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亲自去求圣人◎

暮色四合,拐角巷中。

偶有风吹着车帷浮动,挟着淡淡的暖香扑入鼻间。

何琼之斜坐在外侧塌沿,看见谢锳的时候,脑中不受控制的想起那日情形。

他从未想过那番话会引得周瑄暴怒,引得他不顾自小长大的情谊,对自己呵斥怀疑,而今望着谢锳,只有一个解释。

圣人对谢锳,不单单是儿时情分,更掺杂着男女之情,有多深,何琼之猜测不出,只是每每提到谢锳,他都会格外易怒,当年两人闹翻,也决计不会是寻常朋友的割裂,若果真如此,他便不能再插手谢锳的事。

何琼之垂手低眉,嗓音低沉:“十一娘,对不住你。”

谢锳咬着唇,忽然弯了弯眉眼,她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给你添麻烦,我很是愧疚,这瓶药膏是云家祖传的伤药,你回去洗净皮肤涂上,两三日便能大好。”

她总归不放心,着人在何家附近守着,然小厮回来报信,道晨时何琼之骑马入宫,傍晚却被一顶轿子抬回府的,她便知道不好,连累了他。

分别前,何琼之忍不住叫住谢锳。

犹豫再三,还是上前与她说道:“你若真想救谢楚,除了亲自去求圣人,别无他法。”

谢锳眸眼清澈,闻言只是道了谢,却未再说旁的什么。

梧院传来清脆的笑声,云臻这几日养的不错,身子不再下红,面色滋润,丰腴明艳,尤其想着往后同吕骞再无干系,心情便愈发舒畅。

她倚着软枕,抱起一匣子珠钗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支八宝攒珠红玉簪,对着发髻比划,尤不尽兴,朝翠碧喊道:“上回从库房领的料子,让人裁了做成披风,入春穿正好。”

阿耶到底有荫封,往后出去她还是忠义伯的千金,断不会因为吕骞受罚而被牵连,再有一月天便暖和起来,正是赴宴的好时候。

她笑出声来,心里头很是感激那位穷乡僻壤来的表妹,若不是孟筱不经意点了句话,她还想不到让吕骞死心的办法。

不伤到痛处,吕骞怎会签下和离书。

云臻眼珠一转,招手让翠碧过来:“你去,把那盘樱桃毕罗给孟筱送去,便说是席面上的回礼,再把这两支珠钗一并送去。”

她挑出两支不大喜欢的素色,用嵌螺钿漆盒装好。

穷贱是骨子里带的,即便姨父升迁,孟筱也变成枝头凤凰,原还以为她会如何反唇相讥,没成想还跟以前那般低眉顺眼,胆小怕事,终是她高看了。

隔日诗会,云臻头插金钗十二行,脚蹬丝履五纹章,盛装打扮上了宝马香车,随行婢女有四个,一朝出门纯粹为了扬眉吐气。

仔细算来,自打吕骞出事至今,她有三月之久没有赴过正经宴席,往常交好的女眷大都避着不见,恐沾染上便甩不开,谁都知道吕骞气数将尽,她云臻也就没几日可嚣张了。

人情冷暖,自古便是如此。

云臻虚扶了下钿头钗,晃动的步摇泠泠作响,如今她又成了伯爵府云四娘,又能挺直腰板在一众女眷间谈笑风生,倚仗着母家这棵大树,没有人敢轻慢自己。

前些日子,当今与朝中官员商议科举之事,京中望族无不拭目以待,虽说当今试图扶植寒门,可毕竟望族根深蒂固,断不可能立时压制的住,即便想通过科举提拔出寒门庶族,也得缓缓而行,操之过急便会事倍功半。

当年先帝已有举措,耗到崩逝不过也才处决了崔家而已,故而望族们既担心又紧张,当今这位天子,秉承先帝遗训,御极后便大刀阔斧接连提拔了数百位寒门官员,惹得世家暗自不满,更有甚者开始私相走动,联络对策。

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议论。

“听说你那姨父便是破格提上来的,从蜀地升至京城,颇得帝心,往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身穿绯红对襟锦袄的女子捻着手里的香囊穗,漫不经心瞟向云臻。

几人各自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没有提吕家事情。

毕竟伯爵府的荫封在,云六郎又是个出息的,谁晓得往后云家会怎样,且不好早早得罪。

云臻单手压在扇面,傲慢道:“所以说,看人待物得长远着来,不能眼见着风吹草动就迫不及待与人撇清干系,慢慢熬,指不定哪天就求上门去。

你们说,可有理?”

为首穿秋香色那位抿唇轻笑,摇着手里的团扇心道:云四娘八成是河沟里捡来的,心性举止哪里有云家人的气度风骨,偏蠢不自知,到处卖弄,落在人眼里委实像个粗鄙的张扬货色。

能坐在一块儿煮茶品诗权且看在云家人的面上,否则定是片刻都不愿挨着。

“怎又开始抓人!”围在一起的女眷忽然惊呼:“前几日不都消停下来,该抓的早就入狱,这是闹得什么阵仗?”

