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停顿了一瞬, 周晓月就继续往前走,面色如常。
卫沉一直观察着她, 连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没有错过, 开口说:“要去看看吗?”
那瞬间,周晓月确实想到一个人。其实她并不觉得他还会在这里。不过,周晓月一刻也没有犹豫, 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
她这样说,卫沉也不会反对。他们径直往外走,却遇上霍夫人章绮。
章绮依然打扮优雅, 她安静站在一扇落地窗前面, 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聆听, 怔怔地出神。
“霍阿姨。”周晓月打了声招呼,章绮才回过头来。
女人描画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忧色, 但看见他们,章绮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来等他们。
“阿沉, 带晓月来啊, 见完爷爷了吗?”
卫沉点了点头后,章绮又笑笑说:“那这就要走了?可以多待一会儿的。”
章绮柔声地劝了几句, 被周晓月拒绝,也没有为难周晓月。其实章绮没有在客套,而是真心希望能留住周晓月。
周晓月在, 卫沉身上能多些活气,周晓月不在,卫沉在这个地方只会更沉默。
他真的能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章绮心里有愧,又有其他种种烦恼, 全都挤在一起, 真有些无从下手。连八面玲珑的章绮都这样。
霍总霍玄敬就更没辙了, 就算他试图回家和卫沉多说话,父子两坐一块,又严肃又尴尬,安静得都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章绮叹口气:“我还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听会儿钢琴呢,这首曲要合奏,但悦然一个人也弹得像模像样的……”
卫沉眼睛动了动,从章绮看回周晓月。
周晓月并没有很惊讶。
因为那段钢琴声,她就在宴会的时候听到过。虽然她对另一个会弹钢琴的人印象更深刻,但出于种种原因,周晓月并不觉得是他。
章绮现在非常注意,不想造成误会,直接解释:“也就这两天,之后林筝和悦然就要坐飞机回去,不留在国内了。”
发生这么多事,章绮当然不会再想逆着卫沉的心意撮合他和孙悦然。
章绮看卫沉神情淡淡,又转向周晓月,欲言又止。
以前每次周晓月出现在霍家,遇到章绮从来都是问什么答什么,乖乖点头,结果现在章绮变得小心翼翼,周晓月又有点过意不去。
周晓月接话说:“这样啊,那霍阿姨这两天多和她们聚聚。”
她多少还是知道,章绮和孙悦然的母亲林筝是朋友关系。何况这段时间章绮确实也不好过,想要和朋友说说话,找些慰藉太正常了。
“是啊,以后就难见面了。”章绮语气复杂。
章绮的口吻不像仅仅在说林筝和孙悦然母女。但章绮显然更想要挽回和周晓月、卫沉的感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和卫沉一起送周晓月离开。
不过章绮也只送到门外,毕竟她还有客人要招待,也不好一直跟周晓月说话。
离开的时候,周晓月看卫沉一眼,提起来:“孙悦然还在你家,你都没有和我说。”
她之前一直没问过孙悦然的事,周晓月当然是相信卫沉,但他刚才听见钢琴声的时候也没有解释,而是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周晓月突然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察觉到卫沉看似淡漠迟钝的敏感和在意。
卫沉的喉结滚动一下,深黑的眼眸有些不自然地移开,向旁边看去。
卫沉当即澄清:“我没再见过她。”
“那你刚才那么问,是想带我去看孙悦然弹钢琴咯?”周晓月看他这样,明明那么高那么俊,长而密的眼睫扑闪下,就露出一丝乖顺,周晓月忍不住心里一动,冒出一点坏心来,故意问了一个为难的问题。
但或许,她心底深处,对卫沉相看过对象这件事,确实有那么一点在意。
卫沉一听更加紧张,连忙摇头。半长的头发晃起来,更像是毛发了。
“不是。”卫沉干脆地承认,“我不喜欢钢琴。”
他闷声说出来,声音又低又哑,不像以前那么平静无波,流露出真实可察的情绪。在周晓月的面前,卫沉完全放下防备,打开自己。这甚至让人感觉有点幼稚。
但周晓月只觉得可爱。
她不想卫沉永远那么懂事成熟,更不想卫沉永远那么冷静淡漠。
少女微微一笑,容貌明灿:“我也不喜欢。”
周晓月极其明确地告诉卫沉,“无论是跟着一起,还是看别人弹钢琴,我都不喜欢。”
卫沉的眼神亮了亮,明显被哄好了。
周晓月听到琴声的异样,被他看在眼里。卫沉在意,周晓月和霍长英有关的一切。那是他无法触及的过去和回忆,也是他永远超越不了的联结。
周晓月见卫沉的样子,连笑容也忍不住扬起,笑得更多。
她承认:“其实我是不想再提他的。”
卫沉抿紧薄唇,把脸垂低半分:“那就不提了。”他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直接把这件事揭过去。
但是周晓月却说:“可是因为我,现在你们也开始回避不说,又把事情变得奇怪了……
我才不想让霍长英成为这样的特殊存在。”
