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沉沦◎

日光透过假山打在云彦面上, 稀疏斑驳的光影飘忽不定,青色襕衫下的身体微微僵住,他站在垂柳下,目光盯着声音源头。

枝上有蝉, 偶尔单薄的嘶哑鸣叫, 他后脊发凉,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攫住。

他舔了舔唇, 往前走一步, 忽觉脚底沉重,这一步似用尽浑身气力, 叫他大口喘息,冷汗涔涔, 连眼前的光线都骤然赤白, 他扶着柳树, 天昏地暗, 耳畔犹有那声娇嗔反复盘桓。

白露提着裙摆从沿湖小道跑来,看见他后急唤了声。

云彦兀的醒转, 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直起身来,末了,他瞥了眼假山洞口, 缓缓转身离开。

“不在这儿,我们往旁处找找。”

洞内,周瑄目光幽暗, 死死盯着谢锳。

她摇摇欲坠,双手抖得虚脱无力, 却依旧指尖泛白的攥着周瑄的衣领, 她满脸惊慌紧张, 眼神无措的望向洞口,直待声音远去,她终卸下恐惧,身子一软倚着石壁滑了下去。

不等她委顿余地,周瑄一把抱起她往上推起,逆光的瞳底深不见底,阴沉沉的望着她,胸口的愤怒嫉妒不断酝酿发酵,犹如洪水漫灌,瞬间将他理智击溃。

他抱着她,不由分说的低头亲吻,急促热烈,谢锳推拒,踢踹,他状若未闻,举手扼住她的双腕摁向石壁。

清风徐徐,穿过石缝在两人之间游走。

出过汗的皮肤猛一受冷,激的人蜷起身体,假山内的气温,低的如初春一般。

谢锳气急,唇被堵住,想骂骂不出,想哭却被更粗鲁的钳制,每一点清凉落下,如同反噬,下一瞬炙热加剧。

鸟雀偶尔飞过,叽喳蹦跶着从外往里觅食,机灵的眼珠转来转去,或被洞内的动静吓到,扑棱着翅膀簌簌飞走。

肌肤如雪,凝成薄绸般细滑的暖玉。

周瑄抬起眸子,见谢锳倒吸一口气,面庞如烟霞明媚,意识却几近崩溃。

稍一恢复她便推搡,攥起拳头胡乱捶他,周瑄看她恼怒难堪,看她气急败坏,想的却是最近他同云六郎在一起的每日每夜,如胶似漆。

两人隔着屏风,他于书案提笔作画,她在榻上歪头盘账,暖光泻下晖色,说不清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云六郎头戴鸦青色儒冠,面庞温润,眉眼温和,俊俏儒雅却又十分之风情,恰到好处的逗乐非但不显唐突,反而令谢锳沁出微笑,放松警惕。

他风度卓然,人品贵重,在京中口碑极好,难怪她倾心至此,难怪她当年宁可违背谢宏阔安排也要自作主张定下婚事。

他算什么?

周瑄冷笑,下手愈发不顾后果。

忽觉掌中人浑身僵硬,瑟瑟发抖,他漫不经心瞟了眼,却被谢锳惨白的小脸吓到,他一松手,她便往后歪去,周瑄忙将人捞到怀里,低声叫她名字。

谢锳眼前一阵阵的发白发黑,太阳穴突突跳动仿若针刺,细汗浮出皮肤被风激的打了个哆嗦,她虚虚喘了口气,继而就着周瑄的手臂弯腰狂吐。

宴席快要结束时,何琼之自麟德殿后花园走来,他步履盎然,轻快迅捷,拐过弯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嘶了声。

看清后忍不住笑道:“云六郎你鬼鬼祟祟在这儿是何用意,亏得我胆大,不然被你吓死。”

他一把拽起被勾抽丝的锦袍,拍去上头的泥土,抬眼见云六郎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瞪着自己。

心里不禁犯嘀咕,莫不是和谢锳和离,云六郎刺激过度脑筋不清醒了?前两日倒听过传言,说他仿佛有些不对劲,今儿亲眼见着,的确是不太一样了。

他看自己的眼神,似暗含杀机,短短瞬间,便又恢复如常,冲着何琼之拱手作揖,随后提步缓缓往垂拱门走去。

云彦不知自己怎么回去的,后寒露来报,道谢锳已经去往马车等着,他便赶紧过去。

修长如竹的手指挑起车帷,目光寸寸轻移,看见谢锳合眼睡着,恬淡的面上疲倦清减,睫毛垂落淡淡的阴影,唇紧闭,眉心蹙起微皱,她穿着秋香色齐胸襦裙,窄袖束腰,挽了条泥金云霞色帔子。

