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杏子掉了满地, 几只鸟雀垫着脚尖来回啄食,滚来滚去的黄杏溅开汁液,又引来蜂蝶环绕,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水雾, 清亮中仍有闷滞的感觉。
青砖缝里爬出苔藓, 细小的虫蚁忙着成对逡巡,白露蹲在廊下, 拿柳条逗弄, 寒露端着粳米粥过来,白露朝她嘘了声。
“娘子还没起呢?”
白露嗯, 小声道:“今儿下雨阴凉,正适合睡觉。”
谢锳懒懒趴在床上, 左臂横出帷帐, 白嫩如藕段一般, 圆润的肩膀上有几处红印, 一直延伸到薄衾遮住的腰身,她微蜷着双腿, 猫儿一样缩成一团,脚腕处乍然红肿,指印明显。
枕在腮上的右手抖了下, 她眉头紧蹙,不觉哼出声。
白露进来看见这幕,倒吸了口气, 忙又急急退了出去。
寒露被她扯着往厨房去,路上两人耳语一番, 便皆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沐浴时, 谢锳实在虚弱, 不得不让白露和寒露进来伺候。
两人起先在前面擦洗,不久便都绕到身后,憋着泪,咬着牙,委屈巴巴的红了眼圈。
待侍奉谢锳换好衣裳,又将粳米粥端来,谢锳吐了几回,晨起没甚胃口,可又知道长此以往于身体无益,便忍着难受,味同嚼蜡般吃了小半碗,将吃完又钻回帷帐里,合眼休憩。
昨夜的周瑄,异常发狠,只要谢锳想开口,他便骤然用力,如此几番两人竟整夜没有交谈,唯有呼吸声和呻/吟声充斥着彼此耳膜,谢锳像在惊涛骇浪里抓住了浮木,她不敢松开,攀附着,依存着,直至肌肤濡湿,体温灼热,他陡然绷直了身体,在谢锳的剧烈喘息中彻底爆发。
谢锳失力的倒在绸被,胃里翻腾着恶心,下一瞬,她猛地扑去床沿,吐得浑身直冒虚汗。
周瑄从后抱住她,勒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掌腹如火,环过腰身贴在肩下两侧,拇指慢慢划着,谢锳觉得他有话想说,可不知为何,他就那样搂抱着自己,待离开前一言不发,也不允她再开口。
果真将她当成纾解的对象,予取予求。
太极宫承香殿出事以来,成了宫中闲暇谈资。
昌河公主耐不住好奇,这日拉着王毓乘马车从蓬莱宫赶往承香殿,来之前赵太妃千叮咛万嘱咐,叫她莫要去碰乱七八糟污秽的玩意儿,她再有半年便要大婚,实在应该修身养性。
昌河公主央了半晌,赵太妃没辙,又见同去之人是王毓,遂才放心准允,毕竟王毓生性稳重,得体大方,由她跟着,定不会惹出事端。
大理寺不好拦着,也不敢任由她们走动,便着人小心跟在旁侧,唯恐昌河公主碰了不该碰的,损毁物证,再伤着自己。
被破开的铜像长约五尺,内里发出阵阵恶臭。
昌河公主捂着嘴,伸手一指:“里头的人呢?”
她是胆大的,非但不害怕,还想亲眼瞧瞧被封在铜像中的真人,以前她和赵太妃没少拜过真人,只以为都是坐化来的,没成想有一尊竟会是个命案。
谢楚瞟了眼,沉声答道:“回殿下,尸体经年腐败,面容俱损,恐污了殿下眼睛。”
“不妨事的,我只远远看一眼。”昌河公主穿着窄袖短襦裙,行走间微风飒飒,她眼睛发光,好似非要亲眼瞧见了才肯离开。
谢楚便将她领了过去,昌河公主甫一低头,吓得忘了呼吸,那尸体根本看不出模样,头发和皮肉烂的厉害,白森森的骨头触目惊心,衣裳黏腻腥臭,虽只扫了一眼,却能认出是宫婢的打扮。
王毓立时往后退了几步,脸色煞白。
昌河公主咽了咽唾沫,强装镇定,然不过短短片刻,她就提着裙子飞奔出去,一手摁住树干,一手捶着胸口,吐得稀里哗啦。
周瑄进门,正好撞见她坐在石墩上擦汗。
王毓心里一惊,没想到会以这般仓皇模样遇到陛下,她赶忙福礼,周瑄抬手示意她不必。
昌河公主恢复快,又乐于成人之美,话里话外都在绕着王毓和周瑄说事儿。
她没甚心思,也看不出周瑄面上不悦,叽里呱啦说到兴致高昂,被王毓拽住手腕,摇了摇头,这才打住。
周瑄径直进去,连头又也没回。
昌河公主为她打抱不平:“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到现在都没给个正经说法。”
王毓制止她:“殿下莫要再鲁莽,陛下做事都有自己的分寸,无人能左右,我们赶紧回去,我新学了道菜品,你尝尝味道。”
“好呀。”
两人踏出承香殿,王毓回头瞥向殿中挺拔修长的人影。
他站在那里,不说一言,便胜过所有人。
他清隽英武,温润贵气,通身上下都是帝王威严,不容半分亵渎。
只一眼,王毓觉得心里被撞了下,她握住帕子,慢慢踱步出去。
这桩案件处处诡异,死者的身份没有得到印证,当年负责修筑铜像的匠人也都无迹可寻,他是怎么被封存其中,为何被封存其中,没有一丝头绪。
周瑄所看布帛,出自铜像壁间,上面的血想来便是死者的。
他吩咐了几句,便与何琼之一道儿回了紫宸殿。
“看看。”
周瑄声音冷冷,目光扫向桌案,示意何琼之过去。
何琼之弯下腰,又抬起头狐疑:“这是从铜像里发现的?”