隔了一段时,她终于再次说出霍长英的名字,好像一下子打破某种禁忌的咒语。卫沉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万分关注。
周晓月想了想,先说出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真正喜欢钢琴的人,是霍阿姨才对。”
其实周晓月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章绮和林筝是朋友,但一个成为了额豪门太太,一个走向国际成为有名的钢琴家,她们彼此都暗暗地羡慕又渴望成为对方。
章绮让朋友来教霍长英的时候,也是她一度最严厉苛刻甚至丝毫不近人情的时期。那个时候,她不愿意接受失败,连失误都不允许。
周晓月在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和卫沉分享:“霍阿姨说,学钢琴可以帮助强化记忆力。”
目的确实达到了。
霍长英当然聪明优秀,但他并没有卫沉那样天生的数字记忆,而是后天练出来的,通过一系列非人的手段。
周晓月说:“可我看到钢琴,只觉得痛苦。”
在她的记忆里,那承载的根本不是梦想和快乐,而是永远停不下来的钻脑声音,永远记不住的琴谱线条,还有遥远到模糊的、霍长英没有笑容的侧脸。
她当然可以不练。
但是她坐在钢琴旁边,站在钢琴架后……有时候她打瞌睡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霍长英还挺直地坐在那里。
周晓月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难。
她只是从来都没有想到,霍长英会把学到的成果一一试验在她的身上。
他憎恶霍家,却偏偏忘了,当周晓月知道真相的时候,也会同样地讨厌他。
“我没学那个。”卫沉一听周晓月讨厌,第一个反应就撇清自己和钢琴的关系,他也确实没有按章绮建议的那样向林筝学钢琴。
周晓月被他说得扑哧一下笑出声。
不过,笑完了,周晓月又很认真地说:“阿沉,你不喜欢就不学,但不要因为我不喜欢不学。你没有义务听我的。”
卫沉严肃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低声说:“但我想听你的。”
周晓月被这话压得没辙,一下子涨红了脸。卫沉总是这样,要么就不说话,要么一出口就是重击。
她有点退缩,支支吾吾起来:“那我也会犯错呀。”
“我们一起错了,一起改。”
卫沉的话越简单越郑重。
周晓月只能努力地平复心跳,但是根本消不下来。卫沉就一直安静地陪着她,沉默但坚定。
直到走出很远,完全听不见钢琴声了,卫沉告诉周晓月:“孙悦然和林筝阿姨的飞机票应该定在下周,霍长英的,在明天。”
他说的时候,微微握紧周晓月的手。
卫沉完全可以不说,周晓月甚至都没有主动问,但卫沉还是说了。他们之间,要想彻底摆脱霍长英,就不能逃避这个话题。
周晓月确实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愣。
她问:“是霍爷爷想要送他出国吗?”
卫沉摇头,就在周晓月想着到底是否认还是不知道,卫沉转而说出另一件事:“那天宴会后,是李叔开车送去医院的,他就在门外等着。”
李叔是霍长英身边的司机。
周晓月吸了一口气,既觉得惊吓又有一种怅然的无奈,“他都安排到这一步了……”
至少,他并没有冷漠到全然无动于衷。
不过这一刻,周晓月也不禁想,如果不是她让霍长英失控了,他大概能够做得更谨慎更完美。
藏在幕后让霍家其他人闹起来,再由他出面收尾,才更像是霍长英的作风。
然后周晓月渐渐明白卫沉的意思。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安排后路。
“霍长英是自己想要出国?”
周晓月知道霍长英有优势。
他有第一名的亮眼成绩,有各种训练卓越的技能,有自己赚到的钱和底气,拿到海外学校的录取意向根本不是难事。
音乐和数学好像都只是在他手掌间翻来覆去的数字一样,他总是能赢。
中学那一次,他赢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数学竞赛,甚至要出国去比。
周晓月当时还哭着想要一起,但她的父母没有同意。
她也不知道霍长英在国外到底做了什么,只记得他回来后的簇拥的人群、鲜花、掌声和聚光灯……
那些过往好像都变得越来越模糊,画面和颜色都在变淡,离她远去。
卫沉只说:“霍家觉得,他离开更好,没有阻拦。”
霍长英对霍家了解太深入,霍家确实不可能让他留下来,说不定还推了一波力气,但周晓月还是有点意外,竟然会这么紧迫。
不过,周晓月没有追问霍长英的事,而是关心地看向卫沉:“那阿姨……”
“我说我会照顾她,但是,她想跟过去。”卫沉这么说。
卫沉低下头,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即便少年面无表情,还是莫名露出一种被雨淋湿的小狗似的模样。
周晓月没有再问,而是向卫沉迈前一步。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周晓月还是凑到卫沉身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卫沉。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我一直都在呀。”
“嗯。”
卫沉把头埋到少女雪白的脖颈间,更用力地回抱住她。然后他又低低地重复:“嗯!”
