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的确该要孩子了◎

当今御极后办了不少官员,三馆亦是如此,年后搬宫,大量书籍需要规整修撰,然人手不足,故而个个都当骡马用,不分昼夜,巷道中经过的官员无不脚步疾驰,乘风一般。

谢锳都要冻僵了,眼前白茫茫全是雪。

“十一娘?”试探的声音带着几许惊讶。

谢锳抬手擦着睫毛上的雪花,回头,但见一身穿绯色圆领官袍男子逆光而来,精瘦健壮的身躯孔武有力,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跑来。

“何琼之?”谢锳怔住。

当年她去书馆,除了周瑄,最多见到的人便是何琼之。

他与周瑄关系自幼便好,离京后跟随周瑄经历了几场硬仗,在军营打出名声,现下已经是三品右威卫将军,官声显赫。

意识到自己失态,谢锳往后撤了步,改称道:“何大将军。”

何琼之没在意称谓,只是重见故人显得很是兴奋,忍不住咧嘴笑道:“老远还以为看花眼了,没成想果真是你,冰天雪地,你在这儿站规矩呢!”

谢锳跟着笑:“当我还没出阁时候呢,我都嫁人三年了,早就不用站规矩。”

从前但凡谢锳去迟,多半是在家中被谢宏阔责罚,或关在黑咕隆咚的柴房自省,或跪在烟熏火燎的佛堂抄经,以至于何琼之常打趣她,是站规矩的常客。

何琼之更黑更瘦,人却很精神,浓眉大眼透着股干练劲儿。

“你来这儿做甚?”

谢锳往前拎过食盒,弯眉道:“今日郎君生辰,我来给他送碗汤饼。”

何琼之感叹:“咱们三人,谁都没想你是第一个成婚的,方才我看见他了,果然不负云六郎美名,面若冠玉,斯文儒雅。”

“进去等吧。”何琼之站直身子从阴影中拔出脚来。

谢锳摇头:“圣人在,我过会儿进去。”

何琼之哦了声,想起两人断绝关系的事来,这些年周瑄片字不提谢锳,想来当初的矛盾天大,两人都是倔脾气,平时瞧着挺讲道理,翻脸后却谁都不肯低头,但凡有一个肯让步,也不至于闹成今日的局面。

何琼之如是想着。

长条案前,云彦依旧在为周瑄讲解,声音平和纯粹,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修养极好。

何琼之默默看向被风拍打的毡帘:谢锳那身子骨能受得住吗?

咬咬牙,他状若无意道:“外头有个小娘子,提着汤饼站在墙根下冻得直打哆嗦,也不知道谁家的。”

汤饼二字咬重了些,唯恐云彦没听明白。

说完,也不敢去看周瑄,心虚的仰着头,盯着横梁一眨不眨。

云彦手一顿,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忙起身作揖:“圣人见谅,约莫是内人给微臣送汤饼,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容微臣前去看看。”

周瑄神色冷冷,斜向手边冒热气的汤饼,云彦看见,解释道:“今儿是微臣生辰,还望圣人准允。”

“去吧。”

内间只剩下周瑄与何琼之,安静的有点骇人。

何琼之讪讪笑道:“云六郎和他娘子倒是恩爱的很。”

周瑄抬头,眸光清冷深邃。

何琼之捂着眼睛避开,心道:不好。

当年他和周瑄醉酒,问过一嘴谢锳的事儿,周瑄当时就是这副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阴恻恻的看着他,看的他小腿肚直打颤。

果然——

“蓬莱宫宫门戍卫皆重新换防,人员可排查清楚了?”

何琼之倒吸了口气,虚道:“尚未。”

“幕宾奏疏梳理好了?”

何琼之面红耳赤:“臣学识浅薄,还在酝酿。”

“何大将军隔着食盒都能看清里头是碗汤饼,想来能力没甚问题,那便是刻意疏忽倦怠了。”

龙之逆鳞,不可触,不可触啊!

周瑄合上书籍,冷鸷的目光落在他黢黑的脸孔,掷地有声。

“稍后自行去领二十廷杖。”说完停了少顷,补道:“用这么粗的实心棍子打。”

两手圈出碗口粗细,对着何琼之比划。

何琼之:.....

替补讲解的陆校书郎躬身进门,紧张的话音尖锐,好容易平复下来继续道:“圣人,旧历中关于此处用的是定朔之法,极易出现连大月或连小月的现象,故而我等与太史局联合商议,定以进朔法取而代之,您看....”

周瑄凝视着屋檐下,被风拦腰截断的冰锥,七零八碎跌落廊中,狂风卷积着帘幔,撕扯出暴躁的模样。

狭隘的快/感中隐约夹杂着几许不屑,恼怒和自嘲,他知道怎样能让对方难受,此时却因为无法尽情施展而觉得不尽兴。

顷刻后,他起身,淡声道:“回紫宸殿。”

雪片子兜头打来,经过廊庑,周瑄负手站定。

低低的笑声从西偏房传出。

他扭头,红漆木窗隔开两个天地。

屋内的人影挨得极近,像是拥在一块儿。

“早知你在吃汤饼,我便不巴巴送来了,路上倒是捂得严实,可惜等你半晌,现下都凉透坨成一团,定是难吃极了。”说罢,谢锳从他手里夺碗。

云彦抱着往后一躲,笑:“阿锳亲手做的,别说是坨了,便是馊了我也全得吃完。”

