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声倒吸气,一声比一声绝望。
周琛抓着木棱,两只眼珠犹不相信的瞪向外面,复又拧过头,朝周瑄颤了声笑,浑身气力仿佛被抽净,咣当蹲倒在地。
吕骞站在阴影中,唇轻抿,面容平静。
周琛喘着粗气,胸口处却像被巨石压碎,沸腾的血四散而去,直到他手脚冰凉,口唇发干,形如槁尸。
最后翻盘的机会都没了,久不见光的山洞被人猝不及防堵上,空气稀薄,不会一击致死,却会一点点把人的自尊生机慢慢磨灭,磨到最后只剩下不甘与挣扎,踩到泥里仍想苟活下去。
“四哥,你从来都没看透过他。”隔着门框,周瑄淡淡说道,疏冷的目光挟着凉薄,没有讥讽,没有嘲弄,只是冰冷的如霜如雪。
周琛晃了下身子,勉励抬起头,强撑着笑道:“算了吧,你又好到哪里去?”
“当年不还是被排挤出京,丧家犬般可怜,你了解他?呵——”
周瑄不说话,却有股不怒而威的帝王相。
“你是不是改过诏书?啊?!是不是?”周琛咬牙瞪着他,忽然打了个激灵。
“你拿什么收买的吕骞,还有什么能收买的了他,我不信你承诺的会比我要多,他为什么要背叛我,老六,为什么?”
似癫狂一般,他前言不搭后语,像质问,更像是自问。
“四哥,吕骞是他钦点的状元,他挑中的人,你以为能为你所用?”
此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周琛登时僵住。
他曾听母妃说过,父皇与王皇后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父皇深爱着王皇后,故而一定会立周瑄为储君。
他半信半疑,作为仅次于周瑄受宠的皇子,他对东宫之位一直存有心思,直到王皇后崩逝,周瑄被遣离京,整个王家都隐匿江南,他的机会来了。
笼络朝臣,私交党羽,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以为皇位必定是自己的。
父皇病笃,他日夜侍奉,然却不知父皇早已派出精兵强将前去边境送信,召周瑄回京。
他嫉妒的发狂,盘算多年岂能容忍旁人夺位,他要杀了周瑄。
如果不是王家,他已经得手。
皇位是他的,坐在牢里的人该是周瑄!
“你胡说!”周琛大口喘气,根本不愿听他言语,“不是真的,父皇怎么可能算计我,他宠爱母妃,每一次陪膳都会为我夹食,他从没对你做过的事,却都为我做过。
不可能,你在诋毁父皇,你罪该万死!”
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偏不肯承认,周琛捧着头,怒目如火。
周瑄垂下眼皮,污脏的气味一刻都不想再待。
“你回来,老六你回来!”
咚的一声,周琛撞到门上,双手张牙舞爪往外够,试图抓住他的一缕衣角。
“老六!老六!”叫声贯穿牢房,声嘶力竭。
“你才是最可怜的一个,你什么都没了,除了皇位,你什么都没了!”
吕骞顿住脚步,与何琼之分站在周瑄身侧,见他如青松般屹立不动,通身上下仿佛涌动着杀气,不禁余光瞥向狂叫的周琛,暗暗捏了把汗。
是,他是孤家寡人。
母后自缢,谢锳背弃,父皇将他推上皇位,不是出于爱子之心,而是相比于其他皇子,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又高又冷,无情之人才能守得住。
他也只有权势了,他也一定会握住它,对于背叛抛弃过自己的人,他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吕骞,你要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吕骞打了个冷战,当即拱手作揖:“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禄苑
云臻身子一软,手里头的瓷盏滚到地上,摔得粉粹。
曹氏默默心疼那套六瓣葵口碗,越州青瓷,前几日刚到手的茶具,少一只都没法用。
刘妈妈收拾好碎瓷,将丫鬟都撵到院里候着。
“吕骞升官了?金紫光禄大夫,阿娘你没听错吧?”
吕骞曾是四皇子的亲信,为其出谋划策做过不少阴晦事,云臻虽不清楚具体都有什么,可到底不会清白,即便当今不追究,也不会放过,何况提拔到正三品文官这简直不可思议。
“六郎亲口说的,还能有错?”曹氏虽然惋惜,可又不敢过分表露,怕云臻失落生出不该有的想法,遂面不改色劝道:“别多想了,他是好是坏都同你没有干系。
许是当今宽仁,倚重他的才干,谢四郎不也平安无恙吗?”
