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煎熬◎

长乐坊的巷子里跑过两条狗, 冲着黑影里的马车狂吠。

白露出了身冷汗,看见那马扬起蹄子打了个晃,不由从车辕跳下去,捡起石头猛地砸去。

那狗哀嚎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逃了, 白露这才拍了拍胸脯, 重新跳上马车。

谢锳倚靠着车壁双目紧阖,细指捏着披风, 左耳垂少了一枚耳铛, 却能看出泛红的咬痕。

寒露心疼地抹了把泪,转过头不忍再看。

屋里燃起灯烛, 白露还想多点几盏,谢锳哑声让她出去。

牡丹纹香炉的烟雾袅袅升起, 鼻间尽是幽香, 谢锳泡在水中, 低下头, 入目便是各种痕迹,能看见的地方, 不能看见的地方,稍稍抬腿,不适感尤其厉害。

她慢慢搓洗, 动作越来越用力,直到把皮肤搓红,搓的几乎破皮, 她忽然肩膀一垮,后背沿着边缘滑了下去。

瞬间被水淹没, 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充斥着五官,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 当年太极宫承香殿,那幕画面不断重现,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她张开嘴,水猛地灌入,呛进肺腑的痛觉让她仓皇上浮,慌乱地扒住边缘大口喘息。

荒诞到令人作呕!

“每回都吐?”何琼之摸摸后脑勺,眼里放光,“有几回?是不是次数太多姑娘受不了?”

周瑄的体格他清楚,虽在疆场历练过,却没有武将那种肌肉嶙峋的感觉,他四肢修长,骨肉均匀,线条轮廓刀劈斧砍,是个俊美矜贵的男人,在床笫间想来不会含糊。

周瑄睨他,面色不悦。

何琼之这厢开始琢磨起人来,回京后倒是去过几回教坊司,那儿的姑娘大都明媚主动,然他也不敢乱来,顶多吃几盏酒,说些荤话。

他见识少,自然也没听说床笫间能把人折腾到呕吐的怪事。

除非力道狠了,手段残忍,否则哪能叫敦伦之乐,云雨之欢,从来没听谁用恶心来排斥。

京中那些纨绔里,个个谈起此事都是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怎么圣人反倒栽了。

思及此处,他又捏着下颌开始猜测对方是谁。

总不能是王毓,她在宫里不假,可都是跟昌河公主住在一处的,况且她行为举止不是放荡之人,王家的教养也不允她婚前便交付清白,即便再有指望入主中宫,那是作为王家女的尊荣。

周瑄啜了口茶,言语清冷:“只三五次。”

“那便怪了。”照理说圣人龙章凤姿,合该多少人巴望攀附,怎么还能有人对着他那张俊脸呕吐,便只可能一个说法了。

再次抬起眼皮,何琼之的眸中多了分难以言喻的震惊。

周瑄瞥他一眼,嗤道:“收起你脑子里的不正经。”

他也是疯了,半夜不睡跑来问这么个还未开化的东西。

谢锳咬牙切齿骂他的画面深深刺激到周瑄,以至于辗转反侧,多日不得安枕。

不明不白的几个字,扰的他殚精竭虑。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尝到滋味,又岂会轻易罢休。

周瑄不想委屈自己。

静谧的屋中,换了淡淡的梨香,一点点白雾从香炉里涌出。

谢锳正在灯下看书,似乎也心不在焉,翻了几页便托着腮颊发起呆。

前几日谢锳将云彦的东西收拾妥当,送回伯爵府,不管云彦如何逃避,谢锳都未再给他回旋余地。

曹氏又喜又悲,喜得是云彦无碍,悲的是府里乱作一团,云臻掌家,花销如流水,全无节制,偌大的伯爵府早些年便苦苦支撑,若非谢锳拿嫁妆补给,哪里会有这三年的荣华。且不说这些,庶姐和孟筱一直在府里住着,横竖还没有个交代,她与云彦婉转提了几回,先把孟筱的事定下来,婚期不说,总要给姑娘一个说法。

