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 炽热的日光明晃晃烤着在场每个人,这一瞬,连风都停下来,仿佛惊诧曹氏的话, 角门处来往行人鲜少, 可也有几个听见曹氏咋呼,纷纷站在角落里看热闹。
曹氏说完便立时有些后悔, 自己被激的失了理智, 冲口就出,这便把事儿闹大了, 她捏着帕子,借擦汗掩饰内心波澜。
相比起谢锳的冷静, 云彦更像被戳着脊梁骨质问的那个, 他忽地朝曹氏看去, 目光凌厉如火, 情绪激流涌动,震惊之余仍有其他。
“阿娘, 你胡说什么!”
曹氏又清了清嗓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云彦孝顺温和, 哪里用这种态度同她说过话,她心中惊骇,知自己唐突有错, 可众目睽睽,云彦非但不帮自己, 还要站在前妻身边, 她焉能忍下苦闷窝囊。
“事到如今你还糊里糊涂, 若没真凭实据,我能信口冤枉锳娘?自然是有人亲眼看见,原想留些情面,可锳娘堵着门口不让进,便不能怪我们不讲理。”
“阿娘,你若还想要我这个儿子,便不要再说了。”云彦上前,眉眼中痛苦挣扎,他望着曹氏,不敢回头再看谢锳,紧抿的唇艰难开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处置,阿锳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她断不会...”
“不成。”谢锳简短两字,说的坦荡直接,她站在高处,也不打算走下阶去,今日之事即便不想闹大,也不得不闹大了。
无缘无故被泼脏水,没道理不还击回去,何况她掏心掏肺把曹氏当亲娘供着,一朝翻脸怎就如此丑态毕露,如此咄咄逼人,不是她要闹,而是她们逼上门了,那就别怪她绝情。
能怂恿曹氏做出此事的,无非云臻和孟筱,云臻知道周瑄,但她不敢将其身份告诉任何人,且她只是听谢府丫鬟提过两句,依照谢宏阔的计划,断不会让云臻听去不该听的东西,云臻即便再恨她,也会因为云家而牢守秘密。
那么只能是孟筱,她只一个目的,逼她与云家彻底闹翻,逼迫云彦向曹氏和忠义伯妥协,而后自己顺理成章做云家娘子。
如意算盘打的精明,手段着实下作恶劣。
“不成,曹娘子往我头上盖得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让我声名狼藉,这辈子抬不起头。看来伯爵府的家事都处置的差不多,准备料理我这个外人了。”
她这么说,把话题不觉引到云彦中毒之事,也是为了鞭打曹氏,果真,曹氏脸色骤变,显然并未追究。
归根结底,她是护短。
角门外,人渐渐多起来,方才的场景很快被传播开,诸人等着热闹,也等谈资好去夸口。
曹氏见状,沉声说道:“有什么事去屋里说,别叫外人看笑话。”
这会儿倒想起来是笑话,谢锳定不肯。
“若我有错,当初给的便不会是和离书,而是休书。
云六郎因孟表妹和云四娘才中毒不起,曹娘子受孟表妹欺骗让她同云六郎同床,我不肯,便写下和离书。”
她一字一句说的不卑不亢,围观的这都明白两人因何分开。
云彦心内惊骇,数度觉得耳鸣脑疼,随之心内陡然悲凉。
谢锳继续驳斥:“事后我着亲随远去南诏查问真相,有理有据证实孟表妹和云四娘所行罪恶,终究家丑,我便将罪证一应交托给云家自行处置,然曹娘子念及亲情,含糊敷衍,此事便不了了之。”
吸气声哗然不绝,曹氏颜面尽失,偏寻不出错,何曾想过谢锳会振振有词反驳自己,她是长辈,即便有错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
“此其一,我业已解释清楚,缘何和离,来龙去脉简单了然。
其二,曹娘子未受邀请擅自登门,不分青红皂白张口便说我当初背着云六郎找人,此等污名我着实不敢认,您若有凭证,只管公之于众,我绝无二话。
若没有凭证信口诋毁,今日之事除非你低头认错,否则断不能轻易了结。”
“你...”
