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周瑄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查看王家和孙家的案录,看到中途,眉心紧锁, 阖眸, 仔细回想当日刺杀情形。
除去他自行安排的黑衣人外,另有两伙死士参与其中, 孙家受不住刑罚, 已然招供,而王家凭着外戚关系, 刑部官员畏手畏脚,至今都没落到实处。
他起身, 提步往外走, 承禄忙提来六角宫灯, 躬身跟在旁侧。
西殿凌阴, 夜里尤其冰冷,走下去还未开门, 冷气便沿着缝隙无孔不入的钻进骨里,承禄打了个寒颤,搓着手继续往前。
侍卫看到来人, 当即行礼欲启开石门。
周瑄忽然止步,他停在门口一丈远,瘦削劲拔的身躯像是骤然醒转, 兀的一颤,抬头, 幽黑的瞳仁折出深邃的薄刃,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他动了动唇,承禄听到两个字。
“回去。”
今日是圣人第一回 下凌阴,欲看谢锳“尸首”,可临了,不知又怎么了,令刑部官员,大理寺官员悉数赶至大狱,要夜审王家。
王瑾的牢狱与四皇子相隔不远,侍卫去提人时,便能听到四皇子鬼哭狼嚎的叫喊,他快要疯了,半年多没人同他说话,钝刀子割肉不过如此,他抓着栅栏,瞪圆的眼珠透过缝隙往斜对面看,时而疯笑,时而咒骂。
王瑾带着脚镣出来后,四皇子哈哈拍手。
“父皇,儿臣知道你缘何要选老六了,他比你还狠,比你还毒,他连自己的舅舅都能手刃,哈哈哈....
老六,四哥自愧不如,四哥佩服你啊!”
王瑾阴森森的瞥了眼,转身往光火处走去。
四皇子紧紧扒着门,声嘶力竭犹如绝望至极,破开的声音在暗牢中不断回响,反复撞击着耳膜,他松了手,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张张脸,先帝的,王皇后的,母妃,他们在笑,又在哭。
他捂着耳朵,面额青筋暴起,近乎癫狂一样忽然咆哮起来:“皇后,皇后不是自尽的,她是被你害死的。”
狱卒望着他,一言不发,就像数月里日复一日的无视,不管他喊叫,威胁,利诱,卑微或是任何试图引起注意的任何方式,他们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无声无息,却足以令曾经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崩溃,绝望。
“老六,你比我可怜啊。”
堂上严阵以待,大理寺和刑部分列两侧,王瑾目光晦暗,瞥向太师椅中端坐笔直的周瑄,不禁冷笑一声,颓然垂下眼皮。
到底是先帝的儿子,当年先帝将他们贬谪江南,驱逐出京,原以为足够雷厉无情,不成想青出于蓝,如今他儿子比他做的更绝。
还以为会惦记血缘亲情,终究比不过手中实权,只要危及他的皇位,他便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上柱国的封号言犹在耳,挂到门上的匾额还未摘下,坊间关于王家要出“二后”的流言却戛然而止。
帝恩寡义无情。
他那好外甥,端的是清俊尊贵,目中无人,阴凉的眸光对上,复又轻视挪开。
“既已承认贪墨,阿党,侵占官田,私冶铁煮盐,为何不认弑君?”
王瑾嗤笑:“为何?陛下心里一清二楚。”
周瑄不动声色打量他的反应,见他满腔憋屈压抑怒火,不似说谎模样,他暗自叩着桌案,慢条斯理道:“表弟表妹为了舅舅四处奔走,朕以为着实不妥,既惦念舅舅安危,不若便让他们到狱里...”
“陛下!”王瑾脸上肌肉抽动,隐忍的眸光压下愤怒,他动了下脚,镣铐发出沉重的响动。
“罪臣没有弑君。”
他重重叩下头去,颤抖的背影仿佛一夜间苍老许多。
周瑄将堂审交由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协理审核,随即抽身离开,王瑾欲言又止,膝行上前。
周瑄顿住脚步,侧脸冷声道:“朕究竟为何办你,好生想想吧!”
牢狱身处,四皇子的哭笑声不绝如缕,阵阵穿入周瑄耳中。
望见他的身影,四皇子登时提起力气,抓着栅栏哈哈笑出眼泪:“老六,你比我可怜,你比我可怜呐....”