可云彦径直拒绝,直说这辈子都不可能。

孟筱又是脾气和软的,说两句便掉泪,从前觉得她顺从乖巧,现下却觉得她是烫手山芋,每日夹在她和六郎之间迂回,曹氏觉得心累,里外不是人。

饶是苦恼也不知该埋怨哪个,若要责备孟筱,难免牵扯云臻,那是个暴躁跋扈的主儿,幼时还好点,越长大越无从约束,稍不顺着心意便要搅得天翻地覆,她管家,管的一塌糊涂还不肯撒手,奴仆们都有怨气,相比谢锳管家时的有条不紊,他们手里头也多些赏钱,不像现在,非但拮据,要求还愈发苛刻。

曹氏额上搭了条湿帕子,总觉得自己一夕间老了不少,正合眼眯着,刘妈妈急匆匆过来报信,道六郎又去长乐坊了。

曹氏呻/吟了声,暗叹孽缘。

谢锳这孩子说断便断,仿佛从前那些欢好都是假的,待六郎的情谊也是假的,若非亲眼所见,曹氏也万不能信。那日六郎眼巴巴上门,只说自己还有几件东西没拿走,其实就是为了寻借口看她一眼,清风朗月的公子,已然低声下气,她当娘的看着,心里自是苦涩。

可谢锳,自始至终都没露面,只让下人将东西递出来,可怜六郎失魂落魄,日渐消瘦。

“仔细跟着,别叫六郎发现,他是魔障了,明知锳娘不理睬,还是要去,横竖是我的错,当初不该让筱娘救他。”

刘妈妈忙找补:“您这是什么话,谁也没料着四娘子和表姑娘会做出那等糊涂事,关心则乱,赖谁都不能赖您呐。”

刘妈妈的话对曹氏来说很受用,尽管心里不这么想,可被人劝慰,听得多了便真以为自己没错,久而久之也就没了内疚感。

云彦在门外站着,清瘦的身影投到红漆门上,光影幢幢,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他立时挺直腰身。

门从内打开,白露摇了摇头。

云彦面色登时苍白,他攥着手指,朝白露拱手一抱,略显狼狈的走下台阶。

谢锳写完最后一笔,对着烛火细细检查了一番,随后折叠起来。

白露进门,欲言又止。

寒露朝她摆了摆手,目光往纸上使了个眼色,那是一封断绝关系的声明,写的言辞激烈,不留情面。

娘子这几日萧条,饭也用的少,幸时节好,各色瓜果供应丰盛,登州樱桃饱满硕大,嘉庆坊的李子酸甜可口,青州的蜜桃香甜适宜,岭南来的荔枝,比往年更少更贵。

娘子以前喜欢荔枝,今岁却只吃了几枚,其余半盘都赏给她们。

寒露给她宽肩,过去好几日,娘子身上的淤痕还在,夜里沐浴时看到,才知竟伤的如此严重,胸口和腰间,大腿根最为触目惊心,可想圣人行事如何随心所欲,丝毫不顾及娘子的体力。

圣人当娘子是什么?寒露忍不住叹气。

谢锳回去谢家,仿若进了戏园子。

谢宏阔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席面上也尽显慈父嘴脸,客气寒暄,任凭谢锳冷嘲热讽,他自岿然不动,打定主意以笑脸应对一切。

未见到崔氏,谢锳抬起眼,谢宏阔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前日晚上他饮酒过多,与崔氏竟好似回到年轻时候,只不过酒醉之人控制不好力道,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崔氏被他折磨的昏死过去,他自己也不好受,床榻上都是血,他给自己敷了药,还是疼痛难忍,夏日时分,那滋味不可意会。

崔氏躺了数日都下不来床,吃喝也都躺着,看见谢宏阔便哭。

这种事,哪里方便请大夫,只有生捱。

谢锳去看崔氏,走到长廊外,听见屋里人低低哭诉。

“她出生便是克我的,”

谢锳顿住脚步,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

“生二娘和四郎时,哪里受过罪,生完腹部也没有任何纹状,可是她呢,活活折腾我那么久,就是不肯下来,最后撕裂,险些害我性命。

她就是个命硬的,刚生下来憋的浑身发紫,所有人都以为活不成了,她竟又啼哭起来,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崔氏捶着胸口,说着陈年旧事,谢锳听得麻木,崔氏只要生气,便会翻出谢锳出生害她的证据,一遍一遍的念叨,诅咒。