“嫂嫂,姨母好歹是你长辈,纵有不是你也不该这般侮辱她。”不远处,孟筱拉着云臻走过来,义愤填膺。
谢锳见状,不禁莞尔笑道:“现下曹娘子是你的长辈,却与我没任何关联。”
“锳娘,你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曹氏心惊胆寒。
“阿娘才知道吗?”云臻听得又气又堵,“她装的端庄温顺,毕恭毕敬,实则背地里刻薄傲慢,不把任何人放眼里,她就是仗着...”
云臻哑言,愤愤甩袖转身。
孟筱福了福礼,小心翼翼走过去,“嫂嫂..”
“别叫我嫂嫂,担不起你这样的人称呼。”谢锳当真反感孟筱的虚伪,此时她故作委屈,眼圈也都红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看见你跟别的男子同乘一辆马车,便跟姨母多嘴,你要骂骂我就是,不要牵连姨母,她是心急上火,并非有意为难你。”
“哦?何时,何地,同何人上的马车?”谢锳拎起唇,绯色牡丹花帔子勾在臂间,纤细的腰盈盈可握,乌发拧成单髻,只插着枚双股金钗,言语间自带威严。
孟筱咬着唇,欲言又止,她回过头,可怜兮兮望向曹氏,又望向云臻。
云臻莫名其妙,忽然涌起后怕,她慌忙避开孟筱视线。
“姨母,其实四姐姐比我知道的更早。”
云臻怔愣,歪头慢慢瞪向孟筱,曹氏倒吸口气:“你怎不早点同我说?”
谢锳腰身笔直,看她们三人拉扯后各自不同的表情,不禁没了耐心,“四娘,是吗?”
云臻忽的抬起头来,滚圆的眼睛似要绷不住,她舔了舔唇,千言万语涌到胸腔,挤到喉咙,她使劲往下咽。
周围人的目光皆落在云臻身上,她一咬牙,低头道:“我可不知情。”
孟筱僵住,难以置信的回瞪过去,关键时候,惯爱张牙舞爪的人怎么偃旗息鼓,怂包起来,她攥了攥手,沉心酝酿一番,眨眼间泪珠又泛起。
“四姐姐,我亲耳听你说的,你忘了吗?”
云臻愈发脑大,心虚的小声斥道:“你自己听错了,别扯到我身上。”
孟筱唇哆嗦着,忽然跪下,冲着曹氏哭道:“姨母,我若说谎,便叫天上降下一道雷,劈死我。”
曹氏深受触动,正要说软话把人扶起,忽然传来肃声斥责。
“你所犯之事,天□□不了,本官可以。”
众人抬首看去,人群当中闪开路来,身穿绯色官袍的吕骞举步从容,自护卫前闪身而出。
云臻咽了下喉咙,下意识低头。
孟筱手脚发麻,往后瑟瑟缩了缩身子,强颜镇定,可垂下睫毛时,心慌如鹿撞。
“方才谢娘子着人去官府送罪证,本官恰好在旁,顺道看了眼。关于孟筱和云臻下毒谋害云彦之事,事实清楚,证据详实,亦有南诏本地官印为证,故将此二人酌定收监,以待核实定罪。”
曹氏眼前一黑,直直往后仰去,云彦忙过去扶住,听见云臻咬牙质问:“吕郎,你如此绝情,一点都不念夫妻情分了吗?”
吕骞瞥了眼,很快收回视线:“谢娘子可赞同本官之意?”
人群里发出唏嘘声,吕骞和云臻的事当初闹得阵仗不小,也正因如此,云臻绝情的名声才传播开来,今日两人境遇相反,她却矢口指责对方,真真是一出好戏,无比热闹。
云彦艰难的喘了口气,只觉四肢被绑到马上,绷直了绳子用力拉扯,呼吸伴随着割裂之痛,他微弯身躯,心口锥扎。
谢锳思忖时,曹氏朝她颤颤巍巍走去,近前想搭她的手,却又想起被她避开的嫌恶表情,她闭眼,转头朝吕骞跪下。
“骞哥儿,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我没教好四娘,你别..你给她留条活路。”
吕骞吸了口气,负手在后,曹氏和忠义伯待他亲厚,即便当时和离,他也没记恨他们两人,若只是他的意思,这主张他便做了。
可——
斜对面深巷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帷,一双幽眸冷冷瞟着角门处的动静。
一盏茶的光景,竟还没有解决完,着实心慈手软。
帘子落下,周瑄合眼靠在车壁,今日他换了身鸦青色窄袖圆领锦袍,束起的腰身精健孔武,本是为了李绅之案,吕骞动作快,盘查入微已经扯出几尾大鱼,再往下查,便要动摇根基,故而李绅案结,周瑄特意去了趟王家,亦算警示。
曹氏快要哭昏,此时也顾不上孟筱,话里话外都在为云臻开脱,而云臻又不敢相信,当初那个对她唯命是从的男人,现在竟然要抓她入狱。
“骞哥儿,你...”
