西凉王半截身子入土,年岁都能当谢锳阿耶。
“大将军,你帮帮我吧。”
雪中的谢锳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她侧着身子,站在高处往下看向何琼之,鼓起的氅衣扇开柔软的弧度,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身体。
有那么一刻,何琼之觉得谢锳能被大风吹走。
他握成拳,不敢应声。
“我猜他会让你送亲,如此途中便有千般坎坷隐患,跋涉之下我或是病死,遭袭,或其他意外状况,他会另择和亲人选,不是非我不可...”
“陛下待你不同,十一娘,你别往坏处想。”
“大将军,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谢锳下了一阶,扬起的氅衣扫过何琼之手背。
他唇动了下,身量如山峦般伫立。
“他想用同样的手段报复我,仅此而已。”
“你仗义正直,视他为兄为友为君,此生对他绝不背叛,可我也曾称呼你为阿兄,你说过会像妹妹一样庇护我,而今却要为了他,舍弃对我的承诺?!”
谢锳知道自己咄咄逼人,可她不想嫁给西凉王。
她只能利用何琼之的友情,逼他退让妥协,逼他同情自己,放弃对周瑄的忠诚。
“我不能。”何琼之艰难挤出三个字,已经难以面对谢锳的注视。
风从耳畔呼呼刮过,像巴掌一样搭在脸上。
谢锳似要再度开口,忽觉小腿倏地一疼,她跌坐在地上,神色痛苦的去捂腿肚。
与此同时,一条蛇犹疑着挪动,蛇信子嘶嘶往外吐着,警觉而又极具攻击性。
这样的时节,犹能被蛇咬到,谢锳愈发觉得自己流年犯冲。
何琼之眼疾手快,抽出长剑将那蛇一劈两截,近前扫了眼舌头,当即脸色大变。
不仅是毒蛇,还是剧毒!
谢锳的脸和口唇很快凄白。
何琼之跪下身去,顾不得避讳用力扯破谢锳的裤腿,冬日衣裳厚重,幸好他有的是力气,他把自己垫在地上,横起谢锳的小腿双手不断挤压乌黑的伤口。
谢锳疼的揪住何琼之衣角,指尖攥到发白,她觉得力气像抽丝一般流淌,手脚逐渐冰凉,她望着何琼之,追问道:“你当真不念一点旧情,当真不肯帮我吗?!你不是信誓旦旦说,绝不叫人欺辱我,伤害我。
就只因为是他的旨意,不管是对是错,哪怕将我推入火坑,虎口,你都没有二话!
你还是我认识的何琼之吗!!!”
一声声质问令何琼之面红耳赤,他不敢松懈,又不敢答应,甫一对上谢锳神情惶惶的脸,他便觉得无地自容。
谢锳快要受不住,又冷又疼,她开始打颤,眼皮一点点合拢。
何琼之喊她:“十一娘,不要睡着,会出人命的!”
他用力往外挤黑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谢锳忽然挣扎,虚弱的腿胡乱蹬踹,何琼之握不住,找不准伤口,着急忙慌快给她跪下:“十一娘,你别闹了。”
“你不答应,我宁可今日便死了。”
“我不受辱,宁死也不做西凉王的女人。”
她心灰意冷,脑子里糊涂的只剩一个念头,她咬着舌尖,唯恐听不到答案便厥过去。
极快,又仿佛过了很久。
何琼之硬着头皮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谢锳松了口气,苍白的唇扯开一角,“谢谢”
何琼之再不敢耽搁,用力将毒血挤净,直到呈现鲜红色,他收手,从破开的裤腿撕下布条,利落缠裹好。
抬头,谢锳早已昏死过去。
他动了下,领口扯紧。
谢锳的手死死拽着他衣角,饶是昏迷,仍像攥住最要紧的东西,像在提醒他,别忘了应下的承诺。
他叹了声,弯腰将人打横抱起,一路疾冲朝着行宫奔跑过去。
白露和寒露见状,便知出了事,两人双双跟在后头,听说是被蛇咬了后,险些吓哭,幸亏何琼之有经验,将谢锳抱回去,即刻着人请来随行奉御。
他走不开,屈膝跪在床前。
谢锳揪着他的衣角,乌黑的长睫投落阴影,眉心紧紧蹙着,唇色仍旧发白发乌。
鬼使神差,何琼之抬起手来,帮她把碎发抿到耳后,指腹触到她的皮肤,像被火烫到了似的,倏地弹了回来。
冬日蛇少见,故而没有预备伤药,奉御看过后便令人骑马去取贝母等物,自己则赶忙去调适合的药酒。
嘈杂的屋内霎一静寂,寒露和白露便红了眼眶。
“她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挤出大部分毒血。”何琼之安慰她们,更像是让自己心安。
朝宴上
周瑄眼皮跳了几下,便见承禄连滚带爬跑来。
“陛下,出事了,谢娘子出事了!”
