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香气幽幽萦绕, 罩纱灯内的烛火欲灭不灭。
谢锳背对着周瑄,两人之间寸缕未着,是最亲密的姿势。
她累极,枕着周瑄的手臂, 蜷起双腿, 细瘦的后背出过汗后又滑又腻,一只手搭在她腰上, 掌腹温热, 缓缓揉按她纤软的小腹。
周瑄揽着她,目光扫到外侧小几上的空碗, 日子总是过得如此迅速,眨眼间便是年尾, 信, 也只剩下最后两封。
地龙烧的极旺, 谢锳很快热的烦躁难耐, 她搁下绣到一半的帕子,起身去推楹窗。
甫一推开, 不由吃了一惊。
漫天雪花鹅毛似的往下扬,映着廊庑光火仿若仙境一般,她仰着头, 下意识伸手去接,雪花撞到指尖纷纷融化。
她穿上厚氅,拢了兜帽出门。
好些日子没见雪, 今儿倒半夜下起来了。
她自己一人,沿着长长的巷道往前走, 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轻摇慢荡, 雪花迎面打在身上, 脸上,她也不觉得冷,反而有种自在散漫的悠闲感。
风起了阵势,嗖的一下刮灭灯笼。
谢锳怔愣了瞬,此时环境静谧,耳畔只有落雪声,风吹树枝的动静,她叹了声,转头想往回走,到底还是不喜昏黑。
然刚抬起脚步,便听见黑暗里有人在说话。
谢锳站在墙后,从她的角度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梅林后,仿佛有两个人影。
她眯起眼睛,伸手摁在墙壁。
一男一女。
女子拂去兜帽,露出乌黑的鬓发,她面朝自己,抬头起来时,也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她似乎小声求什么,片刻后伸手覆在领口,随后那披风掉在地上,惊飞了枝头瞌睡的鸟雀。
谢锳捂住嘴,心道此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此近的距离,自己动一下便会被人发现,她放缓呼吸,只盼望这两人别在冰天雪地里做什么出格的事。
女子猛地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腰,那男人像坨冰,身量笔直,一丝弯曲迁就都没,任凭女子抱着。
“松手。”
冷肃沉厚的声音响起,谢锳愣住。
周瑄?
而在此时,女子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正是王家二姑娘王毓。
她似乎在哭,却也不敢不听周瑄的冷斥,一双手局促的落在身侧,尽管隔着树枝,犹能看到她在发抖。
周瑄弯腰,拾起地上的披风,给她穿好。
“朕说过,只一条路能走。”
他背朝谢锳,清隽如松的身影罩在王毓身上,挡得很是严密。
“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答朕。”
他挑起头上的树枝,略一侧脸,抬脚往前走。
王毓忽然如惊兔一般,转身追过去。
更黑更远的角落,谢锳看不清两人在做什么,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后,她看见王毓失魂落魄的自暗处走来。
谢锳吸了口气,贴着墙壁站定。
王毓根本没有看见她,她在哭,从谢锳斜对面走过时,脸上莹莹发亮。
翌日,谢锳去暖阁,将绣好的帕子送给周瑄。
当年他写信告诉自己,要同先帝请旨赐婚时,她给他绣了一条贴身珍藏的帕子,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就没了。
周瑄捻着帕子上的纹路,把人抱到膝上,“明日朕让厚朴护送你去行宫,那里的沐汤极好,你好生养护身子,等着朕。”
谢锳垂眉,双手揽住他颈子,温声道:“好。”
周瑄亲她的眼,亲她的手指,连带亲吻掌中金丝银线绣成的帕子。
待谢锳从殿内离开,周瑄走到炭盆处,抬手,柔软的帕子掉进炭火中,瞬间被吞噬殆尽。
她记错了,连针线用料都忘得干净,这样的东西,留着便是羞辱。
羞辱他犯贱,羞辱他一厢情愿。
晌午,谢锳在榻上翻书,听见白露急急掀开帘子进门。
看见她后忍不住扑上前:“娘子,寒露跟人打起来了。”
与其说打,不如说寒露被人围攻。
六七个宫婢一块儿,把她围在当中撕扯,寒露头发被扯得蓬乱,簪子掉在雪堆里,衣裳也皱巴裂开,得亏冬日的棉衣厚实,人单力薄,那些婢女捡起雪团子往她身上扔。
因在僻静的地方,她们又都不敢出声,唯恐惹来管事嬷嬷。
谢锳赶到时,寒露被几人推倒在地,纷纷扬扬的雪砸的她睁不开眼,只能把手横在脸上遮挡。
谢锳只觉得浑身血液躁动起来,悉数堆叠翻涌,她涨红了脸,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拔高。
“住手!”