不是进宫穿的那身衣裳。

马车不知压到什么,谢锳晃了下,云彦伸手扶她。

然谢锳睫毛一动,睁开眼看到他要靠近,小脸登时凄白,脑袋一偏避开他的触碰。

云彦的手停在半空,逼仄的车厢,空气压抑中透着焦灼。

风搅动车帷卷起谢锳的帔子,半截滑下,露出一段酥颈,几乎同时,云彦的目光瞟过,谢锳手忙脚乱捏着边角重新覆在那里。

一闪而过的吮痕,触目惊心,不止一处。

夜间,谢锳早早躺下。

帘帷内,她睁着眼睛总也睡不着,哪怕又干又涩,开始泛红,可脑中清明,她翻了个身,听到脚步声。

云彦站在帷帐外,身影颀长,半晌,又默默转身回到榻上。

谢锳松了口气,手指摸在肩颈,眉眼垂下,自胸口往腰间,皆有深浅不一的印子,想到那场景,她便忍不住惶然后怕。

如何让一个人厌弃,她自认已经做到足够。

周瑄金尊玉贵,自幼被以储君之尊教养,生性寡言稳重,骨子里自然更有帝王的清高倨傲,她曾为人/妇,曾与云六郎和离,曾触之逆鳞惹其憎恨,她根本不明白周瑄缘何非要死死揪着不放。

即便曾经对不住他,何至于帝王屈尊同她一个妇人过不去。

便是报复,也不用亲自动手,印象里,他极爱干净,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污脏,恨不能洗十遍,洗的皮肤烂掉也绝不留下丁点难看。

她不就是那颗砂砾,合该避之若浼的吗?

如果再这么拉扯下去,那个秘密必然也将掩盖不住,滔天的丑事,谁听了不会恶心,震惊?

谢锳担惊受怕了几日,幸好没再发生什么,这日在廊下修剪花枝,听见奴仆经过时说了一嘴。

才知昌河公主和王家姑娘王毓相携去了紫霄观上香,两人求签祝祷,各自抽了上上签。回宫后昌河公主被赐婚汝安侯世子曾嘉和,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幼时曾嘉和常去宫中,昌河公主每回都能跟他偶遇,故而这段姻缘是昌河公主苦巴巴向太妃求的皇恩,太妃爱女心切,放低身段亲自去紫宸宫同陛下开口,这才有了曾嘉和尚公主一事。

昌河公主心情大好,适逢喜事,她便将王毓留在宫里,好多闺房女儿的悄悄话也都说给她听,连手底下的丫鬟也跟着受赏,镇日看到的都是喜上眉梢,欢颜笑语。

紫霄观求签一事被坊间有心之人故意放大,借此议论起王毓和陛下的婚事,因为王毓长居宫中,不少人便笃定日后的中宫之主必然出自王家。

外甥难不成会舍弃亲舅,找别的靠山?断不会,是以王家门前门庭若市,王大人尽管避而不见,却保不齐有投石问路的主儿,借各种手段送去奇珍异宝,人心若扛不住贪婪,自会一步步走向消亡。

紫宸殿里,周瑄信手将密信扔过去,何琼之接住,展开草草扫了眼,又转给旁边站着的吕骞。

吕骞眉宇清宁,少顷后折叠起信,听到圣人低声道:“烧了。”

化为灰烬的信犹带着灼热的温度,慢慢变成灰黑掉在案面。

信中所说之事牵连甚广,大理寺盘查旧案发现冤情,查出廷尉李绅三年前当街纵马撞死一老一小,被刑部收押问审定罪,原判的是秋后斩立决,后李家四处托人,死刑便一年年拖延下来,时至今日,竟悄悄释放回府,若不是前几日在教坊司闹事被人认出来,恐刑部做的滴水不漏。

教坊司一众纨绔当即口不择言,阵仗闹得十分巨大,消息传到被害人耳中,遂气愤难平重写状纸,状告李绅及刑部官员收受贿赂互相包庇,罔顾伦理纲纪,视人命于无睹,草菅而轻之。