骂她刑克六亲,命中带煞。

幼时谢锳不懂,也会被她狰狞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后来她明白崔氏话里的意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自己的。

是谢锳害的她腹部长纹,是谢锳害的她险些丧命,崔氏看重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而谢锳把她毁了,再好的脂粉也盖不住伤疤,她岂能做到不恨。

谢锳不敢再奢望崔氏喜欢自己,抱抱自己,像她与阿姊阿兄说话时,眉眼都含着笑,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或许因为崔氏年复一年的絮叨,谢锳潜意识也认为是自己害了崔氏,不管她表面装得如何坚强,她始终对崔氏狠不下心。

谢锳咬着唇,心内翻腾着愤怒和纠结。

“当年不该把她生下来,”崔氏散开头发,倚着软枕哭诉,“没有她,郎君不会去养外室,他会一直宠我,凭我的美貌他会的....”

“没生她前,我何曾在房事上如此吃亏,简直难以启齿的羞辱....”

话音戛然而止,崔氏对上门口那双眼睛的时候,僵了半晌,随后讪讪的低头擦去眼泪。

徐妈妈福了福礼,老脸挂不住,自打崔氏和谢宏阔嘱咐她们,要对谢锳有求必应,恭顺客气后,她就觉得浑不舒服。

幼时惩罚,没少是她来执行盯梢的,那会儿谢锳不过个孩子,板起脸来就能吓得她一声不吭。

现如今不能够了,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在谢家横行。

谢锳走上前,在离崔氏两丈远的地方拖了张圆凳坐下。

崔氏抠着手心,薄衾下的身子还在流血,关于那夜,她几乎全无记忆,只知道醒来徐妈妈松了口气,道好不容易止住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阿娘,是报应。”谢锳笑,眸中沁出泪花。

崔氏知道她是何意思,但是事出无悔,谢家这棵百年老树终将倒下,迫在眉睫至极也只有谢锳能办到。

她命好,真是命太好了。

“你年轻,不知有人依靠是何等安心,只还犟着当年的往事,脸面能当饭吃?能救谢家?

不过逼你上前一步,踏出那一步,往后于你于谢家都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

“你有何不满的,圣人那种身份,你该庆幸你有用,帝王家难得有痴情种子,先帝是,当今也是,还真真是父子传承。”

崔氏想到什么,两眼一闭,后脊倒在枕头上。

“阿娘,你以为只有你后悔吗?”谢锳望着她,冷笑着开口,“若能选,我也不愿托生在你腹中,哪怕穷乡僻壤,吃糠咽菜,我也想选个疼我的阿娘,至少把我当个人。

你身为人母,对于所做之事难道不会有一丝后怕,不会梦魇恐惧?我不是你和他用来巩固家族的工具,绝不。”

谢锳掏出那份写好的声明,递过去,起身说道:“好自为之,再打我主意,我便把这份声明登在邸报上,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再不是家人。”

“你什么意思?”崔氏叫住她。

谢锳没回头,冷声道:“往后咱们两清,你不再是我阿娘,谢宏阔也不再是我阿耶,若你们还要胡来,我便将这消息公之于众,总之,别再自作聪明——”

她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你不配做我的母亲,也不配我尊重。”

脑中有根弦崩断,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排山倒海倾覆而来,她握着裙裾提步转出门去,愈走愈快,心跳砰砰砰仿佛要跃出喉咙。

那一年,王皇后宴请,谢锳跟随崔氏进宫,席面上弄脏了衣裙,崔氏与徐妈去偏殿更衣,许久没有回去。

谢锳出门寻她,在太极宫承香殿听见动静,她原想赶紧走开,那声音诡异,勾的人耳朵发红,可来往的宫婢阻了去路,她藏在屏风后,目睹了两人全程。

先帝穿着松垮的寝衣环过女子的腰身,那女子散着发,背对自己,嘤/咛的笑声夹着浓浓的欢愉,她抬起双臂,勾在先帝后颈,而后跪立起身,下颌搁在先帝头顶。

柔软无骨的身躯,在先帝的掌中渐渐化成春水,任凭揉/搓。

她的衣裳一件件掉落,挽在手臂间的泥金帔子缠裹着两人,在她跌到枕间的刹那,谢锳惊得怔在原地。

那是她阿娘,在帷帐间,婀娜起伏,笑声盈盈。

等到后来,崔氏穿好衣裳匆忙离开,先帝餍足的从帐内走出,谢锳大气不敢喘,却听见先帝刻意压低了嗓音与中贵人发话:“算算谢十一的生辰,果真是朕的孩子。”

他在笑,轻薄可怖。

他的孩子?