乍一听见动静,那些人慌忙收敛动作,又看见是谢锳,便赶忙跪下身去,稀稀拉拉行礼问安。
谢锳拉起寒露,给她扣好扣子,抬手整理了头发,却见寒露瘪了瘪嘴,眼眶通红还忍着不哭。
“娘子,是她先动手的,不赖我们。”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解释,可刚说完这话,便被谢锳冷飕飕的目光吓得俯下身去。
寒露抹了把脸,气冲冲啐了声:“你背后嘀咕主子,合该被打!”
黄袄婢女不大服气,可又不敢忤逆,只好暗自哼了声,心里却瞧不上所谓的“主子”。
眼下宫里谁不知道,西凉使臣不日将进宫面圣,亦会在朝宴那日将西凉公主献给陛下,她们也都听说,明儿这位“主子”便会被送到行宫去。
说是送到行宫,实则是为公主让位。
等陛下与公主成婚,蜜里调油之际,怎会记着这位被送出宫的“主子”,届时恩宠全无,她还拿什么逞威风。
不过,她们现下自然是不敢得罪她的。
先前珠镜殿众官眷便是例子,曹氏被打的脸上全是血,冲撞谢锳的那位更是被打烂后臀,至今都只能瘫在床上。
谢锳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寒露穿上。
黄袄宫婢有些吃惊,因是寒露先动手打她,她气不过,又觉得寒露也只是个婢子,便与她争辩还手,眼看落于下风,便喊人一起,直把寒露打的无招架之力,这才觉出不妥,然后悔不迭也无济于事。
她心里默默念叨:我进宫时日比她久,谢锳不会为了个小婢女对她动手。
可眼见着眼前出现青缎面绣鞋,藕色裙角荡开一尾弧度,黄袄宫婢有些喘不过气。
她抓着雪,舔了舔唇又道:“娘子,真的是她先打我的,我...”
掌风倏地扇过,清脆的耳光把那宫婢打的猛一趔绁。
谢锳冷声说道:“跪好。”
寒露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定是这人碎嘴说了不该说的。
这些日子,随着朝宴逼近,关于她的流言愈发甚嚣尘上。
黄袄婢女忙咬牙跪回谢锳脚边,抽泣着委屈,嘴里还在辩解:“娘子便是护着下人,也该讲讲道理呀。”
“啪”的又是一记耳光。
寒露打了个颤,忙上前给谢锳揉手。
谢锳转头,眼神蓄着愠怒,她抚着寒露的面颊,又瞥了眼跪在雪地里的宫婢。
“寒露,你自己去打,狠狠的打,方才她们怎么欺负你的,全都还回去!”
承禄将这事说给周瑄听时,那人正在参详西凉的书信,闻言忍不住轻笑:“她自己受气不出手,这会儿倒为了旁人坐实恃宠而骄的名声。”
承禄叹:“娘子气的不轻,夜里没吃几口饭便睡了。”
周瑄蹙眉,搁下信件起身,承禄见状给他抱来氅衣,他走了几步,又在殿门前停住。
“那几个宫婢现下如何?”
