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如细薄的篾片拉扯神经, 云彦连呼吸都放轻,每走一步,犹如踩在棉花,他有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
秀秀纳闷的看着他, 又看看谢锳。
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有半丈远,只要云彦伸手, 就能触到她的手臂, 他抬起手来,哑了声音:“阿锳, 是不是你?”
谢锳垂着眼睫,灰黄的面上仍有斑斑点痕, 攥着绢帕的手慢慢松开, 随后回身。
赵五抓住云彦的胳膊, 抱怨:“郎君怎好乱闯, 瞧着斯文儒雅,竟也冒失的很。”
云彦眸中闪光一丝讶异, 继而便仔细打量,这张脸,与谢锳完全不同, 不管是肤色肤质还是五官,与她背影的身段说不出的违和。
他欲上前,赵五拽紧他, 眼睛看向谢锳。
谢锳是抬眸往门口一瞥,赵五便托着惶惑震惊的云彦径直拉向外头。
秀秀也诧异了:“娘子, 郎君从没这般失态, 他是不是认得你?”
谢锳摇头:“许是被雨淋昏了脑子, 认错人。”
此后几日,谢锳心神不定,唯恐云彦冒失过来纠缠,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自打离京蛰伏,任何与京城相关之人她都不敢联络,更何况云彦。
若因为他招来眼线,暴露行踪,那迟早都会被周瑄发现。
她正倒着茶水,冷不防溅到手背,“嘶”了声,姚妈妈回头,“别动,你先泡冷水里,我去找药膏。”
姚妈妈给她抹上药膏,又絮叨:“娘子这手白净柔软,可不能轻易落疤。”
谢锳道谢,看了眼院子。
城里的粮仓空虚,京中若再不调补到位,怕是要生乱,前几日已经发生数起街头哄抢事件,更有人屡次三番拍门要吃的。
她从未见过这种情形,便是夜里睡觉都半睡半醒,不敢深眠。
幸好,两日后云彦来取箱笼,并未像初次那般浑噩,赵五将东西交还给他,他转身就走了。
半夜,砸门声猝然而又激烈。
谢锳从床上起身,拢好衣裳顺势将脸涂抹黑脏,便见其他院里陆续亮灯赵五披着外衣跑到院里,站在门后听动静。
砸门声很是嚣张,似有兵器碰撞的响声,外面人很多,吆喝着骂着粗鲁的脏话。
赵五大惊失色,忙又上了一道门栓,转过头跑去报:“不好,怕是流寇来了。”
秀秀抱着珍珍,睡眼惺忪,听到这话便浑身打哆嗦。
谢锳心里怕的厉害,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却没有应对之策。
县丞没有兵力,这才放任流寇行凶,接连几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烧杀抢砸,欺男霸女,临街有好几个女孩吊死。
谢锳打了颤,看向秀秀,随后赶忙回屋取来药膏,二话不说便将她的脸涂得跟自己那般,黢黑粗糙,低头又给珍珍抹了两下,做完,她将药膏随身收好,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被撞的晃荡的大门。
“咚”的一声巨响。
无数流寇手拿刀枪蜂拥而至,点燃的火把在瞬间照亮院子,他们轻佻的走上前,逐一打量每个人。
有个三角吊梢眼瞅了下秀秀,露出邪笑,随后猛地冲上前拦腰扛起秀秀往屋里去。
秀秀又哭又抓,他却不以为意,拍了拍秀秀的臀,淫词浪语不断。
谢锳一咬牙,拦住去路,“我有钱,买我们院里人的命。”
三角吊梢眼笑:“老子钱也要,人也要!”
“我有很多钱,你别动我妹妹,”她急的声音尖锐,犹自假装镇定,“你放了我们,我把藏钱的地方都告诉你。”
那人果然放下秀秀,姚妈妈把秀秀和珍珍挡在身后,赵五手里拿着竹竿,谢锳摇头:“五爷。”
赵五哎了声,乌泱泱满院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谢锳领人翻出一坛首饰,吊梢眼看到,两眼放光,当即着人搬走。
他们住处离府衙很近,流寇明火执仗的来,县衙若肯出兵,不会等到现在。
谢锳慢慢走着,心里愈发焦灼,手碰到床头锁片,听见噔噔噔脚步声。
回头,瘦削弓腰的男人急道:“我看见远处好多火把,还有马蹄轰隆,听动静人手很多,咱赶紧撤,要不然来不及了。”
漆黑不透光的夜幕里,那一个个火把像是长串巨龙,自山腰处如洪水泻流,哗然冲锋。
谢锳猜,定是赈灾的先行军。
她心中一喜,忽觉腰上一紧,却是吊梢眼猛地将她抗在肩上,又抓着秀秀的肩,大步走出门去,天旋地转,谢锳被挂到马背,她刚要抬起头来,那人一把按下去,双腿夹击马肚,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姚妈妈腿发软,歪在赵五手上,浑身冷汗:“快,快去县衙敲门!”
