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
谢锳站在月门处,白露和寒露见她顿步,便顺着方向看去。
孟筱穿了身樱粉色襦袄,领口绣着洁白的兔毛,她在府中住了有些日子,皮肤养的比初见时白皙透亮。
她怀里抱着一方黄木匣子,背身而立,像是站在廊庑处等人。
谢锳看了半晌,提步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孟筱回头,面上掩饰不住的欢喜,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倏地收敛起来,她抱着匣子,冲谢锳福了福礼,甜声道:“嫂嫂好。”
显然,孟筱等的人不是她,而是云彦。
云臻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想必孟筱是真的喜欢云彦,她与自己年龄相仿,至今没有议亲,曾听姨母与曹氏私底下说过,在蜀地时她想给孟筱相看,可挑来拣去没一个入她眼的,高不成低不就,便拖到这把年纪还没嫁出去。
若在平时,谢锳定不会饶她私心,横竖会叫对方下不来脸,难为她挑了时辰,知道自己不在府中,而云彦今日恰好休沐。
可她今日浑浑噩噩,根本无心应付,遂回礼客套了两句。
云彦便在此时进院。
孟筱眸中立时明亮起来,低眉轻声唤道:“兄长安好。”
谢锳身子不适,撂下两人便径直去了里间。
堂中,白露端来茶水,搁茶的空隙,云彦看向门口小声问道:“娘子怎脸色那般差,方才去哪了?”
白露便讲了谢锳回谢家的事。
云彦了然,自打成婚之后,谢锳偶尔也会如此,岳丈强势,她又不肯低头,往往因为各种琐碎闹僵。
孟筱抱着黄木匣子坐下,小脸粉扑扑的,她咬着唇,偷偷瞟了眼云彦,想起身,又默默在心中酝酿说辞。
云彦好多年没见她,只记得那会儿孟筱很瘦很小,眼睛大大的,说话细声细气,仿佛很容易受惊。
现在长开些,眉眼中少了局促,平添几分自信,想来是随时间历练成的。
他交握着手,时不时往内间扫一眼。
孟筱忽然站起身来,捧着匣子走到云彦跟前:“兄长,此番进京,在府里叨扰许久,没甚能拿出手的礼物,想着从前赠与兄长纸笔,兄长很是喜欢。
筱娘便又制了一套用具,望兄长莫要嫌弃。”
云彦本想站起来,可孟筱杵在跟前,叫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仰起头来回道:“表妹何须见外,我多半时间都在宫中编纂,并没帮衬什么,前后忙碌奔波的人其实是你嫂嫂,是她着人去码头接的你们,也是她安排的住处和侍奉,你要谢,着实该去谢谢她。”
孟筱睫毛沾上水雾,咬着唇轻声道:“不只是给兄长一人,我给四姐姐和八妹妹都带了礼物。初见嫂嫂,筱娘不知嫂嫂喜欢什么,便没敢唐突,下回我也会给嫂嫂准备的。”
房间隔音不好,孟筱说的每个字谢锳都听得清楚真切,从前碍于家世不敢表露心思,如今孟姨父升迁,两家论起实职,孟姨父比忠义伯要强干,因而孟筱便有些打算。
谢锳躺在榻上,双手揪住衾被。
周瑄此番提拔了不少官员,像孟姨父这种文官清流,任地方官时政绩卓越者,深受倚重,日后定然也会平步青云,官道亨通。
谢锳浑身发热,如同被人架在炭盆上炙烤,血液流淌着激荡着管直往颅顶横冲直撞,心烦意乱,仿佛下一瞬就能燃烧起来。每一寸皮肤都滚烫,烫的她咆燥不安,恨不能立时烧成一把灰烬,算完。
指甲掐进肉里,疼痛消减下暴躁,她伸开掌心,看着蜿蜒流下的血,慢慢缓和呼吸。
打了个冷颤,听见孟筱告辞。
“阿锳,”温暖的身体倾斜过来,云彦见她双眸紧闭,腮颊潮红,呼出的气息带着浓热,不禁伸手覆在她额头,一下便蹙起眉来。
“阿锳,你起高热了。”
病势来的又急又重,谢锳昏昏沉沉睡着,耳畔能听见嘈杂的说话声,有时候很乱,有时候又很安静。
她能感觉到云彦握着的手,他总是很温和,像一缕风拂过心头,带来清凉。
他贴着她的面颊,轻唤她“阿锳”。
她都听的到。
白露和寒露清洗绢帕,为她擦拭身体,中衣湿透,刚换下来又裹上热汗,如此几番,好歹降下温来。
只一张小脸白戚戚的,陷在浓黑如云的发间,几日光景好似清瘦许多。
云臻瞥了眼歪在床前,紧握着谢锳左手的云彦,嗤笑道:“难为六郎慌里慌张守了两天两夜,大罗神仙也得被你感动的痛哭流涕。不过就是个小病症,兴师动众弄得像是要死人一样。”
“阿姊!”云彦冲她怒目。
云臻悻悻的瞪他,知道自己失言却还是理直气壮。
“我小产那会儿,也没见你怎么着,咱们到底是有血缘的姐弟,竟还比不过一个外人亲厚。”云臻咬着细碎的笑,恶狠狠骂道。
云彦将谢锳的手塞回被中,又落了帘帷,这才走到云臻面前,他比云臻高出一头,生的面如冠玉,温和儒雅,可被惶惶的烛光一照,那眸中怒火犹如凶猛恶兽,充斥着薄怒与毁灭。
云臻耷拉下眼皮,内心忽然慌乱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她那羔羊般的弟弟忽然变得魁梧凶悍,才说了几句,就恨不得吃了自己。
