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锳想起那晚云臻的话,不禁也朝她多看了两眼。
眼前人跟自己年岁相仿,鹅蛋脸,眼睛很亮,鼻梁秀气,穿着身粉色对襟长褙子,外面的绣海棠花氅衣有些陈旧,她很文静,交叠在前面的手并不似普通女孩那般细腻纤弱,骨节略大,指腹有薄茧。
许是谢锳的打量让孟筱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露出簪着珠花的发髻。
曹氏拉过她的手,向谢锳解释道:“这便是你那乖巧的表妹孟筱。”
谢锳莞尔一笑,道:“孟表妹好。”
孟筱腮颊立时通红,藏在氅衣中的手紧紧捏住袖口,方才她一进门就被谢锳吸引住,人群中,她莹白若雪,乌发如云,绯色缠枝牡丹团纹对襟长褙子修饰出姣好的身段,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扭捏作拍,很是得体大房。
与她相比,自己这一身便着实小家子气了。
曹家早年间搬去蜀地,京中如今也只曹氏一门亲戚,曹姨母一家初来乍到,自然没有购置屋舍,故而谢锳预备好别院,着几个手脚伶俐的丫鬟小厮帮忙伺候。
夜间凉,屋内地龙却烧的极旺。
白露备好洗澡水,又添上木樨花,随后扭头道:“娘子,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喝点桂圆羹。”
寒露皱眉:“打从宫里回来,娘子便一直没好利索,这几日又是巡店又是料理曹姨母一家,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还有四娘子,不叫人省心,镇日躲在梧院装病不出门。”
谢锳喝了口桂圆羹,抬手戳她额头:“仔细被人听去。”
寒露瘪嘴:“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曹姨母好歹是亲戚,四娘子连面都不见,偏还矫情的厉害,燕窝要雪燕,首乌要广陵的,人参还得徒太山的,每日流水似的银子支出去,她可连眼都不眨,敢情都用咱们娘子的嫁妆补贴,花着不心疼。”
伯爵府承袭下来,多半是个空架子撑着,府里钱银不短缺却也不富足,自然比不上谢家底子厚实。
“吕姑爷今儿又来了,正巧被孟家娘子撞见,四娘子还不让他进门,吕姑爷便可怜巴巴站在院门口等,我都看不下去,太可怜了。”白露倚着雕花楠木架子,边说边叹气。
半宿时候又开始飘雪,直下到翌日晨起,睁眼往外看,院里花墙树枝地面铺满厚厚的白雪,除了几只觅食的鸟雀,竟找不出别的颜色。
曹氏着人催促谢锳进宫,毕竟是云彦的生辰,想来他忙的天昏地暗自己个儿忘了。
白露去后院吩咐套好马车,又带上一件挡风大氅,谢锳这才去小厨房开始准备汤面。
天依旧阴沉,黑云直直往下压,似酝酿了更大的风雪,蓄势待发。
周瑄睡得很不安稳,承禄本想唤他起身,掀开帘帷见他背身朝内,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很久没有梦得这般真切了。
梦里的那张脸清晰异常,睫毛眨动时能看见她酡红的腮,清澈的眼睛,连空气中都凝转着燥热潮湿。
他坐在案前,微微侧头仰看。
窗外的她满头细汗,双手撑着窗牖垫起脚尖,咬着唇,小声道:“你往外一点,我有话说。”
周瑄便往前探身。
两张脸挨得极近,低眉,便能望见她呼吸起伏的峦线,她弯着眉眼轻笑,却不再说话。
周瑄只觉得头昏脑涨,眼里心里都是她,血液也似不受控的往某处直窜,想都不想,伸手去捉她的脸。
画面陡然一变,宽敞的床榻,他仰躺在软衾之中,谢锳望向她,水波潋滟的眸子沁着雾气,绵软的帔子垂到手肘,她举手拔去钿头钗,如云似绸的黑发铺面撒来。
周瑄忽的握住她双臂,声音暗哑:“十一娘,过来。”
谢锳笑,如一尾鱼滑进他的怀里,细软的手指一点点绕过他的肩颈,触到耳垂。
帘帷轻摇,风雨拍打着楹窗,屋檐下的落水声清泠急速。
她忽然哭起来,滑腻如脂的手臂尽是被周瑄攥过的痕迹,周瑄急了,上前想去安抚,却被她嫌恶的躲开。
她眼眶微红,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掉,拢起衣裳咬牙切齿的恨道:“你可知我是谁?”
