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 天气浓黑如墨。
蒙蒙水雾阴的看不清人影,官道被泡在泥泞中,先前坐在马背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牵着缰绳艰难往前行走, 脚扎进泥里, 再拔/出来,又凉又湿, 拂了把脸, 眼前好歹看清模糊的景物。
“大人,咱们离渡口还有些距离, 可这雨下的越来越大,没停的迹象, 咱们去驿站避避吧。”
小厮牵着搭满箱笼的马, 扯着嗓子朝前头人喊。
声音很快被雨水冲刷, 前头那人回过身来, 鸦青色的身影清瘦颀长,他点头, 横起手臂遮在额前:“驿站还有几里地?”
“五六里地就到了。”
“好,先去驿站。”
云彦睫毛全被打湿,黏在脸上挡了视线, 他觉得漫天灌来的雨水无孔不入,夹着狂风几乎要将他们两人两马掀翻吹跑。
他用袖子擦去箱笼上的积水,庆幸提早包好牛皮纸, 打了个冷战,天撕开乌云的口子, 兜头泼下暴雨。
驿站挤了不少商客, 院里好多没来及拆卸的箱笼, 不时有人抱着油布急慌慌盖,凌空劈了道雷,傍晚时候的天黑的不见一丝光亮。
甫一进门,云彦打了个喷嚏,小厮换完衣裳便开始架炉子熬姜汤,他胡乱抹着脸,扭头朝后侧看了眼。
却见他们大人换了件圆领青色襕衫,正小心翼翼解开滴水的箱笼,宝贝一样取出书籍,一本本晾晒开来。
“大人,喝口热姜汤暖暖身子。”小厮搓着鼻头,听院里不断有商户进门,亦有不少人唉声叹气,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行商客最不喜下雨天,耽误脚程更损毁商物。
云彦皱着眉,心思全在书卷上,待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这才挪脚去到火炉边,喝了口姜茶。
沿海一带多雨,想来现下渡口无船可用,照外头的雨势,少不得要困在驿站几日。
登州地势起伏复杂,谢锳所在住处居于高低,故而这几日的雨对她没甚影响,最多屋里晒不着太阳,有些物件开始长霉,可居于地处的百姓便遭了殃,海水大有漫灌的势头,加之连阴天,每到夜里便能远远看见海面似蓄着磅礴之力,缓缓充盈着晃荡着只待一阵风卷起水浪铺天盖地淹没所有。
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房屋下一刻便要倾颓,不少百姓不得不收拾行囊连夜寻找庇护,离谢锳不远的寺庙敞开庙门,接纳流离失所的百姓,然终究承载有限,此时城中随处可见与家人走失的妇孺病弱,淋着雨,谁都不敢开门。
姚妈妈端来粳米粥,叹道:“粮价长得飞快,这才几日翻了两番,东西两街的米铺全都囤货不售,真是奸商一窝。”
本是丰年,因大雨导致运进城里的米粮迟迟不到,况且即便到了,很可能损失多半,发霉发芽亦有可能。
商贩定是想屯起粮食,等待最关键的时候抛售。
谢锳咳了声,听见屋檐上没完没了的大雨,打的瓦片啪嗒啪嗒密密匝匝,院里已经有积水,不耐涝的花喝饱了东倒西歪。
“咱们也省着点吃,这场风暴指不定要持续多久。”谢锳想,但愿千万不要大坝决堤,否则一旦发生水患,登州城都要遭殃。
周瑄接到登州上报开仓放粮,加筑河堤的奏疏时,已经是灾情之后五日,此时登州淹了数百间房屋瓦舍,几百口人无住可去,急等着朝廷拨粮救济。
他忙批复奏疏,又沉思片刻,召何琼之、澹奕进宫。
登州临海,又逢流寇,水患之前,难保流寇不会趁机作乱。
周瑄拧眉看向何琼之:“厚朴,此事事关紧急,朕命你带一千精兵赶去登州,确保粮仓无虞,百姓尽快恢复常序,所需物品不必与朕通禀,非常时期可从军中急调过去。”
“是!”何琼之应道。
“澹奕,你擅长筑堤修坝,此番若能控制住登州水情,回京朕升你两级任工部司主事。”
澹奕亦拱手应声。
周瑄扶额,窗外秋雨淅沥,京城已然下了三日,殿内便潮热难耐。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面朝何琼之,幽眸折出凌厉的光:“云六郎应在登州界内,你若看见他,替朕问候一番。”
何琼之愣住:怎么个问候法?