先帝与崔氏生下的孽种?

谢锳捂住唇,手脚发麻,脑中空白如许。

那她和周瑄算什么,乱/伦的兄妹,扭曲的关系,见不得光的蛆虫?

她犯呕,只要想到两人曾经的亲密,便忍不住呕吐,恶心!

白露觉出谢锳的沉默冷淡,给她换了种香料添了味百合进去,落下帷帐,白露蹑手蹑脚合上门。

几乎同时,谢锳睁开眼睛。

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矛盾中心的谢楚,忽然被调至另一桩案件协理,查办李绅的官员则统一更换,由吕骞统领重查复核。

争得头破血流非要置谢楚死地一派,势必要顾及王家态度,此时也都接连消停,不再揪着不放。

然谢楚现在参与的案子,说来也很古怪。

太极宫几个宫婢因为躲雨,误闯承香殿,承香殿早年被修葺成道观供奉香火,有三尊真人坐化后的神像,外面皆用纯铜打造,威严耸立在承香殿殿正中。

有个宫婢绕去神像后整理衣裳,谁知不经意摁了神像,其中一具渗出血水,又腥又臭,散着陈年腐败的气味。

周瑄当日赶回太极宫,与何琼之等人待了许久,离开后便将案件交由大理寺查办,谢楚便被借机调换过去。

谢锳枕着手臂,忽觉一道黑影闪过,清风拂面,紧接着有人握住她的腰,将她往里推去,径直怼到墙上,逼人的温热扑面袭来,唇被衔住,谢锳被他握住下颌,被迫承受突如其来的侵袭。

猝不及防的动作令她轻呼出声,须臾间,她背过身,双手抵在墙壁。

而周瑄顺势将里衣扯开,大掌落在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又去解玉带,还未解开,谢锳扭头惨白了小脸,她瞪着他,求道:“你别动,我有话与你说。”

周瑄看着她的眼睛,像没听见她说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解衣,脑中血液冲涌,热燥难安。

他不知道在急什么,急的一刻都等不了,他垂着眼皮,面色俊秾,谢锳双眸也很快染上水色,她的脸擦到墙壁,疼的呼了声。

周瑄抱起她,抬掌将那小脸往自己面前一摆,眉尾划开很细的口子,隐隐有血珠溢出。

两人的呼吸密匝浓重,此起彼伏。

谢锳撑身想起,又被周瑄摁着肩膀推下。

她开口,犹豫再三:“当年的事情,我要告诉你,其实我....”

唇被猛地堵住,不留一丝缝隙。

周瑄冷眼看着她,拇指划去她眉尾的血痕,谢锳抠他手臂,他也不肯放开,直到她被亲的浑身发软,说不出话,周瑄才慢慢移向别处,落在眉尾,把那溢出的血珠,一点点,勾进喉咙。

他抬起头来,掌腹贴住她的腮颊,哑声道:“朕已经不想听了。”

谢锳还欲开口,下一刻,却兀的蜷起手指,指尖掐的嫩白,她倒吸了口气,来不及调整呼吸,那人骤然重来。

凶神恶煞,面目可憎!

屋檐开始滴滴答答掉雨点,半开的楹窗透进搀了泥土味的花香,一夜,雨汇成河,沿着台阶滚进泥土中。

天蒙蒙亮时,周瑄离开。

紫宸殿,案上搁着一卷被污血浸透过的布帛,上面字迹有些模糊,却依旧不妨碍读清全貌。

“查无误...谢家十一娘生辰与陛下所想吻合,验过血亲...十一...乃陛下亲生无虞...”

周瑄坐在案前,面色幽深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