看方向,那伙人应朝寺里去了。
云彦正劝说县丞召集府兵,壮丁,出门阻击流寇,但县丞诸多推辞,从开始的虚与委蛇假言辞色到后来明确拒绝,他负手冷脸,肃声道:“人手不足,本官决不能看着下属送死,不日京中精兵将至,届时自然会把流寇一网打尽。”
云彦气的无话可说,抽身离开碰巧看到前来求救的赵五。
他心里一跳,“赵五哥,府里出什么事了。”
赵五便将吊梢眼如何掳走谢锳和秀秀急急道来,云彦听得胆寒,下阶时崴了脚,忙跟小厮吩咐:“牵马,我要上山。”
小厮为难:“这天马上又要下雨,山上指不定会有落石,万一...”
“快,去牵马!”
他将袖口往上挽了一截,俊眉朗目满是担忧。
谢锳几乎被颠吐了,山路难行,那马匹跑的极快,脑袋朝下时胃液直往下流,听着嘶鸣声,他们纷纷下马,推搡着谢锳和秀秀往庙里走。
一进门,谢锳呕了出来。
地上东倒西歪的尸体,像砍瓜剁菜一样支零破碎,而这些流寇只看了哈哈大笑,如寻常事般,还有几个围着火堆炙羊肉。
僧人被绑起来扔到后院,先前进来逃荒的百姓或被杀死,或被赶车庙门,清净的寺庙俨然成了阴曹地府,处处充斥着腥臭味。
谢锳和秀秀被关到柴房,里面已经有十几个女子,有两个衣不蔽体,呜咽着不敢哭出声,其他那些大都眼神惊恐,下意识躲避。
门咔哒合上,谢锳咬着牙,唯今希望,只有方才出现的光影。
但愿,那是一支精兵强将的队伍。
他们能连夜包抄寺庙,剿灭这伙流寇。
她不敢哭,怕哭起来惹得秀秀也哭。
两人挨着坐,雨点砸到窗上,很快沿着墙壁湿漉漉大片。
“娘子,我们是不是要死了。”秀秀小脸苍白,这会儿咬着唇,强忍着泪花。
谢锳握住她手:“不会,会有官兵过来救我们,一定不会有事。”
她这般安慰,亦是在给自己力量。
约莫半个时辰,吊梢眼踹开门,一眼看到偎在一起的两人,脸蛋黢黑粗糙,只身量好些,自己方才脑子昏了,竟会想把她俩弄上床。
他咧嘴嗤笑,倚着门框道:“有人来救你们了。”
看见云彦的一刹,谢锳说不上的震惊。
就像猛一看到希望,却在倏忽间兜头浇灭,然热烈的烛火仍有丝丝暖热。
她不知该怎么表达这种心情,张了张嘴,颓丧而又悲愤。
云彦望着她,自然也看到转瞬间她瞳孔里的变化。
他一直忍着不去见她,不纠缠不盘根问底,他不敢逼她,唯恐将她逼走,便再也见不到。
自然,他更怕给她带去麻烦,他不知她是如何诈死,可他知道如若让圣人知晓谢锳仍活着,必然招至无限祸端。
他看着她,看那熟悉的瞳仁,明亮而又澄澈。
在他开口前,谢锳劫了话:“大人,你是钦差对不对,是来跟他们谈判救我们的吗?”
吊梢眼一愣,云彦听出她的意思,遂点头。
“你方才不是要拿银子赎她们?”吊梢眼直起身,惊得瞪圆眼珠。
云彦身量笔直,说话不卑不亢:“我出银子,你敢收?”
“这山已被团团围住,若此时收手尚且有回旋余地,否则,本官不保证你们会有全尸。”他从腰间解下官牌,划过那人眼前又收了回去。
“笑话,束手就擒死路一条,当我是傻的。”
杀了那么多人,落在官府手里能有活头?吊梢眼嗤了声,抱起手臂上下打量他。
“我是朝廷六品秘书郎,作为钦差自然有决断权,如若你们现下投降,我可手书一封盖上官印,求圣人赦免你们罪行,如何?”
“赦免又能怎样,最好不过关在狱里,生不如死,少废话,你究竟要做甚!”