“管事嬷嬷已经教训过,都说不敢了。”承禄抬眼看了下门外,准备展开氅衣。
周瑄又踱步回去,坐下,不久凛声道:“全都发落去掖庭。”
“陛下不去看看?”
毕竟明日谢锳便要去行宫,承禄侍奉周瑄多年,能看出他心里惦记,只是这位帝王性情一向冷漠,此刻他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承禄,记得明日让陆奉御调一下药。”
谢锳小日子几乎不再疼痛,再有两月约莫便会全好,他抬起头,望向窗牖。
“把朕猎的白色狐裘做成大氅,给她送去,明日——”
“朕也不去送她了。”
行宫在京郊,驱车前往也要两个时辰。
天又下起雪来,谢锳歪在车壁上恹恹欲睡,手里托着的暖炉掉到地上。
前头骑马那人勒紧缰绳打转方向,与马车并行着,何琼之弯下腰来,朗声道:“方才是何动静?”
谢锳睁眼,看见白露在地上捡拾暖炉,便将毡帘挑起。
何琼之低身看去,马车内的人面容娇美,慵懒中带着一丝妩媚,仿佛与幼时不大一样,虽都是好看,可如今的好看多了些许勾人的味道。
他坐直身子,不着痕迹撇开视线。
“不妨,只是睡迷糊,把手炉掉了。”
谢锳笑,靠着车帷冲他问道:“你去过行宫吗?”
何琼之往前面一指:“去过几回,是一处天然汤泉,依山建起殿宇,陛下极少去,便一直空着。
那儿的景致极美,不过眼下冬日,万物凋零,去了也只能看雪。”
谢锳把手搭在上面,顺势往远处山峦望去,似极其放松,眉眼间也溢出难得的笑意。
“能透透气便好,镇日待在宫里,我都觉得快要疯了。”
她漫不经心说着,何琼之却不知如何接话。
曾几何时,谢锳像缝隙里的青苔,沾点雨水便蔓延开来,从她身上,总能看到一股执拗倔强的明艳,仿佛没有事情能压垮她,击溃她,风雨再大,她也能捱着硬挺过来,随之便是更为浓烈的绿意。
她从不会像现在这般,惆怅无奈,只能倚着车帷打量风景。
何琼之晃悠着骑在马上,余光时不时扫到谢锳,似乎被她捉到,何琼之有些不好意思,遂开口说道:“我只知道,陛下很在意你。”
谢锳笑:“所以当金丝雀一样囚着?”
何琼之张了张嘴,扭头,望见谢锳嘲讽的面容,不禁愣住。
“何大将军,我也曾唤过你兄长,不是吗?”
车帷落下,挡住谢锳冷落的脸。
何琼之握紧缰绳,回味她方才的话。
当年,他们三人关系极好,谢锳年纪最小,何琼之便调侃,不若他和周瑄认她做妹妹,往后京城罩着,没人敢欺负了去。
谢锳道好。
周瑄却不乐意,那会儿何琼之不明白,还道他是皇家矜贵,不稀得理睬谢锳,如今想来,是自己蠢得毫无察觉。
私下里,他很愿意当谢锳的兄长,谢锳年岁小可不娇惯,做的好物都会分他一份,有主见又聪明,何琼之是独子,故而总想逗谢锳喊他一声“阿兄”。
后来果真换来一句,美的他好几日合不拢嘴,为此还特意跟周瑄显摆,谁料他也只是淡淡哼了声。
马车驶过半山腰,隐隐看见掩映其中的行宫外貌。
如巨龙盘踞扶摇直上,来到殿门前,侍卫验过对牌,放行进去。
晚上用膳,谢锳看见何琼之,便让他一同坐下。
何琼之不欲扭捏,可想到圣人忌讳的模样,只得望着那一桌珍馐摆手:“不了,我跟外面的侍卫一起。”
“你也避我如蛇蝎。”谢锳慢条斯理撂下这句话,如同一记响鞭甩到何琼之脸上,跨出殿门的脚收了回来。
白露添上碗筷,谢锳帮他盛了碗粳米粥,笑:“何大将军,今儿是初几?”