谢锳生病这几日,府里很是乱套。
曹氏久不掌中馈,做惯了闲人贵妇,不曾想各处管事拿着账簿日夜烦她,直把她看的头昏脑涨,疲于应对。
她很是明白,人一旦习惯慵懒,哪里还轻易回得去忙碌劳累。
府中除了云彦,最盼望谢锳好起来的,便是曹氏了。她吩咐下人将上好的补品送去,又叮嘱大夫尽心尽力,仔细看护媳妇。
云臻看在眼里,心里就像扎了若干刺,愈发不是滋味。
适逢孟家选好宅院,打算搬迁,曹氏便又安排人手前去帮忙料理,前后规整了三日才打理完毕。
新宅不大,只是个两进两出的院落,自然比不得忠义伯爵府的派场,孟季同在长安县下辖的万年县任职,不常在宫中行走,故而为了能让她们母女有照应,便选的距离伯爵府极近,只有一坊之隔,环境雅致,人口简单。
曹姨母下帖子宴请时,谢锳将将才好没多久,便让白露将贺礼备好,由云彦代劳一并捎去。
后院套好马车,寒露从外头进门,小声道:“娘子,事情都安排好了。”
谢锳已经换好衣裳,罩了件轻软披风,兜帽遮脸。
府里马车先是去了谢锳名下一家珠钗铺子,继而便停在院里休憩,谢锳悄悄出门,拐过去登上另一驾马车,朝东奔走。
何琼之尚未自立门庭,故而还是住在老宅。他见着谢锳的信物,心里头咯噔一声,便赶忙往外走,一出大门,迎面看见不招眼的角落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车上没有徽标。
掀开车帷,对上谢锳那张脸。
何琼之一愣,张口便道:“十一娘,你这是在婆家受委屈了么?”
几日前还细腻莹润的脸,骤然消瘦一圈,显得下颌尖尖,弱柳扶风。
谢锳捂住唇咳了声,何琼之忙把车帷放下,坐在斜对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出来前,他就猜到谢锳想说什么,虽然为难,却还是得见她,即便要拒绝,也得亲口说才是。
少年情谊,弥足珍贵。
谢锳知晓何琼之为人,索性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问起伏击案审问情形。
何琼之见状,也径直回她。
两人沉默着,车外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可谢锳却觉得仿佛置身在茫茫冰雪中,视线模糊,身体里那股子闷火又肆意乱窜,她闭了闭眼,艰难开口。
“能不能求你,将我阿兄的罪行抹去。”
说完,脸腾的一下火热,谢锳攥着帕子,腰背尽量挺直不让何琼之看出自己的难堪,她抿着唇,满怀期待的望过去。
记忆中的谢锳,从来都是鲜活明朗,浑身充满无穷的生命力,好像总在笑,没什么事能难住她。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隐忍委屈拼命挤出讨好刻意的假笑。
何琼之的话鲠在喉间,说不出来。
半晌,他点头,低声道:“我试试。”
紫宸殿
灯火通明,暗香浮动。
周瑄披着外裳坐在长条案前,手边压着案录,抬眼瞥了下对面人。
“厚朴,除去四哥,其余人等全部审结完毕?”
他眸色渐深,翻动纸页带的烛火猛地伏低,又惶然拉高,光影诡异地投落在帘帷上。
何琼之咽了咽唾沫,直起肩膀回道:“是,案录上所有名单以及初拟罪行,若陛下没有异议,臣便着人下发至....”
“厚朴,记得朕说过什么。”周瑄没抬头,声音也如往常般清润,修长的手指点在案面,光影交织下,犹如美玉一般。
“涉案人员少一个,朕拿你是问。”
幽眸抬起,两簇火苗兀的燃亮,周瑄看向对面那人,凛了辞色:“谢楚呢,是谁给你下了令,抹去此人!”
何琼之当即跪下,硬着头皮道:“是臣自作主张,请陛下治罪。”
静谧的大殿,连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喉咙滚了滚,何琼之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
“啪”的一声,案录被掷到手边。
“只这一回,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折断的笔不偏不倚落到案录上,周瑄冷声命道:“添上,谢楚。”
何琼之捏着笔杆,咬了咬牙,抬起头来,“陛下,便看在谢锳曾经的情分上,放过谢楚这一回吧。”
周瑄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虽一语不发,可通身都是弑杀的气息,他慢慢踱步,直到走近何琼之身前。
漆色皂靴抵着何琼之的膝盖,折断的笔滴落墨汁,慢慢晕染至衣袍上,何琼之低着头,后颈仿佛悬着一把利剑,吹毛可断,他手心出汗,闭眼咬紧牙关。
“很好。”
“你们又是何种情分,叫你不顾性命为她出头,厚朴,你自己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