他们把最后的一点纠结也甩掉出去,像是扫掉了残留的灰尘,拥抱住更美好的未来。
周晓月回去的时候,心情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明朗。
但这一天没能顺利结束,还是有烦人的家伙找上门来。
“周晓月,你站住!”
周晓月回头,看见一个不速之客从她身后走出来,不知道在这个地方等了她多久。
但她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说话了。
周晓月皱眉警告他:“你想干嘛程从浩,前面就是女生寝室,我可以直接叫寝室阿姨的!”
那个脾气糟糕的少年瞪着眼睛,浓密的剑眉焦躁地挤在一团,比周晓月皱眉更深。
他气急败坏:“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又没想干嘛,你急着叫寝室阿姨是心虚了吗?”
周晓月不吃这套。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每次找我都没好事,到底是谁的问题,你自己反思去吧。”
她说完就转身,还预料到一般提前扔下一句话:“你别想再拉我!”
程从浩急得都伸出手了,听见这话像是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动作幅度太大,带动整个高大的身体都退了一步。
少女身形纤细,程从浩在她面前却变得手足无措,甚至渺茫微小。
“你以为我想找你吗?”程从浩说,“要不是为了霍哥,我……”
“那你怎么不去找霍长英啊!你觉得我配不上他,我对不起他,那你自己去陪他好了!”周晓月对他毫不客气。
一连串话砸下来,把程从浩都砸懵了。
程从浩失语片刻,才慌张地挤出一句:“我、我没觉得你对不起他……周晓月,我看到那些事情了,我只是想来和你说一声……”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周晓月打断他,“你不来烦我,就是最好的。”
程从浩整个人都蒙了,张着嘴巴僵在原地,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周晓月会这么对待自己。
他语气都变得委屈:“周晓月,我还帮过你的!”
“我没让你帮,而且我也让霍长英把那张卡还你了。”
周晓月想到之前被他塞钱的事,更无语,她说,“你唯一帮上忙的,就是让我知想明白了,霍长英是怎么绕开霍家的,因为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钱和渠道。”
霍长英不仅认得程从浩的卡,而且十分熟悉。
显然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合作。
霍长英绕了一层,又一层,就连真正动手,都不是自己上阵,而是放出消息引导对霍家其他对卫沉不满的人,避嫌彻底。
抓他的把柄,太不容易。
程从浩僵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有一起研究赚钱,我知道霍哥不甘心一直在霍家,但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事……”
见周晓月不理会,程从浩咬牙切齿一会儿,忽然提高声音:“那我道歉总行了吧,周晓月,对不起!”
他自觉好像做到卑微至极,豁出去的道歉,落在周晓月眼里,什么也不是。
周晓月冷声说:“我不接受。而且真要这么说,你还有一个道歉的对象,是阿沉。”
程从浩整张脸都暗下去,黑压压的。
周晓月看也不看他转头就走,程从浩只能再次地喊住她。
“周晓月!你真是从我这里猜出来的,还是有别人告诉你?”
就在周晓月以为他是查到了韩佳的时候,程从浩竟然抛出了一个周晓月从来没有想过的人名。
“陈平……陈平有没有和你说什么?”程从浩的问题,纠结又压抑,忍耐着强烈的情绪。
周晓月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否认。
但话到嘴边,她又想起陈平确实提醒过她关于韩佳的事。
周晓月停顿片刻,转向程从浩:“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为霍长英打抱不平,想帮他找出告密的‘叛徒’吗?
程从浩,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义气?即便霍长英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你,甚至因为我的事和你疏远,你也要做朋友到底是不是?”
程从浩的脸色涨得紫红,他胸膛剧烈起伏,拳头紧握,鼓起的肌肉像是能把身体撑爆一样。
但下一刻,他就全然泄了气,整个人都变颓。
“我没想这样,周晓月……”程从浩说,“我只是想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程从浩难堪地开口,一字一句都说得极其艰难:“我知道,是霍哥错了,但是我也、对不起他……”
他深深地看了周晓月一眼,又触电般收回眼神垂下落在地面,不敢再抬起。
“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不知道,还笑话你,看不起你……是我错了,对不起。”程从浩一句一句地道歉。
周晓月根本没有听下去,直接走掉。
程从浩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地面上,少女的影子已经悄然远去,对他没有丝毫的迟疑,更没有丝毫的感情。
程从浩一个人留在原地,也正是因为周晓月走了,所以后面那些话,程从浩才敢说出来。
“对不起,我还喜欢上了你……”
他整个人垮下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曾经有多嚣张,此刻,他就有多么悲哀,和失落。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发晚了,明天还是上午9点更,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