殿内的光透过窗纸落在漆黑的庭院,如同铺上一层薄纱,袅袅漫漫。
周瑄头疼欲裂,时至今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谢锳活着的蛛丝马迹,可冥冥中他就是固执的觉得,谢锳还活着。
何琼之走前,周瑄喊住他。
宽大的手掌拍在他肩膀,冷眸挟着试探:“大慈恩寺那日,原定佯伏马车的一队人,为何与朕缠斗不完。”
掌下人呼吸骤沉,何琼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在慌乱后沉稳答道:“佯伏马车的那队人并未同陛下缠斗,揪住陛下不放的应是尚未查探明了的第三方死士。
臣无能,至今没有找到逃脱那人,否则定可问出一二。”
手掌拿开,周瑄面色晦暗不明:“朕信你,等回来再查。”
帐内昏暗,听着雨声,周瑄入梦。
他许久没有梦见谢锳,这一回,她的面庞清清楚楚。
她慵懒的靠在美人榻,齐胸掐腰襦裙勾出玲珑有致的身形,圆润秀气的肩颈虚虚挂着绯色帔子,衬的那皮肤雪白滑腻,她撑着腮,微弱的灯火打在左颊,神情柔和温婉,眉眼舒展迤逦,她抬起眸,笑盈盈的朝他看来。
周瑄伸手去抓她的腕子,她却轻巧避开,恼道:“你答应过我,若我活着,放我走。”
他握着她的手指,扯到唇边,心神荡漾时,耍起无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谢锳,你能去哪?”
他手指抚在她的肩窝,轻摁着俯下身去,穿过乌黑的发,拔去鬓边微颤的步摇,
唇点在肩胛,将要往下游移。
便觉尖锐的利器抵在喉咙,眉眼低垂,撞见她视死如归的决绝。
“你是皇帝,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爱你。”
他笑,不顾簪尖的刺痛,往下沉身:“朕偏要试试。”
他敛起温和,半明半昧的面庞俱是阴戾,陡然劈开了谢锳,她尖声呼叫,握着簪子的手指尖捏到泛白。
“说,你喜欢朕。”
“说!”
掌下人软成春水,周瑄眼前却忽然漫开血色,他停了动作,使劲眨眼,却被眼前景象惊住。
谢锳的簪子插入她的胸口,汩汩血液不断淌出,浸透绸被,浸润两人的衣裳。
他抬手,指间黏腻发红,他深深吸气,只觉得头昏眼花,仿若那簪子钉入的是自己心口,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一点声响。
像被困在棺椁中,而那片血红蜿蜒直下,他撕破喉咙挣扎喊道。
“谢锳!”