谁料状纸刚递上去,家里便遭大火,一夜烧的骨头都没了。

刑部有人写密信向大理寺举查,这桩不见天日的冤案才得以重新整理归册,只是前后证据链损毁严重,当年的证人也都先后迁居,前有举证困难,后有势力牵制,帮李家的幕后朝臣里,或有王家手笔。

正因如此,负责调查本案的谢楚,先后被多名朝臣参奏,罪名五花八门,更有甚者找出城外伏击案的关联,将弑君的罪名重新扣到谢楚头上。

厚厚的案录被周瑄逐一翻开,何琼之和吕骞皆明白其中艰险。

陛下初御极,根基不稳,尚且不是到动王家的时候,况且王家到底是王皇后的母家,轻易也动不得。

坊间越传越盛的联姻更是催化加剧了矛盾,以至于朝中站王家的绝大多数,陛下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憎恶无比,历朝历代,最忌朋党,不管那人是谁,即便是曾救驾有功的亲舅,危及皇权便会身处险境。

王家显然预料到,故而最近适度收敛锋芒,再有拜会者便闭门谢客。

周瑄扫了眼,道:“此事厚朴不宜插手。”

吕骞一听,当即明白圣人的意思,何琼之与周瑄的关系太近了,一旦由他出手,不管结果如何,都将代表圣人的旨意,他心中暗暗沉了口气,屏声回道:“臣自请勘察本案。”

他是先帝钦点扶持陛下的人,虽说现任金紫光禄大夫,可毕竟身份不比何琼之亲密,遂他要做的,便是顺陛下心意,查本案症结。

谢楚的事朝中官员皆有耳闻,便是弘文馆也都私底下谈论,云彦自然听了几嘴。

入夜,谢锳托着腮颊翻看每月常食物料,见云彦多次往她这儿投来目光,便直起身子,淡声问道:“可有话同我说?”

云彦便将谢楚的事简言概之,果然看见谢锳小脸垮下来,虽知道她近日来难得清闲舒坦,可还是不能在此事瞒她。

“兄长尚且安好,只是这案件太过棘手,不管由谁来审结,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些攻讦之言,权且不要放在心上,当初既然陛下没有定罪,如今也不会因为惑言而重新发难。”

是惑言还好,谢锳却知道那是实情,若因为查李绅之案被卷到风口浪尖,兄长肯定不能善了。

她抱着条枕,乌发铺陈在脑后,明亮的眼睛灼灼望着帘外。

黑影压来,她睁圆眼睛,看着云彦素长的手指挑开轻纱帷帐,满腹委屈的望着她。谢锳此时正穿着薄透的里衣,宽松绵软的挂在身上,有些位置自是露着无遮无拦,见云彦目不转睛从她脸庞挪到起伏的胸峦,谢锳面上一热,缩进薄毯中。

“阿锳,你还生我气吗?”

谢锳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忽然觉得今夜的云彦与往常不一样,眸中缱绻,温柔如水,他本就生的儒雅俊俏,现下慢慢伏过身来坐在床侧,说话都带着令人无法克制的同情。

谢锳摇头,她从未生过云彦的气。

帷帐卷起又落下,云彦试探着握住谢锳的手,谢锳惊住,似还未和离时,他就这般握着她,不轻不重,可如今不行,从签下和离书搬出伯爵府,她便下定决心,既然分开,断然没有回头的指望。

她挣了下,云彦忽地收紧。

力道从未有过的重。

紧接着,他落下身来,单臂撑在谢锳身侧,眸对眸,鼻息相缠,近的能听清彼此砰砰砰狂乱的心跳声。

如鼓擂,如马蹄,撞击在胸腔,跃然于喉间。

下一刻,仿佛便要跳出喉咙。

“你怎么了?”谢锳试着从他身下移开,云彦不着痕迹箍住,长腿虚虚摁着她双膝,另一只手慢慢撩开谢锳的额发,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

他嗓音变得低沉,贴着谢锳的耳垂说道:“阿锳为何不唤我彦郎?”