周瑄心脏骤然停跳:“她怎么了?”
“谢娘子被毒蛇咬伤,性命垂危....”
“陛下,陛下...”
周瑄犹如被人一掌击碎胸口,他往下咽了咽嗓子,手里捏着的杯盏咔嚓碎裂,瓷片扎进肉里,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唇动了下。
“备车。”
“不,备马,朕即刻要去行宫!”
“快!”
谢锳仍昏迷着,面唇惨白,额头不断冒虚汗。
何琼之将情形与周瑄解释一番,“毒血清除的差不多,已经着人去寻贝母,眼下也快回来。”
谢锳蜷曲着身子,窝在床边,双眸紧闭,神情痛苦,周瑄只看了眼,便觉一把刀子插在胸口不停拧转,他晃了下,扶着床栏稳住身形。
绑缚的小腿细长滑腻,可却冷得没有温度。
周瑄俯下身,在何琼之与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唇贴上伤口,往外吸取毒血。
“陛下,不可!”何琼之大惊失色,想要阻止。
周瑄一记冷光瞥去,嘴角挂着乌黑的血珠。
继而又吸了几次,吐出来的血已经跟常人无异。
何琼之赶忙递过去清水,紧张道:“陛下,快漱口!”
周瑄喝水时,眼眸依旧盯着谢锳。
此时他才注意到,何琼之一直处在身侧,与谢锳挨得极近。
他脸色一沉,顺势瞥去,看见谢锳的手紧紧抓住何琼之的衣角。
“在外头挤毒血时,十一娘..她太疼这才拽住我,昏过去后手没松开,我也不敢硬掰。”
何琼之局促不安,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两条腿打起摆子。
就在此时,谢锳像是受到惊吓,眉心蹙的更厉害,且弯曲身体将脑袋愈发靠近何琼之,细白的手指依旧攥住他衣角。
周瑄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屋内气氛凝滞。
呼吸声又粗又急。
奉御捧着碾碎的贝母粉末,辅以药酒调和,随后端到床前,“陛下,此药需全部服下,待酒水从伤处流出,将其中的药渣再行碾碎,敷在伤处,不出三日便会痊愈。”
周瑄嗯了声,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手隔开谢锳手背,锋利的刀刃割破布帛,何琼之如逢大赦,忙退后站定,暗自擦了把汗。
“谢锳,喝药。”周瑄覆在谢锳面颊,拍了拍。
谢锳揪着布帛,喃喃道:“何..大将军你别走。”
周瑄的脸,阴的快要滴下水来。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后俯身对上谢锳的唇。
谢锳扭头,抗拒。
他用力握住那下颌,启开她牙关将那药汁一点不剩全喂进去。
谢锳微张着唇,抵触药的味道。
然刚喘过气,又被周瑄擒住唇瓣渡进温热。
如是几番,一碗药汁见底。
谢锳咳了几声,睫毛沾了水雾,仍不肯撒手,攥着布帛挪到颈间,头也埋下去。
何琼之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去檐下坐着,双手压在膝上。
“中贵人,你觉得陛下对十一娘如何?”
承禄看了眼天,搓着手低声道:“宣政殿未散席,陛下撇了西凉使臣骑快马奔赴至此,老奴年纪大了,猜不准陛下心思,可老奴清楚,天底下再没谁能让陛下舍弃群臣,忧心至此。”
“今夜朝宴,陛下和公主的事定下了吗?”