布帛卷着,外面的血迹早就风干,打开后,何琼之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瞪大眼睛,看看周瑄,又看看布帛上的字迹。
“这..是不是弄错了?”
未免太耸人听闻了!
陛下和谢锳是兄妹?怎么可能?
何琼之被吓到了,张着嘴结巴惶恐,“死者到底是谁,她怎么会有证明十一娘身份的布帛,陛下既然认定,又为何不让十一娘认祖归宗,写到玉牒里?
陛下..陛下他怎么会跟十一娘的母亲有染?”
“朕将此事交由你亲查。”与何琼之相比,周瑄倒像个置身事外的,平静无澜,冷眼旁观。
“我?”何琼之舔着唇,深知此事棘手难办,他犹豫了会儿,问:“能不能换个人?”
“不能。”
周瑄径直回绝,何琼之心里叫苦连天。
西斜的光影,慢慢渡在周瑄颈项,将那抓痕映照的格外刺眼。
何琼之脑子里蹦出个可怕的想法,他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是谢锳,是谢锳吧?
那个同陛下颠/鸾/倒/凤,令陛下三更半夜闯入何家,只为问房事为何呕吐的女子,她是谢锳吗?
何琼之一脑门子冷汗,他抬起衣袖颤颤巍巍擦了把。
“厚朴,此事你知我知,若叫第三人知晓.....”周瑄面上线条倏地抽紧,空旷静谧的殿内呼吸声逐渐粗重。
“朕赐你一百种死法。”
何琼之后脊哗哗淌下冷汗,他扑通跪在地上,喉头又热又燥,他努力咽了咽,问。
“陛下前几日,可是被十一娘抓伤,您跟她果真...果真...”
果真搅和到一块儿了?
他面红耳赤,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的画面,揪紧的袖子几乎被扥裂。
周瑄走到他身前,语气淡淡:“是她。”
何琼之又擦了把汗,追问:“那陛下,如若布帛上的事是假的,您要娶十一娘?”
立她为皇后?
后面的话何琼之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大臣之妻,不,大臣前妻做陛下的皇后,后世史书如何记载?
可若是不娶,陛下又将十一娘置于何地?
难道真只是为了报复,只是想作践?
“朕自有安排,无需你来操心。”
“可是,可...”何琼之急的不知怎么开口,“若布帛上的事情是真的,十一娘是您的皇妹,陛下又当如何处置?”
此言落下,殿内是死寂般的静默。
何琼之伏在地上,双手微微颤抖,此事事关重大,交由他来暗查实在背负沉重,是信任,更是架在火堆上要命的炙烤。
“是了,又如何?”
.....
何琼之破天荒没有骑马,乘上何家马车瘫倒在车壁,陛下那阴鸷幽深的瞳仁仿佛犹在面前。
“是了,又如何?”
“厚朴,朕不希望谢锳从你嘴里知道这个消息。”
“透露一个字,朕夷何家三族。”
“君无戏言!”