他眼里倾泻着欲/望,不加掩饰。

温润的面孔变得微红,唇启开,热气喷在谢锳颈间,雪白的皮肤不再有任何痕迹,她终于除去遮掩的帔子,露在空气中。

云彦指腹火热,贴在谢锳腮颊,两人几乎肌肤相触,彼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面料一缕缕的互渡。

谢锳想起身,头发被他手臂压住,稍一动弹便扯到头皮。

她嘶了声,云彦松手,歉意的说了声:“是我不好。”

“阿姊被宠坏了,你恼怒我明白,可是阿锳,你对我不公平,你不该为了她而讨厌我,疏远我,我是你的彦郎,是你亲自挑的夫郎,即便你要走,也要带我一起。

这么多日子来,你再未唤我一句彦郎,你可知我心中如同刀绞。”

说着,他握着谢锳的手来到心口。

谢锳像被烫到,想抽出,云彦趁势吻在她手指。

“六郎,我没有怪过你,行至半途终会各归各路,若再强求只能平添烦恼,兀自愁苦,你是伯爵府的云六郎,肩上不只担着妻子一门,你也不能为了我同他们翻脸。”

从前是她想错了,世上哪里会有平稳安乐的日子,世家豪门,即便再清流,只要在京中住着,便有千丝万缕的干系纠缠。

云彦再疼她,只消身后有一家人在牵绊,他们两个便注定不会长久。

云臻,孟筱,都是提前出线的不定数。

她还想再说,唇被云彦堵上,轻柔的吻着,不疾不徐。

谢锳推他,云彦纹丝不动,边吻边痛苦说道:“你怎知我不会,你怎知你在我这儿不能抵过阿耶阿娘阿姊小妹。

阿锳,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如若有一日我知晓你不再爱我,而转头与另一个男人交颈缠绵,我是何等想杀了自己。

他气息粗重,唇沿着耳畔啄到颈间,肩胛骨,双手与谢锳交握摁在头顶,他从未觉得如此心急,仿若今日不做,他便要永远失去她了。

这种念头让他很是慌乱,以至于弄疼了谢锳,他也浑然不觉。

“我们和离了,难道你都不记得吗?”谢锳别开头,不忍看他通红的双目。

身上人停下亲吻,肌肉变得紧绷,握着谢锳的手全是冷汗,黏腻濡湿,他忽然伏在谢锳颈间,喘息了少顷,随后翻身平躺在左侧。

他合上眼,不叫谢锳看见他的心虚。

谢锳坐起来,拢好衣裳。

“我们和离了,日后曹娘子会为你再寻一门更好的婚事,但不会是我了。”

云彦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后,他睁开眼来,茫然的看着谢锳。

“阿锳,你便是再生气,也不该说这样的气话。大婚那日我们合衾交杯,发过誓要终生不离不弃,你忘了吗?”

云彦始终不肯直面现实,哪怕谢锳认定他恢复意识,他也总能强颜伪装下去,装作一切完好如初,装作从未出现裂痕。

谢锳望着窗外的雨,听着檐下滴答滴答的声响,白露端着满满一簸箕黄杏走来,她脸上都是汗,脚步轻快绕过游廊,将簸箕放在雕花黄石案面。

“娘子尝尝,我跟寒露一道儿摘得,可惜我俩矮够不到高处的,底下这些没晒过太阳,可能没那么甜,不过也还好,酸酸的更有嚼劲。”

她洗好放在撇口碗中,邢州白瓷衬的那杏黄澄澄的格外好看。

谢锳咬了口,果真酸的厉害。

白露笑,“等会儿,寒露去找竹竿去了,咱们爬不上去,便敲打下来。”

说罢,利落的起身小跑穿过拱门,一溜烟不见了。

谢锳才觉出已经入夏,日子过得飞快。

歇了晌,她去西市巡店,新上任的萨宝住在崇化坊,谢锳便照例着掌柜的送去礼钱让他帮忙照应。

西市藩客众多,铺面也比东市繁华,各类物件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谢锳先去的便是绸缎庄子,掌柜的看见她,习惯性提了一嘴要不要给云八娘留下几端新料,谢锳思忖少顷,点头。

“挑没人的时候去送,别生出事端。”

掌柜的明白,忙去吩咐小厮跑腿。

谢锳去柜台后查看出入账,桌上摆了盏极品阳羡茶,茶香四溢,直沁心脾。

正看着,门外不知何故熙攘起来。

云臻本在拐角处的珠钗店看新样子,被同行的娘子戳了戳胳膊,使了个眼色往斜对过看去,这一看,魂都丢了。

身着紫袍的男子气质如玉,身段精瘦爽朗,全然不复当初被勒令休沐时的颓败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是干练,周遭好些个姑娘以团扇遮面,大胆而又羞涩的张望。

不是那吕骞,还能有谁。

云臻心里头酸溜溜的,面上还要装的旁若无意,她往手腕上套羊脂玉镯,许是因为心里有杂念,套了许久气的往案面一掷,那镯子咣当摔碎。

小厮傻了眼,掌柜的闻声赶来,一下看出那是本店新到的镯子,做工物料俱是上乘,他抬眼看看云臻,又瞪了那小厮一眼,客气道:“四娘子您看,是现银还是回头去府上拿?”