“没有,但是想来块了。”承禄哈出热气,把手抄进暖袖里。
何琼之忽然嗅到一抹香气,他捻了捻手指,拿到鼻间,发现是抱谢锳时染上的,很淡的一缕梅香。
他盯着手指看了半晌,双手慢慢交握起来。
那股香味,若有似无拱进鼻间。
手心里,仿佛犹能感觉到谢锳的柔软,他按下这个念头,顿觉自己荒唐混账。
后半夜,谢锳脸色渐渐好转,腮颊和唇都泛起红润。
周瑄一夜未睡,天蒙蒙亮时,骑马离开。
谢锳醒来,根本不知周瑄来过,他又明令禁止,不许透露出去,故而白露和寒露也没特意提及。
只是求神拜佛到处祝祷,乞求谢锳能逢凶化吉。
“多亏何大将军,奴婢都慌了,脑子一团浆糊什么都干不成。”白露扶她坐起来,垫上软枕靠着。
谢锳喝了口药,觉得从头到脚都是苦的。
“若不是他,我小命就没了。”
冰天雪地,还能被条毒蛇咬伤,这样好的运气,可谓千载难逢。
泡了汤泉,谢锳觉得浑身舒畅,她拢着外衣任由寒露擦拭头发,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拿到陛下印鉴,她得准备几份出城文书,手令。
而周瑄定然在周围布置了许多眼线,明目张胆去找,定然会引起察觉。
她抚弄着发丝,思绪慢慢清晰。
窝在行宫,谢锳看书,寒露和白露百无聊赖之际打起双陆。
何琼之猎来两只野鸡,晚上便支了火架炙烤,他在军营待过,涂抹调料炙烤火候掌握的极好,香气飘满庭院。
谢锳撕了一条,见何琼之双手倒腾不过,便递到他嘴边,感激道:“蛇伤的事还没谢你,今儿借花献佛,横竖是你烤的。”
何琼之就着她手吃下,皱眉:“有点淡。”
说罢又撒了点盐,火苗在他脸上打出光影,黢黑的面庞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刚毅果敢。
再有十日便要过年,京里定然热闹非常。
以往只要入了腊月,坊间便萦绕在浓重的年味里,各种果子酥糖摆满摊子,更有酿好的浊酒,应景的花灯糖人,时而请来游街的舞龙高跷队,鳌山灯海想来已经开始搭建,到了夜间,火树银花,整个京城像是仙境一般。
谢锳托着腮,何琼之看见她眸子里的火光,有点失神。
翌日,宫里来人,道西凉使臣再有两日便要离京,陛下脱不开身,便让何琼之护送谢锳回珠镜殿。
分别时,何琼之叫住谢锳。
车帷外,他想要再确认一番,那夜承禄的话他仔细想过,不无道理。
“或许陛下不是你想的那般...”
“然后呢?我不能为了这丁点的或许把自己搭进去,凡事总要奔着最坏的打算,才能让自己尽可能留有余地,不至于被胁迫着推到不想去的地方,还对罪魁祸首抱有幻想。
不管你怎么说,他早就变了。”
有宫婢经过,两人皆沉默。
“等明召落定,我会帮你安排。”
入夜后,谢锳换了身鹅黄色对襟长裙,罩上周瑄送的雪白狐氅,去了清思殿。
她知道周瑄此时在紫宸殿议事,故而特意挑了空子。
宫婢黄门都认得她,进门后谢锳把氅衣解开,吩咐要热水沐浴。
不多时,便有人抬了沐汤过来,两个宫婢展开四联屏风,随即去了外殿。
谢锳状若无恙的脱了衣裳,耳朵竖起来听四下动静,这个时候,眼线定然不敢窥视于她,也只有沐浴的短暂时间,可以容她去找印鉴。
她脱得只剩下里衣,又赤着脚,提心吊胆到处逡巡,心跳如雷,手心后背全是汗。
凭记忆,谢锳果然在榻上暗盒里翻出印鉴,她几乎不能喘气。
从里衣内取出手令,出城文书,分门别类十几张,全都盖上当今印鉴,复又塞回胸口,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快要跃出喉咙,她依样放回去暗盒,整理好床榻后,翻身下去。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随着周瑄说话,承禄推开寝殿门。
谢锳脑筋快速一转,把东西掖在被褥最下方,抬脚坐进沐汤。
周瑄站在屏风后,抬手摁在上面,眉眼含着笑意,道:“一日都忍不了,便这么思念朕?”