“曹娘子,此事根源不在我,全看谢娘子决断。”
此话说出,犹如惊雷在耳。
曹氏委顿在地,抹泪转向谢锳,喃喃哭道:“锳娘...”
谢锳不愿耽搁下去,遂郑重说道:“但凭大人做主,只是我还有一个要求。”
孟筱屏了呼吸,神色惶惶的仰起头,云臻还瞪着大眼,沉浸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中。
“对于编排我流言的这位表姑娘,在她入狱前,我想当街掌掴她三十下,小惩大诫。”
既是有人撑腰,再推诿便矫情。
孟筱脸唰的惨白,眼眶里的泪水仿佛冰住,她剧烈喘息,一时间不知该求哪个,好像求哪个也没用。
她耳朵里嗡嗡直响,紧接着便有两个人架着她拖离角门,松手,扔到人来人往的路口。
一道黑影疾风而来,“啪”的一记响声,孟筱几乎被一巴掌扇晕。
打人的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壮实粗糙的手,磨得脸皮发疼,更别说他抡圆了手臂,狠狠抽来。
还未缓过神来,迎面又是一掌。
孟筱被扇的头昏眼花,没几下脸庞高高鼓起,手印子像烙铁一样烙在她脸上。
云臻腿也软了,她再不敢吱声,她知道谁给谢锳的胆子。
每一声巴掌,都像重重打在云家人脸上,又重又疼。
待三十下打完,侍卫又托着昏死的孟筱往衙门方向走,转而又有两人过来拉云臻,云臻忽的哭起来,边哭边喊:“阿娘,救我。”
谢锳依旧站在高阶,心里明镜一般,此后云彦,断不会再来纠缠了。
风吹起额发,赤白的日头西斜挂在墙头,折出灼热的光晕,谢锳晃了下,人群对面搀扶曹氏的云彦,此时半直起身子,抬头,朝着谢锳看来。
光线在他脚底投下泾渭分明的阴影,他站在黑处,而她站在明亮当中。
谢锳抿着唇,云彦渐渐低下头去,搀起曹氏走向停靠的马车,车夫扬鞭的瞬间,谢锳觉得后脊直冒虚汗,手心湿热黏腻,她挪了下脚,忽觉天摇地转,软软倒了下去。
她做了冗长无尽的梦。
混乱而又模糊,时而是多年前,她偷偷爬上城楼,目送周瑄奔赴边境,穿着甲胄的少年跨上彪健的骏马,旌旗簌簌鼓动,马蹄刨着青砖蓄势待发,她趴在墙头,泪汪汪的朝远处看,少年没有回头,挺拔瘦削的后脊猛然绷紧,骏马扬蹄疾驰,尘土霎时漫天。
她叫“明允”,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她一人听见。
时而又梦到大婚时,云彦拿开遮在她面前的鸳鸯团扇,明亮的眼眸满是欢喜,他局促而又斯文,两人端坐在塌沿,热闹褪去,只剩彼此交缠的呼吸,谢锳的手交握叠在衣角,云彦覆上去,谢锳侧脸,唇印在她嘴角,温热缱绻。
两人倏地面红,不待她开口,云彦便拢住她肩膀,将人缓缓放下,雪白的皮肤在大红锦被如玉如水,微微颤抖,他的手抚在她腮颊,拇指摁住柔软的唇,声音也暗哑下来。
“阿锳,阿锳...”身下宛若劈开,谢锳疼的想逃,云彦喘着粗气,一面安慰,一面亲吻,不知所措的吻一点点亲去她掉下的泪,许是他太过温柔,谢锳咬紧牙,双手缠上他的颈。
红烛淌下痕迹,谢锳枕着云彦的肩,呼吸细密而又急促,满是汗珠的面颊通红似火,身上人看着她,低头啄了啄她微张嫣红的唇,只一碰,便又厮磨在一处。
屋内温度攀升,掀开的薄衾掉在地上,连同两人解开的衣裳,珠钗,靴履,横陈四下。
帘帷内,谢锳恍惚睁开眼来,却见原本温和的人陡然变了面孔。
俊秾的脸上笑意全无,他箍着自己,手臂滚烫,耐性全无,谢锳推他,他却纹丝不动,修长有力的身躯硬的硌人,他阴恻恻的看着谢锳,唇轻启,冷冷发问:“我是谁?在你身上的人,究竟是谁?”