云臻睨他,没好气道:“掌柜的是吃醉酒,不认人了吗?”

掌柜哪里不认得她,只是这店面从前任她索取所求皆是因为谢锳的缘故,她自己个儿的店铺,指定让谁不用给银子,那便都有定数,可如今云臻不是她大姑姐,那就是外人,既是外人,银子定然不能不要。

他欲再说,旁边穿粉裙子的娘子拉着云臻说悄悄话。

“我怎么觉得吕大人心里还惦记你呢,方才他去布庄,眼神瞟来好几回,瞧方向都在看你。”

云臻心里一热,却装着不在乎:“你看错了也不一定。”

粉色对襟裙女子附和:“哪里是看错了,我也看的明明白白,想当初吕大人将你捧在手心,这才几个月,哪里能舍得你受委屈,眼珠子差点都长你身上。”

云臻拿扇子敲她肩膀,眉眼一横,借口道:“走,今儿都记我账上,去隔壁挑几端好面料,做几身夏衫穿穿。”

掌柜的一急,忽的想起谢锳此时该在布庄,遂慢悠悠也跟着过去。

云臻进门后便一直在找吕骞,见他进来却不见他人影,她有些着急又不能显得上赶着,手里的绸缎快被揪的裂开,小厮忙劝了声:“四娘子喝茶。”

端上来的是毛尖,还是雨后的。

云臻皱着眉头,啐道:“竟拿些破烂货敷衍我,柜上不是极品阳羡茶,难不成是你们自己偷嘴?”

小厮解释:“您哪里的话。”

云臻甩开步子继续看,其余三人已经选好面料,都是时兴新来的,又薄又轻透气性好,她们美滋滋等在柜前,云臻瞥了眼小厮,见他开始拨弄算珠子,不由怒火上来。

“一个个今儿是怎么了,直接帮她们包好,回头送去府里,不都认得吗?”

小厮犯难,扭头往屋里探过去,还没见主事的出来,便只好硬着头皮赔笑脸:“得嘞,您是付现银还是....”

“你也不是新来的,怎么不懂规矩了,没眼力劲的东西,收拾收拾趁早儿别在这干了,省的污了我的眼睛!”

小厮瘪了瘪嘴。

谢锳抬步出门,看见云臻颐指气使的嚣张模样,不由眉心一蹙,面色冷沉,而后走出来的便是吕骞,站在谢锳身后,客气斯文。

云臻愣住,旋即拿帕子拭了拭唇,低头平复心情,生怕叫他看见自己方才那个样子。

吕骞只扫了眼,便将目光收回,复又安静坐在旁侧桌前,捏起阳羡茶慢悠悠的品茗。

谢锳与那两个掌柜了解了内情,又打眼看向云臻一伙儿要带走的东西,满满当当三个箱笼,都是刚进店的新货,抢手又昂贵。

她在心里过了遍账,淡声说道:“加上隔壁首饰铺子碎掉的玉镯,统共三千七百贯。”

她把手往外一伸,目光逼视。

云臻愤愤的咬牙,“你什么意思?”

谢锳笑:“我这儿是做买卖,没别的意思,给你算的总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儿是明细单子。”她推过去,也故意让其余三人瞧清楚。

不是她刁难,而是云臻心里没数,都闹到此等地步还有脸来白拿白用,且带着这么几个吃白食的。

她说的心平气和,云臻心里快气炸了。

她素来爱面子,又当着众人面,抬头,看见吕骞别有意味的投来逡巡,当即不管不顾,阔绰道:“这是凭证,拿着便能去府里领钱。”

往案上一掷,谢锳拾起来,道:“小七,帮四娘子包好,送去伯爵府的时候记得同曹娘子要账。”

“得嘞!”

云臻恨得牙根痒痒,三千七百贯,都能买处好宅子了!

