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锳娘,千万别妥协◎

京内一连数日下雪,窗外的树枝承不住重量,不断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昨夜看了许久账簿,谢锳晨时起的晚些,正坐在妆奁前梳发,寒露从库房回来说起云臻。

云臻便是曹氏的长女,族中行四,生性张扬跋扈。

近几日她回来多次,每每拉着曹氏躲在禄苑商量对策,既想着与吕骞和离,又不愿落下薄情寡义的名声,打量是想让云彦的老师出面,替她从中调解。

以谢锳对云彦的了解,他是不会答应的。

“大姑爷都来好几回了,四娘子还是不肯跟他回去,方才我从小库房经过,看见大姑爷一人站在树底下,怪可怜的。”

寒露叹气,手里的瓷瓶抱起来,又道:“当初大姑爷对四娘子多好,四娘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谢锳簪上素色珠钗,对着雕花铜镜开口:“你与白露不许出去混说,只一条,从前怎么待大姑爷的,往后便也怎么对待,不许跟人见风使舵。”

两人吐吐舌头,笑道:“知道了,娘子。”

谢锳太了解这位大姑子,自小被曹氏宠的不知天高地厚,认为天底下的人都该让着她,敬着她,嫁给吕骞后更爱张扬显摆,是各种宴席诗会的常客。

吕骞休沐,她便没头苍蝇似的求告门路。前两日盘账,谢锳发现婆母私自从两间铺面支取了大笔钱银,可想云臻撒银子的手笔有多放肆。

只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此等关头谁敢搭理她,纵然花销巨大也不可能有任何回应。想必云臻觉得没了指望,这才跑回娘家,打算与吕骞和离。

云家祖训向来仁义为先,公婆自然不会答应,故而闹剧才将上场,依着四娘的心性,若不顺她心思,她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谢锳打算去山上道观回避两日。

马车疾驰,车帷被风卷起,扑朔飞扬的雪花刮进谢锳眼中,瞬间化成浓浓水雾氤氲开来,她眨眨眼,用手拂开。

巷道里穿梭而过的门庭触目惊心,年前办过满月宴的齐家,当时宾客满座,贺礼连绵,四皇子亲自赴宴为其孙子赠名,何等荣耀,然弹指一挥间,往昔人来人往的门口贴了封条,雕花楠木大门被砍掉半边锁环,就连气势威猛的雄狮也没了曾经的威风,蹲在积雪中像是苟延残喘的丧家犬。

谢锳揪着车帷,一点点掩入身下。

当年崔家获罪,先帝处决了他们阖族,男丁或处死或流放,女眷或为奴或为娼。犹记得阿姊被推搡着与其他女眷押往教坊司,任由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若非谢家庇护,阿姊怕是连空门都不得入。

这一回,谁又来做谢家的靠山?

谢锳后脊生凉,无人能做了,谢家只有断尾隐退,才能避免重蹈崔家祸事。

清凉殿,烟熏火燎,右手侧书案旁,阿姊正在誊抄经书。

还未进门,谢锳便被呛得直咳嗽。

谢蓉抬头,朝她看来。

“阿姊,你受得住烟气吗?”谢锳掩着口鼻,走到谢蓉面前,扇了扇,勉力呼吸。

谢蓉搁下笔,惊讶:“怎有空来看我?”

“躲清闲呢。”

谢蓉反应过来,“阿耶还不死心呢,当今是什么人他该清楚,怎好逼迫你去同他叙旧,此等地步还不肯退居阳夏,还要争,死撑着世家门楣活受罪!”

两人去往谢蓉住处。

紫霄观西北角,院落整齐,地处清幽,谢蓉去收楹窗,下雪后屋旁的枯枝压得摇摇欲坠。

“锳娘,我很羡慕你。”谢蓉望着谢锳,眸眼中露出清浅暖色,“幼时觉得你可怜,犯错后不知求饶,每每被阿耶罚站规矩,那么小的人,关在漆黑通风的屋里,明明害怕却还不肯哭,每回都是昏过去才被放出来。

那时我觉得你又笨又傻,合该被罚。”

谢锳托着腮颊,想起往事不由笑道:“阿姊和阿兄听话懂事,约莫你俩合起来也不如我一人受的罚多。”

谢蓉拎了拎唇,又道:“你如此倔强,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怎么会在那件事上听从阿耶吩咐?”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人倏地抬起眼来,谢蓉知道她明白自己在问什么。

当年周瑄与谢锳的事极其隐秘,除了自家人外,便再没有旁人知晓,虽说是父亲纵容两人发展,可谢锳对周瑄是用了心的,那一段时日,谢锳眉眼中全是小女儿家的欢喜,就连谢蓉都认定,即便谢宏阔阻拦,谢锳也会拼死护住这段情谊。

然事实并非如此,在谢宏阔打定主意拥立四皇子时,谢锳便与周瑄断的干干净净,一丝反抗都没。

谢蓉很好奇,却从未问过。

谢锳淡声道:“其实也不是为了阿耶,是我自己的缘故。”