云彦在拖时间,方才上山时他亦听到马蹄轰鸣,挟着千钧之力朝奔腾而来。
他不擅辩驳,何妨说谎,只看了眼谢锳,便又鼓起勇气说道:“寺庙中行杀戮,死后会入阿鼻地狱,受最严酷惨烈刑罚...”
吊梢眼没了耐性,疾言厉色起来:“老子脑筋进水了听你瞎扯,今日便先宰了你,看看是入阿鼻还是上哪个鬼地方!”
他从后脑勺抽出一柄刀,刀刃泛着冷光。
云彦挡在谢锳和秀秀身前,他看见屋外火光冲天紧接着一记惨叫,破开半空的清寂,刀刃相接,皮肉捅穿的声音不绝于耳。
救兵到了!
吊梢眼慌乱中又折回来,气急败坏举刀朝云彦劈去。
谢锳下意识将人往旁边推去,吊梢眼砍了空,恼怒回身,冲着谢锳掴了一掌,将她打翻在茅草堆上。
云彦爬起来便去抢刀,可他根本不是吊梢眼对手,非但没抢到,还被刀刃划破手臂。
秀秀去扶谢锳,吊梢眼蛮横的单手举起刀来,刀风几乎擦面而过,却没预料到的疼痛。
吊梢眼手里的刀掉落,想回头,才发现后脊射入箭头,穿过前胸露出血色。
呕了口血,他趴倒在地上。
是何琼之!
他拽起云彦,健硕的身躯溅满鲜血,只一眼,瞟过屋内十几个姑娘,道:“云大人,你可真是英猛果敢啊!”
咬着牙,太阳穴突突直跳。
心里却道:真是不自量力!
箭矢如雨,鼓声震天,压倒性的对阵不费吹灰之力,何琼之很快率兵剿灭流寇,没有一人逃脱。
谢锳和秀秀是混在那十几个姑娘中被护送下山的。
泠泠火光中,对面是乌压压的黑甲精兵,乍一看去,浩瀚壮阔气势雄浑,在这样秋雨淅沥的时节,这夜显得肃杀冷厉。
而在当中,有一人一马尤其高大精健,泛着冷光的甲胄阴鸷的不敢让人直视,秀秀没有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忍不住揪着谢锳的衣角,哆哆嗦嗦说道:“娘子,我害怕。”
谢锳比她更怕!
因为她不经意抬眸,一瞬看清高头大马上坐着何人!
严阵以待的军队,围拢成密不透风的队形,他们似在等候将领的军令,一旦发下,便有撕裂万物的气势。
谢锳稳着呼吸,不敢看他,她手脚冰凉,头皮发麻,只望着近在咫尺的姚妈妈,暗暗想着,快一点,只要爬上马车,就能悄无声息的离开。
那么多人,他不会发现自己。
雨下大了些,打的她看不清前途。
秀秀攀上车辕,回头接谢锳的一刹。
一支箭矢噌的擦过耳畔,钉进两人之间的位置,箭羽翁鸣摇晃,秀秀吓得连叫都忘了,只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那支羽箭。
谢锳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往车上爬,甫一坐进去,便急道:“快赶车,快!”
马鞭扬起,车子压着泥水嘎嘎前行。
谢锳颤着双眸,喉间又痒又干,她根本不敢回头,脑子里不断想着,要快,要快!
马车猛地刹住,秀秀摔趴在地,谢锳跟着摔了下去,手指摁在碎瓷,血透出来。
周遭静的可怕。
雨点啪嗒啪嗒不断砸在车顶,就像割开心口放任流血,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手抖了下,微缩着拔下瓷片。
呼吸渐急,心跳如鼓擂,车外仿若无人,可马车一动不动。
“倏”的一声,车辕再次钉进箭矢。
马受了惊,扬起蹄子原地打转,车内人不得不抓住车壁稳住身形。
车帘晃动间,谢锳看见马车前方黑压压的甲胄,如同一面巨大的网子,将她所去前路堵得严丝合缝。
那双眼眸阴翳淡漠,浑无顾及的在她面上仔细逡巡,唇轻扯,唤她:“过来。”
谢锳浑身发冷,扒着车壁不肯挪动。
秀秀挨着她,惊慌失措的像只初飞的鸟。
周瑄反手从箭囊拔出箭矢,搭弓上箭,挺拔的身躯微微后仰,手臂拉满弓弦,慢慢对准车帘后的人。
谢锳启唇,心口被人攫住一般,她睁大眼睛,耳边传来他清凉的不耐。
“下一箭,不会射偏。”
箭头直指,秀秀面门。
“过来,到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