手指捻着屏风上的小衣,谢锳脸通红,又怕被他看出异样,只好装作羞涩将身子藏在水中。
匆忙褪下的里衣撇在地上,犹如绽开的浓云。
周瑄走到跟前,拾起来后放回几案。
他在等她出来,扯了大巾给她擦拭头发。
谢锳怕在榻上过分动作,暴露了手令和文书,遂主动示好,伸手勾了勾。
周瑄弯腰,被她双臂缠上。
他蹙眉,谢锳忙怼上红唇,拉着他跨入沐汤。
水浪不断,地板上很快溢出许多。
待水温湛凉,谢锳已然疲乏,酸软的靠在他胸前,素手被牵着环过后腰,能感受到他结实的皮肤,每一寸都绷紧硬朗。
周瑄低头,啄了啄被吮肿的唇。
裹上大巾,把她抱回榻上。
“吃药。”
他拍拍谢锳的后背,视线自肩胛往下游移,直到纤细的软腰,像高几上摆置的长颈白玉瓶,喉咙滚了下,周瑄把药放回去。
自后又是一番磋磨,谢锳连睁眼的气力也无,像一滩水躺在床上。
他跪立起来,沾了温水给她擦身体,就像之前每一次,将里面的残余悉数抹去,犹不放心,换了几回湿帕,直把她擦得双腿打颤。
她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求道:“饶了我吧,你若实在不放心,给我一碗避子汤,别这么折磨我,疼。”
周瑄把帕子掷到盆里,眼神冷冷。
“陆奉御给你调的药,今晚还没喝。”他揽起谢锳,往她嘴里喂。
“又换方子了吗?”谢锳尝了口便吐回去。
她不想喝,现下月信正常,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巨疼,也就没必要一碗不落的喝药。
她往外推了把,周瑄没端稳,全洒在地上。
热雾翻涌,浓浓的苦味瞬间散开。
谢锳掀开眼皮,恹恹道:“我不想喝。”
承禄很快又捧来一碗,周瑄低头,凑在她耳畔道:“朕不介意亲口喂你。”
谢锳不得不撑着身子爬起来,谁知道亲口喂完又是何等情形,保不齐又来一次,周瑄体格太好,精力也太过旺盛。
这夜她无论如何受不住他的逗弄了。
承禄走在周瑄身后,今儿难得晴天,屋檐的冰凌子开始融化。
周瑄揉着太阳穴,缓缓开口:“清思殿案上的旨意,她都看到了,却还是不肯同朕讲。”
他故意摆了两道圣旨,一道迎娶,一道和亲。
承禄叹了声,躬身道:“陛下难道真要让谢娘子去和亲?”
“为何不可?”周瑄乜了眼,“事到如今,朕倦了。”
谢锳白日又去紫宸殿转了圈,好巧不巧,撞到西凉公主。
她弯着腰,跟周瑄不知在聊什么,浓眉大眼,颇具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向周瑄时的目光,荡漾炽热。
公主也不避讳,见谢锳打量自己,便也回看过去,咧唇惊叹:“陛下,这是你的宫妃?”
周瑄迟迟没有开口,谢锳觉得空气焦灼,宛若凌迟,她只得主动解释:“公主错认了,陛下洁身自好至今后宫无人。”
她福礼作揖,态度恭敬谦卑。
公主眉一挑,问:“那你是谁?”
“朕送给西凉王的礼物”
饶是知道,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谢锳终究不是滋味。
周瑄笑盈盈的走上前,抬起手来捏住她的下颌,像观赏一个物件,“公主以为如何?”
“父亲看见一定爱不释手。”
夜里,谢锳站在清思殿门外。
周瑄自内掀帘出来,看她只穿了件秋香色袄裙,连氅衣都没穿,因为冷,面色更白,只那双眼睛明亮,灼灼看向自己。
他蹙眉,想看她究竟要作甚。
他想着,只要她服个软,把自己整个儿从内到外交给他,他愿意破例,那圣旨终归是假的。
他已经不信什么情谊,真心,唯独在此刻仍愿意给她机会。
最后一次。
可谢锳接下来的话让他彻底失望。
“你送我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她眨了下眼睛,澄澈的眸子满是星光。
“扯平了,往后你便没什么说辞,说我对不住你了。”
深夜,周瑄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谢锳喊他“明允”,他高兴上前,被她捅了一把刀子。
外头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掀开帘帷,赤脚下地:“承禄,何处走水!”