幽幽目光一扫而过,眼看着周瑄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叫的愈发尖锐,犹如要炸裂头皮般,抓扯着木栏,指甲嵌进木屑,他跳着脚喊:“老六,你回来!”
周瑄脚步疾行,脑中不断回过当年旧事,谢锳同自己闹翻,他彻夜难眠,去往淑景殿时,推门看见悬梁自尽的母后。
半空中,她脚上的鞋掉了只,露出雪白的绢袜。
那一瞬,周瑄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他站在门口,脑中空白惊惧,反应过来,他手脚不听使唤去抱王皇后的腿,怀里的人冰凉没有温度,僵硬的膝盖都无法曲起,指尖划过他的脸,再不像从前她抚摸自己的柔软。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断唤着母后,不断摇晃她的手臂,可她睡着了一样,安详沉默。
十八岁之前,所有人都爱他;十八岁之后,他才知那爱皆有企图。
宫人都道先帝宠幸贵妃,王皇后受辱自尽,彼时的周瑄恨透了先帝,离京时他像丧家犬般,身边只有一个何琼之。
然时至今日,陈年往事渐渐揭开真相。
才知真相远比想象的更加丑陋。
王家大郎二郎相继卷进逆案,王皇后忧思郁结,如处沸鼎,既不能舍弃母家,又不愿忤逆圣上,两相权衡,她饮下毒酒,含恨而亡。
先帝顾念夫妻情分,在她死后并未追究王家,而是驱逐出京,又因喜爱周瑄,故步步做局,以王皇后悬梁的假象,借以顺理成章遣周瑄赴边境历练,贵妃和四皇子一党皆以为王家倒台,周瑄失宠,自己于储君之位有了指望。
君心狠戾,连亲生儿子都会算计。
这天底下,真心难寻,唯权力不负。
雕仙鹤香炉白烟袅袅,冰鉴不断滴落水珠。
何琼之看了眼供词,不由蹙眉,问:“陛下,现场有三方死士,如今只有孙家认罪,难道王大人果真没有参与?”
周瑄嗯了声,扶额揉了揉太阳穴。
“那剩余两方,会是谁?”
何琼之琢磨,心里有个念头,然不敢讲,周瑄瞥了眼,道:“如你所想,是朕替王家动的手。”
何琼之讪讪一笑:“臣没这么想。”
周瑄不置可否,往后靠在椅背,淡声道:“谢锳都猜出来了,你会没想到?”
“臣愚笨。”
“朕对付王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谢锳刚刚好,没什么比皇后之位更有诱惑力和说服力。”
何琼之低下头,尽管一压再压,还是没能忍住,“陛下筹谋之前,可想过她知道实情会如何难受,被当成诱饵推出去,被她曾经信任喜欢的人亲手推出去,她已经跟谢家断了关系,您还要一寸寸斩断她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她所拥有本就少的可怜,谢家如何您比我清楚,您不该这般对她。”
周瑄望着他,幽眸映出清浅的光:“厚朴,朕给过她机会,可她宁愿选择犯险,也不肯向朕求饶。”
“陛下所谓的机会,是金屋还是日后您三宫六院中的某一位?”
“至少朕没想让她死。”周瑄冷冷乜着他。
何琼之深吸一口气:“但陛下就是在逼她赴死。”
静谧的大殿能听见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幼时玩伴,交心过命的情谊,此时此刻,却将往事历历撕开,何琼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言。
索性硬着头皮继续:“陛下从开始便知道她会怎么选,又怎能说给过她机会。她活在谢家,爹不疼娘不爱,处处受掣肘,她什么都能自己担了,她又怎会习惯依靠旁人解决问题。
您说她无情,可您从认识她那一日起,便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缘何现在非要折掉她的羽翼,让她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不是谢十一,您也不会喜欢那样的谢十一!”
痛快!