何琼之默想了片刻,咬着箸筷道:“初六。”
谢锳垂眸没有说话,何琼之忽然睁大眼睛,“明儿是你生辰,你是腊月初七的生辰。”
他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谢锳仰起头,雪白的小脸满是高兴,逆着光,何琼之好似一尊石像,宽肩窄腰,就那么激动的看着她。
谢锳眨了下眼,睫毛扇动,何琼之心跳快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抠向大腿。
“我也没给你准备礼物。”
他心里想的却是,陛下也忘了,陛下怎么忘了。
西凉使臣入京,参加朝宴,是很忙,可最近陛下和谢锳如胶似漆,他怎么会忘记谢锳生辰。
“我什么都不缺,明早让小厨房做碗汤饼便是。”
谢锳吃了几口就放下箸筷,只何琼之一人在那风卷残席。
“这两日雪下的大,你带我去转转周围风景,来时我看见后山有一大片梅林,跟紫霄观的后山极像,想来雪后开的更好。”
“成!”
圣人命他看护谢锳,行宫的侍卫暗卫少说也有一千人,围的密不透风,何琼之自然不担心谢锳想寻机逃跑。
且他担任护卫一职,谢锳不会给他找麻烦。
朝宴日
用过早膳后,宫人们鱼贯而入,侍奉周瑄更衣。
他身量挺拔俊朗,穿上玄色衮服,戴十二旒冠冕,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
承禄低声说了一句:“何大将军特意送信回来,道今日是谢娘子的生辰,他问陛下可有特殊安排。”
周瑄道:“跟他说,朕要同西凉使臣宴饮,便不去了。”
谢锳于妆奁前,换上一件绯色长裙,上面绣着缠枝牡丹纹,金丝勾边,外罩一条泥金长褙子,梳妆时候,又挑了对牡丹攒珠步摇,最后画上花钿,起身,白露和寒露忍不住感叹。
“娘子愈发好看了。”
雪未停,下的米粒一般。
谢锳披上氅衣,拢好兜帽,何琼之便在院外等着了。
他带了把伞,看见谢锳时眼睛一亮,只觉面前人明媚如花,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叫人挪不开眼。
“可吃汤饼了?”他给谢锳打伞,自己则露在风雪里。
谢锳把伞往他头顶推去,指着兜帽抬眼笑:“吃过了,你自己举着便是,我想吹吹风,况且这么大的雪打在身上很是舒服。”
如是说着,她睫毛沾了雪,眼睛更亮了。
白露和寒露知道谢锳有话要问何琼之,故而隔了些许距离,远远能瞧见两人的影子。
何琼之调小步幅,走在谢锳外侧。
梅林只开了零星几朵,也都掩盖在积雪中,偶尔风吹起浮沫,露出嫣红的花瓣。
谢锳垫脚折了一支,捏着转过身来。
“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
何琼之眨了眨眼,拂去雪粒子,点头:“你问。”
“他是不是要娶西凉公主。”
何琼之咽了咽喉咙,眼神飘忽不定的看向四下,唯独不敢看谢锳的眼睛。
谢锳心中有数,暗暗掐着手心附上淡淡的笑。
“西凉有意献上公主,我只能说,陛下尚未裁定,一切都有转机。”
谢锳望着他的眼,何琼之惯不对她说谎,他从来坦荡,爽朗,黝黑的皮肤精健紧绷,这样冷的天,他头上居然冒汗。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树枝被压得几乎断裂,时不时发出噼啪的惨淡响声。
何琼之拿眼打量,遇到危险处便抬手替她遮挡。
走到梅林深处,谢锳捏紧梅枝,手指慢慢掐到半开的花瓣,声音清浅却又肯定:“何大将军,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去西凉。”
“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