她没再说下去,谢蓉知道妹妹脾气,便也没追着盘问,她向来心智坚韧,想说便说,不想说的事,即便软磨硬泡她也不会透半个字。

熏香淡淡挟着股冷梅的味道,院里的树与雪冰冷静寂,随着谢蓉的叹息,积雪折断枯枝,惊得觅食鸟雀仓皇飞走。

“六郎是个好夫君,别让云家搅进咱们这摊烂事里。我和阿楚就是太听话了,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谢蓉本就比她大七岁,在观里待了五年,说话语气神情样貌更加沉稳沧桑,像看透人情世故后了无生趣。

入夜,又下了场薄薄的雪。

谢锳睡在外侧,觉察到谢蓉翻身,她睁开眼,昏暗的光线里,谢蓉眸光莹亮,她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动。

谢锳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上前抱住谢蓉的腰,手心覆在她后背拍了拍。

谢蓉前半生顺遂,被众人羡慕着嫁入最大世族崔家,然不过一年,先帝便决意铲除眼中钉,世族的盘踞严重影响到皇权,他在得到有力支持后,以凶猛之势把崔家连根拔起。

谢蓉的两个孩子便死在那场浩劫中。

“锳娘,千万不要妥协。”

在紫霄观住了五日,谢锳便打道回府。

这厢云臻还没闹完和离,那厢曹氏的庶姐来信,道孟姨父升迁,官至五品知州,不日将会携一家人启程赴京。

谢锳执掌中馈以后,曹氏便做起甩手掌柜,她心宽体胖,乐得清闲,眼看谢锳将云家打点的井井有条,时不时还会给自己备上礼物,曹氏便越发熨帖,只管着保养享受。

此番孟姨父他们过来,少不得费心张罗,况且云臻的事已然令人头疼,曹氏索性撒手不管,镇日躲在禄苑喝补汤。

谢锳巡完铺面从外头回来,正好撞见云臻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白露和寒露换了个眼色,小声嘀咕。

“四娘子这回像是把家搬过来了。”

四五个小厮张罗着往梧院搬东西,林林总总好些个箱笼,约莫是怕白日阵仗太大太显眼,特意挑了摸黑时候,风吹着灯笼摇摆不定,廊下人影拉扯出细长鬼魅的形状。

夜里,曹氏被云臻气的犯了头疼症。

谢锳在旁陪着绣花,云臻倚靠着软枕吃酪浆。

曹氏见她绣了朵雪白菖蒲,忽然记起再有两日便是云彦生辰。

“锳娘,绣绢是送给六郎的吧。”

谢锳点头,将绣面呈给曹氏看:“彦郎的承露囊有些旧了,正好绣个新的给他,权当生辰贺礼。”

菖蒲寓意好,节节高升,驱邪避疾,云彦又很喜欢。

云臻嗤道:“送礼都送不到六郎心坎。”

谢锳没搭理,低头继续绣,云臻却来了兴致,啜了口茶眉飞色舞说起来:“六郎这辈子收过最好的生辰礼物,是一支笔和一卷纸,阿娘可还记得?”

她存心卖弄,曹氏纳闷。

“是孟表妹送的呀,曹姨母的独女,孟筱,这你都忘了!”惊呼声伴着窃喜,云臻夸张的语气果真让两人目光齐刷刷聚集过去。

曹氏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筱娘亲手做的,六郎收到后不舍得用,就珍藏在博古架上,半年后取出来做了首咏赋,专门找人装裱,多少年了,也不知还在不在。”

“定然是在的,六郎心头宝,哪能轻易丢了。”

云臻拱火,唯恐谢锳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心头宝”三字咬的清楚明朗。

年幼时,曹姨母带着孟筱在家中住过半年,孟筱整日跟在云彦身后,形影不离,女孩家的心思藏不住,满脸都是对云彦的喜欢,只是那会儿云臻实在看不上孟筱,也就没跟云彦挑破。

她那个弟弟,脑子里都是书,怎会看清小姑娘的心意。

没想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能拿出来气气谢锳,云臻心里头是极舒坦的,她最烦谢锳一副成竹在胸,什么都不在乎的淡定模样。

谢锳瞥她一眼,云臻挺直腰背,有恃无恐的笑着,顷刻,谢锳又专注手中的绣绢,似浑不放在心上,这让云臻又气又恼。

曹氏忽然开口:“四娘不知道,你曹姨母一家没几日便要进京了。”

“他们过来作甚?!”云臻惊讶,声音不由带着刻薄的尖细。

曹氏便将孟姨父升迁之事仔细说了一遍,却见云臻脸色愈来愈白,最后软趴趴摁着小几,失魂落魄的僵住。

当初曹姨母嫁的不好,云臻没少嘲笑孟筱,当着好些个女孩的面笑她粗鄙没见识,笑她小门小户。

可眼下,孟筱成了五品知州的千金,她自己倒落个难屈难伸的悲惨地步,有那么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圣人处决的夫郎,孟筱见了还不笑话死她。

这日,谢锳与婆母等人将姨母一家迎了回来,虽说曹氏早与她提过姨母,可初一见到,还是吃了一惊。

曹姨母只比曹氏大一岁,但她皮肤略黑,面上许多细纹,挽起的发髻夹杂着许多银丝,加之连夜赶路显得人很是疲惫,两人一比,像是大了十岁。

谢锳与姨母见完礼,曹氏便抱着曹姨母嘘寒问暖,热泪盈眶,毕竟是亲姊妹,说不完的话。

正打量着,曹姨母身边人忽然朝她福了福礼,柔声道:“嫂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