慷慨激昂后的情绪达到巅峰,以至于暂时的狂妄遮住后怕,何琼之攥着拳,仰视他深邃冷静的眼。
“从前年少,喜欢她所有模样,以至于被抛弃时,许久没有回过神。”
“为她寻借口,为她开脱,自以为是觉得她一定有所苦衷,在我你我厮杀陷入绝境濒临死亡时,她跟云六郎大婚,全身而退。
朕绑着一身纱布躺在床上,不死不活,她和云六郎帐内鸳鸯,浓情肆意,说不喜欢就能转头嫁人,你可见过比她还狠的人。”
“朕此生唯一屈辱,受她所赐。”
一股凉气沿着后脊攀爬,随后迅速传至四肢,何琼之咽了下嗓子,沉声道:“您知道当年是误会,任何人听到那种关系都会后退。”
“未必。”周瑄瞟来冷光。
何琼之僵住。
“厚朴,大慈恩寺劫持一事,你究竟有没有插手。”
周瑄噙着笑,眼底却在蓄积浓雾,阴郁冷鸷的光似削铁如泥的刃,一点点剜着何琼之的骨头。
他手脚发凉,手心俱是冷汗,心跳犹如惊雷,咚咚...咚咚。
温热的掌腹拍在他右肩,周瑄俯下身,正面逼视他低垂的眼睛:“有没有?”
“臣,没有!”
炽热的目光彼此凝视,一分一毫,谁都没有退让。
手掌往下一压,何琼之挺直腰身,周瑄后撤两步,面容霎时冷凝:“逃跑的那个,你亲自去查,抓回来后,朕要剐了他!”
高墙下,阴风阵阵,何琼之两条小腿肚直打晃,爬了两次,好容易爬上马背,揪着缰绳,脑中充斥着周瑄说最后一句话的表情。
似警示,更似威胁。
陛下在怀疑谢锳的生死,亦在怀疑他的忠心。
不过年少的一段情谊,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何琼之只觉脑筋乱成一团,握着缰绳的手攥的发白,心里长叹:怕是不能善终。
昌河公主大婚后,通判一家从京城折返,此间有个插曲,昌河公主无意间扫到通判夫人的礼单,看见那枚被秀秀修复的镯子,许是合眼缘,她试戴了下,信口说喜欢。
通判夫人暗暗高兴,便有许多娘子拉着她问出处,更有甚者,让她帮忙定制,故而一回登州,通判夫人亲自去了趟首饰行。
“三个镯子,两对手钏臂钏,六支步摇,成色不用太好,做工务必精美。重中之重,是这个冠。”通判夫人比划给谢锳看,“我外甥女下月大婚,旁的暂且可以慢慢来,这个冠定要往前安排,别耽误正事。”
谢锳查看完诉求,确认是寻常的嫁娶闺阁,遂应声道:“那我们今明两日画图样,后日送去您府上观赏,若能定下,我们便立时赶工,若还需修改,时日上也好安排。”
“成。”通判夫人打量着她,只觉掌柜的虽面孔普通,可言谈举止不卑不亢,旁的商贾遇到官眷,大都有唯诺逢迎的意味,可她没有,倒是个爽快利落的人。
登州地界小,贵在安稳。
谢锳伏在案上看往来账目,听见叩门声,姚妈妈拿着被退回来的图样,叹气道:“这单生意怕是要黄。”
谢锳将四幅图样翻看一遍,抬头:“都不满意?”
“说是落俗套,言外之意登不上台面。”
谢锳笑,“既如此,不必勉强。”
官眷的生意向来不好做,何况他们这家首饰行并不出彩,上回通判夫人贸然下单,也是沉浸在京里被夸捧的情绪里,等她回味过来,还是会找熟悉的店铺。
说到底,这间铺子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谢锳便心满意足。
“你今日过去,便说咱们画师手受了伤,难以完成接下来的活计,定银全退。”
“好。”姚妈妈说完,便转身去拿图样。
秀秀从外头进来,凑过去头看了眼:“娘子,不若让我试试。”
谢锳诧异,托腮笑:“你会画冠?”
秀秀去拿纸笔,边画边解释:“会画,先前也做过几个冠,青州府的官太太都很喜欢。”
她手指灵活,三两下勾勒出冠的大体形状。
谢锳微微蹙眉,觉得她画法莫名有些眼熟。
“跟你阿耶学的吗?”