周瑄怔愣,下意识去回:“你是十一娘啊,还能是谁。”
谢锳却拼命摇头,伸出手指对向他:“你记明白了,我是六郎的妻,我是云六郎的妻!”
云六郎的妻!
周瑄脑中轰的一声,再往前看,榻上那男子的脸忽然变样,正拥着谢锳跌进重重帘帷当中,谢锳铺散的黑发被他压在肘间,他令她欢愉,令她低哭,俊俏白皙的脸突然转过头来,冲他笑道。
“我就是云六郎!”
周瑄猛地坐起身来,剧烈的动作扯得帘帷撕拉一声,连带着小几上的瓷盏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承禄赶忙进来,甫一抬头,便见身着里衣的圣人,兀的从墙边楠木架上抽出长剑,一剑横劈开来,紧接着落地宽屏断成两截,咣当倒了下去。
他身形颀长,墨发散开与漆色里衣混在一块儿,通身上下透着股凌厉杀气,挺拔的肩膀兀的一颤,周瑄抬起头来,幽眸随着剧烈的呼吸转至浓烈,如寒冬腊月冰面上凝结的霜雾。
何琼之在外殿,正捏着樱桃毕罗往嘴里塞,听见动静噌的站起来往殿内冲,顺手往腰间去摸,才发现佩剑卸去,跑到门口一把抄起长颈玉瓶,踹开大门。
周瑄往外瞥来,沉肃的视线上移,看向何琼之高举的玉瓶。
“都出去。”
承禄怕何琼之吃腻了,便给他端来茶水,将一盏盐放在旁边。
何琼之小声问:“陛下做噩梦了?”
承禄点头,“昨儿便呓语不断,原以为睡得长睡得好,没想到起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何琼之拂去衣服上的毕罗渣子,正襟危坐,抬头便见周瑄换好常服阔步走出。
当年周瑄被遣出京,何琼之一路随行,刀尖舔血的日子共同撑过,自然是忠信仁义,最得周瑄信任。
初回京城,郊外伏杀案尚有主谋没有落网,何琼之暗中查访,总算有些眉目。
他与周瑄禀报完公事,便说起朝中新提拔的官员。
“陛下,孟家进京了,住在忠义伯爵府,就是十一娘的夫家。”
何琼之粗枝大叶,并不知晓周瑄和谢锳曾经有过一段亲密关系,何况当时两人有意避讳,他也只知道两人闹翻,后来没了联系,至于为何翻脸,他是不知情的。
周瑄嗯了声,“孟季同的外甥也到了吗?”
他问的是澹奕,何琼之一下明白过来,点头道:“人已经去工部屯田司报道了。”
多年前,澹奕与谢蓉一见钟情,若非谢宏阔从中阻挠,两人或许早就喜结连理。
澹奕出身寒门,现下也不过被圣人提到六品员外郎的位子上,攀附权势的谢宏阔岂会容忍长女嫁给这等寒碜之人,当机立断给谢蓉定下和崔家的婚事。
好好的姻缘,就这么被棒打鸳鸯了。
周瑄扶额,眉心蹙紧。
何琼之问:“陛下可是头疾复发?”