他大口咀嚼,边吃便温和的看向妻子。

谢锳手臂搭在膝上,托着腮拨弄他腰上挂的青色香囊:“你都好些日子没回去,阿娘每回看见我都抱怨,说你索性把家安在馆里是了,当初娶什么娘子。”

云彦清润的眸中露出几分打趣:“倒不知是阿娘原话,还是阿锳借机讽我。”

“我诓你作甚,当真是阿娘原话。”谢锳直起身子,手却被云彦拉住。

他的手修长温暖,拇指一点点摩擦谢锳的掌心,沿着细纹滑到指根,继而十指交握,另一只手顺势抚上谢锳的眉,一点点移到唇角。

垂眸,淡笑着道。

“我请愿是阿锳诓我。”

谢锳腮颊染上红晕,欲抽出手来,云彦忽将她拉进怀里。

楹窗上投出缱绻的影子,何琼之咽了咽唾沫,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竟能跟圣人一道儿听人墙,果真是惊心动魄忐忑刺激,当即浑身热血沸腾,待想趴近看个究竟时,忽听身旁人冷冷喷了口气,登时绷直身体不敢乱来。

周瑄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瞳孔冰冷漆黑,如泛着寒光的剑刃,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就在何琼之以为他要推门进入时。

周瑄转身朝着廊庑深处走去,步履和缓,霜凝雪雕的背影渗出冷漠森寒,像有摧毁天地的戾气。

何琼之赶忙追了上去。

“阿锳的礼物呢?”

谢锳轻打他掌心,道:“你想要什么?”

“阿锳送什么,我便要什么,不挑剔的。”

谢锳到底心存芥蒂,虽明面上不在意,可总是记着云臻的话,孟筱曾送给云彦一套纸笔,且是亲手做的,里头藏了多少情谊恐怕说不明白。

“那我回去好生挑挑。”

提起食盒,谢锳刚要开口离去,云彦从后抱住她,下颌搁在肩膀,“阿锳不必费那等闲心....”

热气呵在颈间,谢锳仰起脸来,回头。

云彦捧着她的脸,额抵额,声音暗哑:“我与阿锳讨的礼物,你早前答应了的。”

回程途中,谢锳歪在车壁,脑中不断回响云彦说的话。

成婚三年,的确该要孩子了。

“我今早去库房拿东西,碰巧听府里老人私下议论,说四娘子和孟家表姑娘有龃龉,曾当众闹得不大痛快。

四娘子好脸面,如今孟大人升迁,吕家姑爷被强令休沐,她这才躲在梧院装病。”白露扶谢锳下车,将领口绸带系紧,又帮她戴好帷帽。

寒露小碎步跑上来:“我还纳闷呢,原是这样。”

前头甬道,翠碧领着个大夫急匆匆往梧院走。

寒露歪头问:“四娘子病了?”

昨晚谢锳见过云臻,她中气十足,面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何况府里有大夫,何至于出去另找。

谢锳管家,虽说不愿意与云臻生呛,却也怕她在风口浪尖惹出什么麻烦,牵连到伯爵府,故而梧院周围增添了人手,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同她禀报。

傍晚翠碧打小厨房出来,正巧迎面撞上谢锳。

她吓得手一哆嗦,低声福了福礼便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手里端着的瓷碗擦着盖盏发出紧迫的脆响。

“站住!”谢锳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

翠碧满脸紧张慌乱,背对着谢锳站定脚步,低头不敢看她。

“跑什么,不怕摔了。”

谢锳责备,目光落到瓷碗上,虽盖着盏,犹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四娘得的什么病?”

翠碧喉咙发紧:“回娘子,只是妇人常见的病症,不打紧的。”

府里大夫不看带下病,谢锳倒是知道,如此从外头请人来看却也正常,只是翠碧眼神躲闪,明摆着心里有鬼。

她蹙眉,声音冷下来:“你可想清楚再说,若你主子出了差错,仔细你有几条命来抵。”

翠碧登时面色苍白,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手里的瓷碗顺势砸到青砖,汤汁滚溅的到处都是。

“奴婢真的不知道,四娘子只叫奴婢请人过来,问诊时奴婢守在门外,什么都没听到。”

“药方在哪?”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急切的斥责。

“怎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要盘查,明儿是不是打算审我?”云臻厉着嗓音出来,一阵风似的站到谢锳面前,瞪了眼跪在地上的翠碧,骂道:“还不快滚回院里,丢人现眼的东西。”

翠碧抽噎着爬起来,收拾起碎瓷片拢在手心,随后回去梧院。

云臻身后跟来一人,提着樱粉色长裙,腮颊因为追赶云臻泛着酡红,看见谢锳后柔声福礼:“嫂嫂好。”

白露和寒露在旁面面相觑,方才怎么说来着,四娘子和孟家表姑娘不是有龃龉吗,怎么这会儿倒从一个院里出来了。

谢锳不动声色瞥去:“阿姊的病,当真不用再请大夫?”

云臻冷笑着睨她:“用不着你好心,谁知你是想治我,还是想害我。”

拂袖而去,与来时一般迅猛。

廊庑下,谢锳与孟筱前后站着。

孟筱今日打扮的精致些,发间对插着两支攒珠石榴花步摇,衣裳是前两日新裁的,衬着她皮肤白净许多。

她眨了眨眼眼,欲言又止。

谢锳见她这副模样,不由问道:“表妹有话跟我说?”

孟筱摇头,步摇泠泠颤动,继而又默默点了点头,“嫂嫂,你会不会怪我说错话?”

她乖乖巧巧睁大眼睛,很是温顺的看向谢锳。

“嫂嫂,臻姐姐好像害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