“他那是有内情,他是——”云臻陡然刹住,气鼓鼓的很是难受。
晌午时候天转热,屋檐下滴滴答答往下落水,丫鬟抱着花盆往外走,依次搁置到矮墙上,琳琅满目。
曹姨母和孟筱进门时,云臻正在跟曹氏用膳。
孟季同去下头几个县巡视,得有些日子不能归家,曹氏热情,要留她们小住几日,云臻瞟了眼孟筱,正巧她也在看自己。
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种惺惺相惜的错觉。
“四姐姐有心事?”
孟筱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来之前她便知晓吕骞升至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不止是她,恐怕京中贵女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笑话她。
孟筱也瞧不起云臻,却没有摆在明面上。
云臻托着脸,没好气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想看我笑话,可约莫要让你失望。我和吕骞和离那日便说的明白,他升迁或是别的好事我都沾不得光,故而今日我也不会因他发迹而怏怏不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为四姐姐分忧。”说罢,她咬着唇,眼眶蓄起水花。
云臻烦躁,摆手道:“是我说错话,不怪你。”
半晌,忽然神秘兮兮问:“你是不是喜欢六郎?”
孟筱一愣,脸蛋腾的变红,她低下头,两手揪着帕子像是羞臊。
云臻看她反应,很是满意。
她总要找个出气口,否则人真的会郁闷寡欢,谁叫谢锳先对不起六郎,对不起云家,即便与圣人有染又如何,她毕竟还是伯爵府的媳妇。
谢锳在母家住了两日,多半都是同秦菀待在一块儿,临哥儿不知分别,还跟往常一样缠着她闹。
宫中中官忽然来访,谢锳心中纳闷。
走到厅前,见谢楚换了件窄袖圆领常服,低头从廊庑下走来。
众人皆震惊,包括谢锳。
因为中官送来的是擢官旨意,升谢楚为大理寺少卿,翌日便要去大理寺报道任职。
谢宏阔面色肃重,宽坐在圈椅上一声不吭。
谢楚握着圣旨,眉心紧蹙,他走到谢锳面前,兄妹二人隔桌坐下,那道圣旨就在手边,圣人亲笔题写,盖了玺印。
崔氏打破沉静:“回阳夏的箱笼,还收拾么?”
谢锳猛地抬起头来,崔氏明艳的面容笑意温和,似毫不在意她的眼神。
谢锳扭头,望向谢宏阔:“阿耶,你答应过我,要回阳夏,你答应我了。”
“我知道!”
谢宏阔忍着怒气,一掌拍在案上,厅中再度沉寂下来。
“四郎写辞呈,明早亲自呈给陛下,十一娘你放心,阿耶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谢楚把她送上马车,临别前他忽然揪住车帷不肯松手。
谢锳探出头去,两手压在楹窗,垫着不施粉黛的脸,她轻唤:“阿兄,阿兄?”
坊市中的楼宇,高的恰到好处。
站在栏前的人,轻而易举将谢家门前情形收入眼中。
明媚光线下,翠顶华车上倾斜出绯红色身影,看不清容貌,却能看见她柔软的姿态,流云般浓黑细密的发,簪着步摇泠泠闪闪。
莹白的皮肤被日光映照的愈发细腻,露出一截小臂,擎举着车帷,正与马车外的谢楚对视。
周瑄冷眼睨着这兄妹情深的一幕,目光似淬上寒冰。
多年前,他拥有诸多令旁人羡慕不已的东西,出身地位相貌才学以及父皇独有的恩宠,光禄大夫韩纲和礼部尚书魏巡皆是他的老师,众皇子无出其右。
便是喜欢的女子,也是京城最美富贵花,明媚坚定,温婉端庄,他曾以为自己拥有一切,不曾想转瞬间犹如镜花水月,十指空空,慌乱中想要抓紧,他们却流逝的更加迅猛。
他能抓住且握在掌心的东□□有权势。
父皇临终前说过,这江山冰冷,只有心志狠戾者方能托付。
若干年前,他定然不信。
可当父皇快要崩逝,目光贪恋的望着半空,又试图握他手时,他始终端坐在塌前,目光淡淡的望着父皇眸中神采一点点没去,直到冰冷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滑落,重重摔在塌沿。
他才清楚意识到,曾深为敬重的父皇,早已不再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而是君臣。
而他的心,也已冷硬成石头。
从前是他蠢,交付真心被碾成下贱,既如此,往后他便用这无上之权,得所有想要之物。
包括她谢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