承禄打了个哆嗦,那两个字极其清楚的蹦到他耳中。
自打谢锳没了,圣人偶尔去珠镜殿,坐一会儿便折返回来,最近他不再过去,承禄只以为圣人放下,万没想到深夜那人犹能入梦。
捧了茶,他站在帐外,听见圣人急促沉重的呼吸声,慢慢平复,探手取了茶水一饮而尽。
帷帐内濡湿潮热,周瑄惊魂未定间,伸手反复在面前查看,血液的黏腻温热真实到让他惊恐,他胸口剧烈起伏,听到屋檐上轰隆一声。
雨势愈发迅猛。
“承禄,朕要什么没有。”似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推开楹窗,丝丝缕缕的雨点扑面袭来,风吹鼓起他的寝衣,挺拔精健的身躯隐隐透出,双手撑着窗栏,他不断回响梦里那人的绝情。
承禄道:“陛下,天下都是您的。”
周瑄挑起眼尾,俊美无俦的面上闪过嘲讽,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到头来被耍的可叹可怜。
自己满腔真情,而她只不过短短喜欢了一瞬。
他所求不多,但要她屈膝,要她臣服,更要她永不背弃的喜欢。
门咣当一声,谢锳吓得手一哆嗦,针尖扎进指腹,透出血珠。
几声惊雷混着撞门声,透过雨帘重重打在耳膜。
姚妈妈从榻上站起来,慌乱中抄起笤帚走到屋门口,张望着探出身。
谢锳搁下绣绷,秀秀抬起头,墨汁洇透纸张,刚画的图样脏污掉,她睁大眼睛,小声问:“娘子,会不会是流寇。”
这两日街上很乱,听闻东面流寇趁火打劫,抄检了好些个铺子。
谢锳抿着唇,忽听门又响了声。
她们院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姚妈妈家赵五,另一个是跑腿小厮,其余便都是姑娘,若真是流寇,那么她们毫无抵抗之力。
叩门声渐渐削弱,接着便有人摔倒在地。
谢锳起身,沿着廊庑一直走到影壁前,竖起耳朵听了少顷,确认没有动静后,便让小厮打开门。
门一开,歪进来两个人。
却是饿昏了。
谢锳忙叫姚妈妈取来晌午的粳米粥,喂他们喝下后,不多时两人便醒转过来,谢锳不敢留他们进门,遂给他们拿了几个胡饼傍身,便又合上大门,插好门栓。
前两日听县令说,已经向朝廷奏急,想来赈灾的官员很快便会上任。
她看着乌沉沉的天,暗念这场雨下小一些。
姚妈妈双手捧在胸前,也跟着念叨了阵子:“登州十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雨了,今岁不知怎么了,没命的泼,好容易有个丰年,全毁了。”
黑灯瞎火,赶路的两匹马歪歪扭扭,几欲摔倒。
云彦扶着上面挂的箱笼,抹了把雨水使劲睁眼往前辨路,沿途走来,客栈全满,且有不少逃难的百姓。
他能撑着,这两匹马怕是没有粮草,不肯走了。
“大人,快到衙门了。”
话音刚落,却见云彦踉跄了下,猛地坠进泥窝里。
“来人,救命啊!”
响彻半空的叫声惊得院里都站起来,谢锳心口猛一刺疼,紧接着扑通扑通跳的极其快速,心慌且十分不安。
趴在门缝里往外看的小厮,盯了半晌,急忙跑回来报信。
“娘子,斜对面塌陷,有人掉进去了。”
谢锳吸了口气,问:“人多吗?”
小厮又撅着腚去看:“就俩人,旁边那个趴在边上抓着他手,还有两匹马,上面驮着东西,哎呀,他快撑不住了。”
“拿绳子,救人!”谢锳不再犹豫,话说完赵五便去库房取来一捆麻绳,几人开了门,冲到雨中。
谢锳站在大门口,翘脚逡巡四下,唯恐突然冲出一伙流寇,她提着心,一双眼又落在泥窝处。
赵五把绳子绑到两人粗的树上,又在自己腰间打了个结,趴下身去套泥窝里的人,套了好几次,连谢锳都沉不住气了。
好容易套上,几人连拉带拽终于把他拖到安全处。
那人举止斯文,只是浑身上下全是泥汤,看不见全貌,旁边似乎是他随从,快要跪下感谢了。
几人说了什么,便见赵五阔步回来。
“娘子,他们是外乡来的,客栈都住满了,想在咱们院里梳洗一下。”
谢锳想了会儿,低声与赵五道:“你让他在前院洗,洗完便让他们离开。”
不是她狠心,而是她必须保证这一院人的安全,任何突然出现的都可能危及自身。
云彦扶着膝盖,嘴里鼻腔里全是淤泥,他咳了几声,抬手慢慢捋去发间的水,像被糊住,整个人透不过气。
秋日雨夜,水凉的刺骨,谢锳让赵五送去一盆热水。
他们很快洗完,又去净房换了身衣裳。
秀秀从那抱着一摞纸经过,迎面撞上,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惊道:“郎君,你怎么来了!”