何琼之打了个冷颤,才觉出浑身都是汗,他把手臂压在膝上,躬身撩开车帷,冷风吹进,脑中清明。
谢锳,逃不掉的。
薛家娘子送来邀帖,谢锳很是为她高兴。
当年初嫁给云彦,薛娘子携夫郎吃酒,两人在席面上相谈甚欢,往后便成了亲密的手帕交,薛娘子的夫郎在史馆任职,与云彦算是同窗,如此两家常常往来,关系很是热络。
弄璋之喜,又有邀帖,谢锳自当备上贺礼前去祝贺。
昨日傍晚谢锳从封好的箱笼中找出两块极好的砚台,又取来徽山羊毫笔六支,连同新入手的墨碇一并用红漆匣子装好,想了想也不知送给孩子什么物件,遂又捡出一尊和田黄籽玉弥勒佛,另装进楠木匣中。
白露都忍不住叹道:“薛娘子又该说你奢靡。”
两人交往贵在相知,薛娘子和沈郎君喜欢舞文弄墨,却也不是迂腐无趣之人,他们真诚坦荡,自是值得好物相赠。
谢锳笑,早膳时多了半碗百合羹,因为心情好,神色也比前两日光彩熠熠。
却是没想到,在沈府门前,遇到同来祝贺的云彦。
两人前后脚,迎面撞上。
云彦似有千言万语,然只站在原地望着,他穿了身月白襕衫,雪色儒冠,腰间系着青色带子,当真是个气质温和的书生样。
谢锳远远朝他福了一礼,继而跟随婢女往女眷桌走去。
沈家花园很是热闹,沈娘子抱着孩子给人看,又怕下人不仔细,始终都没舍得松手,女眷们纷纷递上贺词,笑声问候声连绵不断。
谢锳与薛娘子待了会儿,便要提前离开。
薛娘子握着她的手,如今面上比以前多了分雍容慈爱,许是因为初为人母,整个人都散着母性的柔光,从容,清雅。
“我这儿自是什么都好了,然你究竟发生何事,怎口风严的半字不肯与我透露。”
先前云彦和谢锳和离,薛娘子便很着急,那会儿她即将临盆,不便四处跑动,谢锳又悄悄搬了家,一时间找不到,后来安顿下来给她递了信,她本想去问问,可身子不好,也只能等。
谢锳莞尔:“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还要透什么话,果真当了母亲便要事事详查,仔细我烦你。”
“你便继续瞒吧。”她有心防着,薛娘子便不再过问。
“你真不去同他说几句话了?”薛娘子辗转知道云家去了孟表妹,无缘无故住下,不用问也知如何添堵,“六郎心里只你一个,我们都清楚,你难道不明白?和离也并非他所愿,既然有误会,解开便是了,他那样好的夫郎,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谢锳不接话,薛娘子没办法,该说的也说了,沉静林昨夜便嘱咐她多为云六郎说几句好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谢锳的脾气她或多或少了解,明面看着温顺平和,骨子却很有主见,拿定的主意,不会轻易更改。
谢锳走时没惊动人,出了沈家便听见车外有人喊她,声音低,足够听清。
“阿锳。”
她咬着唇,揪紧帕子,风拂过车帷掀开一角。
云彦站在阶上,清瘦的身形愈发显得人颀长如竹,他往前跟了过来,脚步虚浮。
谢锳一咬牙,吩咐出去:“快一点赶车!”
马车哒哒,很快,云彦的身影消失不见。
翌日,谢锳出门时,云彦从角门处走来。
他愈发瘦,仿佛又病了。
“阿锳,我许久没给你作画了。”
谢锳愣住,云彦立起匣子,递到她手里:“我见不着你,便做梦想着你的样子,起来画了这幅图。”
他声音温润,一如他这个人,徐徐缓缓,不急不迫。
谢锳推拒,云彦往后撤了步,挤出一丝笑。
“我回去了,天热起来,你也要少吃冰的,凌阴里的东西自然解暑,可你葵水将至,切记忌口。”
说完便走了。
谢锳捧着匣子,低头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听“咚”的一声响动。
她心猛一停跳。
路中间有人被马撞到,很快围了一圈人去。
谢锳怔愣了片刻,随后提步越走越快,她心口发慌,可人群挤来挤去,她推不开,她想喊他,嗓音又闷涩发堵,她急的垫起脚,不妨被人怼了把,谢锳站立不稳,双手抱住匣子直直往后栽倒。
肩上一热,有人扶住她。
谢锳看见他后,不由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不是你。”
“阿锳。”云彦揽着她的肩,面朝下望着她,不由自主,低头吻上那唇,轻柔若雨,和煦如风。
另一只手顺势环向后腰,往身前托住,俯身,似永远不想分开。
街巷斜对面的马车,那人从内掀开帘帷,本是不经意逡巡,却在看见两人拥吻的刹那,双眸猛地眯起。
眼尾,瞬间漫上阴沉。
谢锳推他,云彦慢慢停了动作,转而收手将人抱在怀里,下颌压着谢锳的肩,双手越圈越紧,怕失去,怕分开,怕转眼又是彻夜不见。
“六郎,我要喘不过气了。”
云彦身子在发抖,谢锳感觉得到,他终于松开手臂,却依旧站的很近。
“阿锳,大慈恩寺的荷花开了。”
.....
“阿锳可是答应我了,待大慈恩寺的荷花开了,便要与我要个孩子。”
“好。”
“我给你画的观音抱子像,放在你荷包里,保佑咱们心愿达成。”
“祈愿吾与阿锳,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时光静好,细水流年。”
那些话言犹在耳,两人却已分道扬镳。
云彦的手抬起,细长白净的手指似要抚触谢锳的发丝,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疯了似的直冲两人奔袭而来。
谢锳被云彦拽住手腕往旁边避去,马车几乎逼到眼前,骏马扬起前蹄嘶鸣着打了转,继而调头往右手边疾驰离开。
车帷荡开一角,恰好能让谢锳看到。
那双阴恻恻郁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