她拢了拢头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喝茶的吕骞身上,眼见着要走他也没准备开口,心里头别提多沮丧,沮丧的同时还伴有一丝暴躁,气愤。

走到门口,忽听吕骞朗声叫住:“等一下。”

粉裙女子哂笑,黄裙也怂恿她,云臻心脏提到嗓子眼,腮颊跟烤火似的,又红又热,她慢慢转过身来,明眸妩媚,睫毛轻颤,轻咬的唇齿微微张开,恰到好处将心思流露出来。

她润了润嗓子,柔声道:“怎么了?”

吕骞朝她走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云臻却像被夺取了空气,无法呼吸,眼前眩晕。

站定,云臻深吸了口气,神态娇羞,而吕骞指了指她另一只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是枚缠枝海棠纹金镶玉戒指,雕工细致,纯金勾勒着栩栩如生的花纹,玉质通透,一看便知名贵。

“这个也没付钱。”

谢锳愣了下,几乎就在一瞬间,云臻的脸唰的由红转白,她紧紧咬着牙,眼睛盯着吕骞,手用力拔下那枚戒指,往案上一放,“这下行了吧。”

吕骞淡笑,随后便见云臻逃也似的跑出布庄,直甩开同行三人,一出门便爬上马车藏了起来。

谢锳是亲眼见证两人腌臜的人,当时云臻有多决绝,现在就有多后悔,可惜,她把事情做的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以至于即便曹氏和忠义伯,也无法拉下颜面再同吕骞来往。

“吕大人,还有件事想托你打听一下。”谢锳犹豫着,还是开口。

吕骞知道她要问何事,遂摆手低声道:“谢四郎这回儿有些麻烦。”

他这么说,谢锳心里头登时沉下去。

王皇后故去,先帝便再未立后,是以如今后宫只有四位太妃太嫔,没有太后。

赵太妃也就是昌河公主的母妃设宴,给京城许多女眷都下了帖子,其中谢家也有收到,上头除去崔氏,还写着谢锳的名字。

谢锳自上车后便没有说话,偌大的车内只有她和崔氏轻微的呼吸声。

此番赵太妃设宴,为的是昌河公主和曾世子的婚事,因为是陛下御极后,宫里第一桩喜事,故而大婚前是要好好安排打点,届时京中女眷帮衬,昌河公主的婚事才能办的愈发风光。

谢锳挑起帘帷,光线照进来,刺的崔氏抬手一挡。

“我怕晒,快放下。”崔氏不悦,她皮肤保养的很白,四旬的年纪,状态比多半女眷都要好上许多。

今儿又穿着精美华服,头上盘高髻,插金梳,簪孔雀双飞小山钗,花绶纹博鬓簪,博鬓簪上的花瓣随着马车的行走而颤颤抖动,单是一眼,便知费了多少心思。

谢锳扭头,颇有些不自在。

她很小的时候便有人时常说闲话,崔氏生她时难产,生了两天一夜险些葬送性命,后来好歹生下来,谢锳却不哭,被憋得几乎窒息没气。

产婆不停拍打她,拍的脚底紫红,婴孩的啼哭才破开静谧。

崔氏那会儿虚弱的快要死去,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后来崔氏身子大不如前,又见谢宏阔同别的女子眉目传情,着急之下不顾下红,用了手段将谢宏阔拉回房中,可惜,如此消磨数日,最终亏损的还是崔氏。

那些奴仆当着谢锳的面说闲话,只以为她一个孩子听不懂,可她都记在心里。

崔氏不喜欢她,不仅因为她不听话,更因为她的出生,导致崔氏和谢宏阔感情大不如前,谢宏阔虽没有领回家来,可在外面养了几房外室,崔氏只能两眼一闭装瞎子。

行至左银台门,谢锳听见旁边马车招呼,崔氏与人下去后说了会儿话。

几人便一同去往赵太妃宫中。

谢锳幼时见过昌河公主,也见过王毓,如今两人隐约还有那时的影子,昌河公主脸圆肉粉,端的活泼可爱。王毓出生名门,举手投足间贵重持稳,得体雅致。

两人目光交集,彼此颔首。

席面做的热闹,又都是女眷,自然也极其聒噪,没吃多久,便有东邻西舍的闲言碎语,更有国公侯爷的风流韵事,说的都当乐子,听得谢锳没有兴致。

崔氏见状,指了指院外东侧,“你去隔壁院等我。”