谢锳听见响动,蹙了下眉。
便见秀秀飞跑过来,手里的纸张快要散开,发间珠花一颤一颤,她上气不接下气,捶着胸口道:“娘子,你把他们留下吧。”
“我认得他,他是青州教过我的郎君,教我画图样的那个!”
“青州?”谢锳犹豫了瞬。
秀秀连连点头:“嗯,他要到各地采风画舆图,偏不凑巧到登州赶上大雨,落脚地都没找到。”
谢锳手脚有些发凉,她舔了舔唇,往远处的廊下扫了眼,问:“他姓甚名谁。”
“他姓云,我听旁人喊他六郎。”
“娘子,你留他们住一夜吧,天这么黑,他又刚从泥窝里爬出来,再这么走下去,很容易生病的。”
秀秀摇着她胳膊,明亮的眼睛充满乞求。
半晌,谢锳点头。
秀秀高兴的蹦起来,谢锳淡声道:“让他和五爷住在一个院里,不要到这儿来。”
“好!”
云彦绞着衣裳的水,滴滴答答落在草丛间。
他也觉得是缘分,能在登州遇到秀秀,当时初到青州,偶然看见秀秀在柜上画图,便指点了一番。
小姑娘聪颖有天分,可惜她阿耶糊涂,要把她嫁给老县令做续弦。
“郎君,你缺什么告诉我,我们娘子人可好了。”秀秀忽闪着大眼睛,兴高采烈,“她收留我画画,做首饰,还给我和珍珍住处,今日便是她让我们过去救你,谁能想到掉进泥窝的人会是你,竟然是你!”
她愈说愈高兴,忍不住小脸涨得通红。
云彦笑:“明日辞别前,定要好好谢谢你们娘子。”
翌日,天依旧乌黑浓稠,起床时停了雨,然刚吃完早膳便又开始滴答。
泼墨一般,院里油亮亮的。
云彦收拾好箱笼,犹豫了下,起身走去隔壁院子。
碰见赵五,他拱手作揖:“赵五哥,能否先将这四箱书籍暂存贵府,等我找好落脚处,再来取走。”
赵五拿不定主意,道:“我去问问娘子。”
须臾,他跑回来,“我们娘子说行。”
云彦松了口气,便又作揖:“我要走了,想亲自去跟你们娘子辞别道谢。”
赵五立时道:“娘子不便见外人,这是四个胡饼,你们带着应急。”
小厮接过去,云彦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沿着廊庑往外走,待转过影壁,不经意往内院扫过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
院里那人背对自己,秋香色长褙子下,穿着一件藕色襦裙,腰带系着盈盈一握,发髻简单拢在脑后,别了根折股钗。
他眼帘湿润,脚步仿若被缠住。
眨了下。
那身影挪到墙后,云彦一急,顾不上规矩提步踉跄着走去,边走边压抑呼吸,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赵五听到动静,诧异下忙追过去。
却见云彦跑到花墙处,倏地顿住脚步,清隽的衣袍微微曳动,骨节分明的手摸索在棱格墙孔。
他不敢呼吸,水雾晕染开也不敢眨眼,他走到垂花门下,像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
秀秀抬起头来,眼睛霎时充满欢喜。
“郎君!”
谢锳的手骤然握紧,绢帕被攥的发皱。
她没回头,听见那人小心翼翼唤她。
“阿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