那时周瑄遇袭,对方人手是他数倍之多,最后杀的只剩他自己,一人一剑殊死搏杀,甲胄上溅满鲜血,剑刃打卷全是豁口,幸亏撑到何琼之的援兵。
那一战,让周瑄留下时常头疼欲裂的后遗症。
“不妨事,城外伏击案你抓紧办,别打草惊蛇,该抓的人,一个都别放过。”抬眸看着何琼之,拇指摁在瓷盏边缘。
承禄吩咐小黄门去请尚药奉御,挑帘看见外头开始飘雪,想到过会儿要去弘文馆,便又折返回来。
周瑄在边境待过数年,体力甚好,自是不用轿撵。
如此,承禄便去预备保暖的物件。
何琼之陪同周瑄用了几口早膳,前几日搬宫,门下省忙的不可开交,又因新朝官员更迭,人手不足,不少官员索性宿在馆中,便于规整编纂。
隋侍郎建议招募经生、书手,周瑄批复下去,虽可缓解人力问题,到底还是需要开科取士,弥补诸多缺口。
两人自紫宸殿徒步去往门下省,途径史馆斜对面高墙时,周瑄瞥到一抹秋香色身影,却一顿未顿,抬脚离开。
谢锳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洇湿眼眶。
天太冷了,浓黑如墨的半空破开口子,直往下扬洒雪花,空气中宛若流淌着霜雾,而那人从雾气中阔步走来,身影如同青松挺拔俊逸,黑色皂靴没有片刻停留,拐进楹门,踏上高阶。
前面黄门躬身说道:“夫人怕是要多等一会儿,圣人去了弘文馆。”
谢锳面色苍白,手脚发抖,风雪沿着兜帽袭进领子,后颈又湿又凉。
黄门觑了眼,心里暗暗叹气:以往圣人都没来过,本想领个轻快活儿,看来是不能够了,也不知是他倒霉还是这位夫人倒霉。
他跺了跺脚,把手抄进袖中。
谢锳见状,从腰间取出钱,递过去:“中官大人,劳你费心跟我受冻,你有事便去忙,我再等会儿。若圣人还不出来,便也打道回府了。”
黄门态度立时恭敬,“夫人哪里话,都是做奴才的本分。”他悄悄掂了掂分量,当即觉得再捱些冻也无妨,“那您先在这儿等等,我手头还有个活儿没忙完,便先告辞了。”
谢锳点头,黄门作揖离开。
她低头,手中提着的食盒包了厚厚一层绵衾,只是不知道圣人究竟何时能走,天是没命的刮风抖雪,她打了个喷嚏,鼻子酸酸的。
馆内安静,书页翻动的声音犹如春蚕啃噬桑叶,雕花铜炭炉烧的呜呜作响,时不时发出爆裂的烧灼声。
“陛下,这位便是魏公的得意门生,校书郎云彦,前几日修整完毕的国历亦是由他主笔。”隋侍郎看向旁侧官员,伸手指着右边第五人。
周瑄扫去,入眼是先是看见他微低的身躯,月牙色襕衫清淡儒雅,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修长,骨节清隽有力,他看过云彦的书,史馆呈奏的典籍中有他的文墨,那笔字倒也对得起这双手。
隋侍郎见他在打量,便忍不住叹道:“若老臣没记错,魏公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是云六郎,另一个便是圣人您呐!”
声音苍老不失力道,言语间透着自豪欢喜,说完便满怀期待仰望周瑄,自然是等他附和两声。
周瑄挑起眼尾,想到魏巡曾说过,云六郎和他很像,开蒙早,肯苦读,没有一点绮襦纨绔风气。
外头的风呼啸着吹卷帘栊,雪片子将那明黄色窗纸打的透湿模糊。
廊下婢女冻得直搓手,院里不知何物倒地,哗啦的巨响惊得数人跑去拾掇,就连馆内,仿佛也忽然冷冽下来。
周瑄抬手,压在修撰的国历上,目光却往门外影壁投了过去。
声音清朗疏淡:“校书郎,劳你为朕讲解一下新编国历与往年的差异。”
抬头,吩咐黄门:“备下吃食,一并端来弘文馆。”
风咔哒一下吹动门板,密匝的雪似乎更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