“嗯。”秀秀点头,专注在图样上,画完缠珠,补了句:“还跟一位郎君学过,他能写会画,天底下我没见过比他画画更好的人。”
谢锳忍不住笑,“那他教出来的徒弟定然更要厉害,你天生就是吃着碗饭的,你阿耶糊涂,平白没了你这样好的助力。”
秀秀撇嘴:“母老虎给他生了儿子,他便不把我和妹妹当回事,满脑子都是钱和权,等着卖了我搭上县令的线,给他宝贝儿子铺路。”
她画完,谢锳仔细看了一番,感叹道:“秀秀你可真是宝,画的美极了。”
果不其然,秀秀的画拿去之后,通判夫人当即拍板定下,之后罗列出需要用到的珍珠玉石铜丝金叶等物,得到应允,行里便开始着手制作。
登州民风与京中截然不同,日常能听到的谈论多半是阴天雨天,出海捕鱼是否危险,庄稼能不能有个好收成,今日的菜价涨了几文,大都是烟火气十足,谁都能插一句嘴。
在茶肆,几个书生样貌的男子私下说到王家和孙家,谢锳才知道大慈恩寺一事,王瑾被革职查办,王家人人自危,“王家两后”的传言逆转风向,成了“王家要完”。
“当今比先帝还要果敢有手段,当初王家可是从龙有功,还是外戚,谁能想着会有这么一天,还来得如此迅疾。”
“欲除之,必令其膨胀,少其防备,当今这招着实有帝王威严,兵法讲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觉得,当今能开辟比先帝更璀璨的盛景。”
几声附和伴随着唏嘘。
谢锳默不作声,听到他们说起当今要开行制举,选拔专项官员,那几位书生跃跃欲试。
制举不拘身份,进士也可再考,非进士亦有机会,故而可谓给诸多学子又一入仕机会,职缺甚多,如今学子相继奔赴京城,为的便是在考试中拔得头筹。
此时的京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秋高气爽,温度适宜,来往行人密集熙攘,沿街的摊贩叫卖的愈发起劲。
周瑄着一身鸦青色常服,坐在酒楼高处,远眺,看见坊中有人在办喜事。
他漫不经心略过,几个姑娘便在此时有说有笑登上高台。
“方才可看清她的冠,等我成婚时也要这样好看的才行。”未出阁的少女,脸上写满欣喜与羞涩。
“听说她特意请姑母找人做的,也不知是哪家首饰行,物料倒是其次,贵在款式雍容华美,这样好看的冠,我还是第二次见到。”
她这么说,周围人都好奇起来。
她们叽叽喳喳,便是压低嗓音,周瑄亦能听得清楚。
“当年云六郎亲手给谢家娘子画冠,谢家娘子生的俊,又被那样好的冠衬着,大婚那日活脱脱仙子一样,谁不道一句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可惜,这般好的姻缘,生生为家事所累。”
.....
周瑄攥着茶盏,听见轻微的破裂声,低眉,素瓷盏沿裂开条条细纹,粉末掉进水中。
入夜,承禄备好沐汤,大巾,转身看见圣人一脸阴郁的褪了外裳,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
“何大将军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长腿跨进去,水面晃荡着溅出不少,他双臂横在桶沿,头往后仰着,满面疲惫。
“操/练兵马,整顿军务,得空去了趟教坊司,来往信件没有异常。”
周瑄嗯了声,合眼沉默。
承禄又道:“听闻冲静道人自其妹死后,便一直缠绵病榻,这两日更厉害了,澹员外郎去看过。”
“谢四郎又上请辞奏疏,府内闹僵,谢大人气道吐血。”
周瑄睁眼,水珠沿着下颌滚到前胸,想着白日里的话,他蹙眉问:“青州那边,可还安稳。”
承禄一下想起来,忙回道:“倒是安稳,只不过云六郎采风完毕,似沿着边界往东行去,约莫快到登州了。”
“登州?”
“是,据眼线传回的图纸,他所画舆图进度的确与行程一致,并未刻意筹谋。”承禄躬了躬身,余光悄悄看向周瑄,补了句:“不过,云六郎听闻谢娘子死讯后,在床上躺了三日,不吃不喝,后悲痛之下做伤赋怀念亡妻....”
周瑄倏地掷去冷眼,承禄咬到舌尖,忙改口道。
“云六郎做伤赋纪念谢娘子,又在院里做了法事,听闻感天动地,当日降下暴雨,故而坊间传..传他们夫妻伉俪情深——”
粗沉的笑声伴着不屑,承禄闭上嘴巴。
周瑄赤身从水里出来,兀自扯过大巾擦拭,默了半晌,冷嘲道:“不愧是当年的进士三甲,魏公祖上修祠,正好缺一篇长赋,此事交由云六郎主理。”
承禄应声。
便听圣人咬牙吩咐:“谢锳没死,他便写赋诅咒,其心不良其心可诛,下令青州府内,谁敢传扬此赋,以乱言罪处置。”
末了,冷声道:“明日寻到那赋,将其放到朕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