谢锳愕然,一刹那,他狠狠沉下身去。
痛,比大婚之夜更痛的煎熬。
波涛汹涌中,谢锳仿佛溺水了,她无法呼吸,拼命挣扎也被摁住,无处不在的水朝她五官欺来,喉咙像被攫住,想呼救,想叫喊,可她张不开嘴,手脚也无法抬起。
周瑄看着床上人双眸紧闭,攥成拳的小手挡在身前,忽而又在半空挥舞,她抬脚,曲起膝来又像被绳子捆住,无力的哼了声,腿倏忽伸直,呼吸更急,黑卷的睫毛颤了颤,她似乎在做噩梦,薄衾因她的动作渐渐往下滑落。
香汗淋漓,衣衫湿透,内里的皮肤肉眼可见的泛起淡粉,薄衾啪嗒掉下。
周瑄弯腰捡起,重新搭在她腰间,手还未移开,听见她檀口发出呼喊。
起初含糊不清,周瑄探身上前,她柔软的手臂勾上来,缓缓叫着:“不要,不要...”
周瑄歪头,淡淡问道:“不要什么?”
谢锳蹙起眉尖,火热的手心胡乱拂过他的脸,被他一把抓住,十指交握在一起,谢锳下颌仰起来,满是汗珠的鼻尖撞上周瑄的鼻梁,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就像等待凌迟的刽子手。
谢锳沉在梦里像被蛛网缠住,她使劲想要撕开缝隙,梦里的人死死钳着她的手,热气腾腾的身体不断摩/擦,撞击,她咬着牙,越不肯出声他便越下狠手,承不住时,嗓音儿尖细的不似自己。
塌前的人撩开薄如轻云的帐子,明润柔和的眼里霎时充满鄙夷。
谢锳推他,周瑄索性握住她脚踝,屈膝将其压在腹上,站在帐前的人,忽然扯出轻薄的笑来:“阿锳,你便是这么对我的吗?”
她想开口,周瑄猛一俯身,衔住她唇,剧烈冲撞。
谢锳歪头,手腕被压在枕上,便在此时,她看见一向温润的云彦从墙上拔下剑,直冲周瑄刺来。
电光火石间,周瑄自枕下抽出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进云彦心口。
空气的灼热瞬间冷凝,大片的猩红汇聚成堆,云彦张了张嘴,叫她:“阿锳,过来。”
睫毛猛一颤,谢锳低呼一声惊醒过来。
床头那人垂眸望着她,幽幽开口:“梦见什么了?”
谢锳惊魂未定,想着方才荒唐的梦,真实的仿佛就在眼前,她喘了口气,摇头:“没有。”
“那你脸为何红的滚烫?”宽大的掌腹贴了上去,拇指慢慢捻着她的皮肤,谢锳想躲,被他攥住颈子,逼迫直面自己。
“梦里的人,是朕,还是云六郎?”
不啻于雷劈,谢锳僵住的瞬间,周瑄印证了猜疑。
他握住她的脸,拇指压在眼尾,慢条斯理的掀起眼皮:“不肯答朕,那便是梦见云六郎了。”
“不是!”谢锳急急否认,周瑄瞥了记凉眸,“是你,梦里的人是你。”
她覆下眼睫,鸦羽般浓黑的小扇扑闪出淡淡的影子,心神不定的时候,手心里的汗愈发灼热。
周瑄不动声色看着她,看她编谎,看她为了维护云六郎同自己低眉,明明顺从到可以任意拿捏,可他心里,却渐渐浮上浓雾般的阴翳。
搅的他血液乱窜,疯了一样奔腾咆哮,直至全部涌到一处。
他握着她的手,拉至自己腰间,声音沁凉:“如此,让朕也尝尝梦里的滋味。”
谢锳面上惶惶,手指兀的蜷起,想往后挣,周瑄攥紧了拉回冰凉的革带,“给朕解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