谢锳回头看了眼,崔氏递给她一盏茶,盈盈笑道:“出门前你阿耶嘱咐我,万万不能惹你这个祖宗,知晓你待不住,便赶紧吃了茶去躺躺,那院没人去,今儿我与太妃说话,太妃说是空着,招待女眷的。”

院墙攀爬着葳蕤的花束,盛开靡丽的凌霄在赤阳下愈发抖擞,棱格后的院子,静谧清雅,走过月门,入门是一株三人抱不过来的老槐树,槐花过了时节,仍有几支开的不败,空气里都是甜甜的香味。

丫鬟看见她,将人让进屋里,果真是布置简约。

屋里燃着熏香,墙上挂着月白色帐子,宽屏后是一张床,再往前走还有雕花高架,连通著书架伸到书案边,塌前还有妆奁,两个丫鬟打着瞌睡,守在门口。

谢锳觉得有点古怪,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直觉使然。

她转身往外走,两个丫鬟迷迷瞪瞪没听见脚步,谢锳提起裙裾,下一瞬,手脚骤然冰凉。

周瑄站在廊庑下,逆光而立,精瘦挺拔的身影极具威慑力。

他上前,谢锳下意识后退。

他身后的门啪嗒合上,光线瞬间暗淡。

谢锳动了动唇,见他眸光幽幽,一步一步走来,不禁心提了起来,脑筋一片混乱。

他为何会出现在赵太妃的宫里,又恰到好处踏进这招待女眷的院子,谢锳从头到尾快速捋着,然脑筋越来越迷糊,她撤了一步,靠着博古架稳住身形。

“想清楚了?”

周瑄笑,讥嘲的哂笑。

谢锳摇了摇头,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方才出门前崔氏给她喝得那盏茶,里头搀了东西。

以至于现在,谢锳脑筋昏沉,身体却热的焦躁,热的心痒,脚底下软绵绵似踩在云端,她掐破手心,仍找不到气力,后脊沿着博古架一点点下滑。

她听见周瑄忽然冷了语调:“谢宏阔告诉朕,从今往后,他把他心爱的十一娘,交托给朕照顾了。”

脑中轰隆一声,谢锳咬了再咬,喉间溢出隐忍破碎的吟/哦。

柔软的,轻盈的,却是又易碎令人向往的。

地上很快散落了钿头钗,缠枝石榴金步摇,绯色的帔子勾住高几上的花瓶,划开娇娆的弧度,青缎面绣鞋被踢到地上,掉下一颗明润的珠子。

谢锳被推了把,后仰着跌在层层叠叠华美的绸被间。

她心里头很热,热的没有一丝理智,想喝水,想索取,她拔掉最后一根金钗,用残存仅有的理智控制自己去扎自己的手,还未触到,周瑄一把夺起,扔到身后。

纤纤玉指白嫩滑腻,腕上的镯子撞出清泠的响动,她想爬起来,却不知自己的姿态如何瘫软无力。

她嘴里还在念叨,周瑄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如瀑的黑发散在身上,谢锳枕着手臂,双眸紧闭,气息微喘,房里熏着的香甜甜淡淡,她仿若在梦中,她叫白露,要水。

头顶有人发狠的嘲笑,他身上很凉,透着凌阴的湿寒,谢锳靠近,便喘出舒适的气息。

周瑄冷眼看着,谢锳的夏衫掉在身后,只着一件轻薄的里衣,两条带子细细缠在颈后,汗珠湿透了面料,露出细腻的曲线,她的皮肤雪白,透着异样的潮红。

轻呼一声,那两条手臂藤蔓一般,攀住周瑄的颈,唇着急的去寻,似要喝水,似要亲吻,很着急,很急迫,可又浑无章法,只凭着满腔满脑的难受追着周瑄避开的面颊。

“十一娘,你看清我是谁?”

谢锳神游天外,依稀听到若远若近的声响,便果真眯起眼来打量。

周瑄眼皮往下一低,指腹狠狠擦过她的颈子,抹去那欲盖弥彰的杏花粉,在她细嫩的颈上,有两枚很小的唇痕。

不是他,便只有云六郎了。

妒火猛然窜至心口,周瑄只觉浑身血液不受控的往上汹涌,最终又汇成更为灼热的存在奔向某处。

他跪立在谢锳身侧,右手扯开腰带,俯身,双目赤红,最后一丝理智被谢锳颈间的痕迹逼退。

他发了狠,朝着谢锳沉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