有人小声叫道:“四娘,好像是你弟妹家里人。”

晴天霹雳,云臻脸色发白,当即扒开人往前看去,可不就是谢家四郎,修长挺拔的男人上了枷锁,被官兵不耐烦推了把,险些栽倒。

云臻忙回头喝了口茶压惊。

便听耳畔又是一声尖叫:“四娘,快看,是吕骞!谢家四郎后面跟着那人是吕骞!”

云臻整个人都酥了,捏瓷盏的手再没气力,啪嗒掉在地上。

吕骞穿常服,并未带枷锁,清臞的背影怎么看都很萧条。

“别担心,兴许是去问个话,明儿就官复原职了。”

“就是,咱们当今并非斗筲之人,若要处置早就动手了,不一定是坏事。”

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话,没一句打到实处,反倒让云臻愈发着急跟吕骞撇清干系。

“他与我早就和离,往后不管是升迁还是旁的好事我一概沾不上光。”

一桌人面面相觑。

吕骞经过恰好听到这句话,眼神往云臻身上扫了眼,继而淡淡挪开。

傍晚时候,云臻乘着寒风赶回禄苑。

曹氏一听谢楚被抓,惊得脸都白了。

“锳娘知道吗,她身子刚好,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她连连拍胸,声音压的极低,手里握着的珍珠串子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刘妈妈弯腰捡拾,还是上次谢锳送的合浦珍珠,颗颗滚圆细腻,名贵润泽,曹氏喜爱的不得了,特意找人做成手串日日捻着观赏。

云臻见状撇嘴:“阿娘这会儿还惦记她呢,她兄长出了这样大的事,锒铛入狱,她能逃脱的了?她若是被殃及,那咱们伯爵府怎么办,出门哪能抬得起头?”

曹氏责备云臻:“话不能这么说,锳娘嫁到咱们云家,就是云家媳妇,朝中早有律令,罪不及亲贵....”

“阿娘!”云臻忍不住拍桌子,“那可是弑君的罪名,即便圣人不怪罪,咱们六郎前途也就毁了啊。”

曹氏被她一惊一乍吓得缓不过神来,只瞪着眼睛疑惑的思考。

毡帘掀开,谢锳从外进来。

云臻扭头,看见身穿雪白色狐裘鹤氅的谢锳脱去兜帽,露出张细嫩白净的脸,她似乎将从外头回来,睫毛上的霜雾濡湿,显得眼睛愈发灵动潋滟,饶是云臻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谢锳长相极好。

她那个弟弟,看见谢锳魂都没了,一副唯命是从的讨厌样子。

阖家都围着谢锳转,仿佛她才是伯爵府的明珠。

“阿娘,阿姊。”谢锳把手炉递给白露,褪了氅衣后坐在软塌对面的玫瑰椅上。

“方才听阿姊的意思,是要彦郎效仿阿姊,同我和离吗?”说的不轻不重,尾音裹挟了一丝嘲弄。

云臻靠着小几,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谢四郎犯的是弑君之罪,要杀头的。但凡你有点良心,也知道该怎么做,何必巴巴等着六郎做决断。”

谢锳把手搭在雕花案面,轻笑着回道:“刑部定罪了吗?”

曹氏与云臻皆是愣住。

“只是去问审,并未定罪,阿姊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谢锳斥她,“再者,若论良心,十一娘自然比不得阿姊有情有义。”

话音刚落,云臻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不住哆嗦。

“可有一条十一娘清楚,彦郎不负我,我绝不辜负他。”

“你说的轻巧,敢情是拉着咱们伯爵府一道去死,在我跟前摆什么架子,好像自己有多高洁无畏,心里头那点龌龊怕是不敢说出来!”

云臻浑身发抖,骂完犹不解气,又找不出其他理直气壮的说辞,遂瞪大眼睛狠狠剜向谢锳。

“四娘住口!”曹氏斥她,难得厉色。

谢锳起身,凌厉的目光对上云臻。

“我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龌龊藏着掖着,只是有句话想提醒阿姊,在圣人决断前,不要再打着伯爵府的名头出去招摇,收敛你的炫耀心思,便安稳一阵子!”

她持家许久,一番话说得极具威严。

末了,淡声补道:“阿娘和阿姊放心,阿兄决计不会获罪。”

回槐园路上,月明星稀,空气中透着淡淡的潮寒。

谢锳走的很慢,双手紧紧捏住氅衣,走到槐树下,她仰起头来,盯着树枝间的那轮明月看了半晌,直到鼻尖又酸又凉,才重新踱步回屋。

寒露换了个新手炉,刚递过去,听到谢锳开口。

“去把箱底的紫檀匣子找出来。”

两人虽不知道匣子里装的什么,却知道里面的东西极其珍贵,娘子嫁过来便一直带着,连上头的锁片都亲自保管。

宫禁前,一辆马车沿着左银台门径直往西驶去,待到清思殿,便有黄门过来引领。

偌大的内殿,熏香袅袅,落地帘帷被风吹卷着云雾般浮动。

高颈仙鹤炉上不时滴下浓白的水汽,周瑄坐在金丝楠木雕琢的书案边,身旁搁置着厚厚一沓奏疏,他听见殿外的走路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