承禄跑来,慌张回他:“陛下,离咱们很近,像是珠镜殿。”
谢锳穿着宫婢的衣裳,黑暗中循着记忆往前穿梭。
不断有人惊叫声响起,她摸着柱子不敢停步。
比起在途中死遁,今夜好像契机更合适,也更能让周瑄相信,她是怀了必死的决心,被伤透了,自尊全无,一气之下引火自焚。
她是忽然想到这个办法的,又兴奋又激动,全盘细想下来没有破绽,这才去了趟清思殿,假意让他看见自己绝望,伤心。
救火的黄门和侍卫,一桶桶的水抬过去,浇到火上,又噌的窜出更高的火焰。
谢锳在屋里撒了很多油,能用的都用了,连擦头发的桂花油都不放过,故而那火点起来后,很快蔓延呈不可遏制之势熊熊燃烧。
等潜火队赶来,大火便把该烧的都烧完了。
为防连累白露和寒露,她从内插上门栓,关闭所有楹窗,只留下一扇角落里极不起眼的小窗,猫腰从那跳了出去。
谢锳摸着门框,刚敲了下,院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紧张地往后看。
腕上一紧,谢锳被带进门内,听见咔哒一声,门在身后从内合上。
何琼之脑子发热,今夜真是豁出去了。
谢锳小声:“外面侍卫正在四处巡查,像是要找纵火的。”她往桌上看了眼,“你得装醉,不然他们会搜出我去。”
她搬来一坛酒,打开后到处撒了一遍,又沾着手指甩到何琼之身上,满屋子都是酒气。
何琼之见状,提起坛子,把剩下一般仰头喝完。
“去床上。”
话音刚落,有人叩门。
何琼之抱她腰翻身滚进帐内,掀开被子,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密,自己顺势躺下,挡在她身前。
“何大将军?”
有人推门进来,目光四处查看,后面跟着的几个黄门赶紧进来翻找,领头那位嗅到酒味,随后看见鼾声响亮的何琼之,一边帘帷掀开,一边垂落。
他侧躺着朝外,脸很红,嘴巴不断嘟囔哼唧。
“什么人在那吵闹!”
黄门登时客气:“何大将军,有人纵火,陛下命我们搜宫,一处都不能放过。”
何琼之低声骂骂咧咧,鼾声更大。
黄门挥手,赔笑道:“您睡吧,一会儿帮您把门关上。”
谢锳几乎贴着何琼之侧躺,幸她瘦些,不到一寸的距离,加上何琼之壮硕,故而从外看去,倒像一个人躺在那里。
黄门找不到人,退出门后继续往前搜寻。
谢锳绷紧的身体骤然松懈,何琼之扭头,看见她如烟似雾的水眸眨了眨,他哑声说道:“他们都走了。”
谢锳爬起来,坐到床尾。
何琼之醉意全无,“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几日你便住在此处,使臣后日离京,到时我会趁机将你混出宫去。”
“好。”谢锳点头。
何琼之披上外衣,听见院里不断有人奔走相告,从房里往外看,半边天色染得通红,,大火迟迟没有扑灭。
“十一娘,你若现在反悔,还能回去,我总觉得陛下不会那般对你,或许他有别的意图...”
“不管是真是假,皆与我无关,我实在不明白他要什么,可能他要的东西,我这辈子都给不了。
与其相互怀疑,相互折磨,不如退一步,何必溺死在泥汤里。”
谢锳态度坚决,没有因何琼之的劝说而动摇半分。
她有些晕,浑身直冒冷汗,何琼之帮忙扶住,见她小脸苍白,眉头紧蹙,似难受极了。
她呕了几下,哇的吐出来。
何琼之惊:“十一娘,你会不会..你不会有喜了吧。”
谢锳笑,摇头:“怎么可能,被烟熏得。”
有些事,她不想告诉何琼之,知道的越少,他越安全。
珠镜殿外,周瑄直冲内殿而去,他手持长剑,看见任何阻拦径直砍上。
楠木雕花大门推不开,周瑄奋力砍着门栓,赤红着眼睛疯了一样。
他手发抖,几乎站不住。
就在方才,陆奉御前来禀他。
“娘子似乎有孕,只是月份小,诊不清楚,再有半月微臣可再诊一次。”
“那药,断断不能用了。”
“调理经血的,本身就含多味活血化瘀,散郁开结的药材。”
周瑄扶着木门,指甲抠破,他声音沙哑,似央求一般。
“谢锳,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