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烟雾弥漫开来, 将场中的景象渲染成一片朦胧。雾气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个影子在他们头顶掠过,像是择人而噬的秃鹫, 带着晦暗不详的气息。
雾气里,地面上游走着无数漆黑可怖的暗影,时不时会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凝聚成可怖的黑色人影,朝他们发出攻击。
这里是仙界吗?
所有人的心中都情不自禁生出了这个疑问。
这里不该是仙界的,就连最可怕的邪派妖魔都无法营造出这样鬼魅骇人的景象, 更不会充斥着这样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可这里如果不是仙界,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雾气里,摘星楼主声音嘶哑地宣布了他们最不愿听到的那个坏消息:“墨圣……陨落了。”
不必他说, 明霜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时, 正看见远处接连天地的水镜之中掠过的那颗陨落的流星。
墨圣陨落了,在陨落之前,他还自爆魂魄元神,化作了一阵席卷天地的风,将摘星楼主与天华阁主面前的黑影一同带走了。
又有一个黑影平地而起, 在他发动攻击之前,慕徽左手抓住摘星楼主, 右手抓住天华阁主, 险险避开了这一击。
“不要恋战!”云岚拉着明霜就地滚开,听闻这边的动静,连忙高声道, “水镜, 他的本体在水镜之中, 这些只是分魂!”
在明霜等人出现之前, 云岚虽然一直落于下风, 却并非被动挨打。他在冒险强攻数次之后,发现这些黑影组成了一个包围圈,牢牢将他拦在离水镜最远的这一边,而黑影的源头,则是从水镜中源源不断地延伸出来。
“冰镜呢?”明霜百忙之中问道,“还有另一个……”
云岚极快道:“我没见过他们,不知在哪里。”
这时也顾不上去寻找冰镜他们,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都不长于战斗,慕徽要顾及他们二人,难免束手束脚。好在天华阁主不断施放治疗的术法,摘星楼主也在全力推算着安全的方位,三人倒也没吃什么大亏,只是往水镜边缘推进的极为缓慢。
另一边,明霜和云岚的速度则要快上很多。云岚同这些黑影战斗许久,摸出不少门道来,又有明霜帮忙,朝着水镜方向冲去。不知苦战了多久,终于冲到水镜不远处时,黑影仿佛察觉到了危机,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二人完全淹没其中,不断收缩着包围圈,让二人寸步难行。
云岚苦战许久,灵力损耗极为剧烈。他抬剑一挥,扫开面前数只黑影,手腕一颤,又强自稳住。
他能感觉到周身灵力已近枯竭,灵脉因为过分压榨而生出撕裂的剧痛来,无端的,云岚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悲哀的情绪来。
父亲和母亲是怎么落败的,也是如现在一样,在看不到尽头的苦战中被慢慢消耗至死的吗?
云岚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然而身周的雾气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功效,让他情不自禁地低落下来。他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血腥气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然而这时已经晚了,黑影犹如实质般缠上他的脚踝,向云岚缠绕而上。
短短一刹那之间,他和明霜已经被黑影冲散。
“砰——”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金光撕裂雾气席卷而来,顷刻间将身周黑影涤荡一空,连着缠绕住云岚的黑影也惨叫着寸寸龟裂,化为飞灰。
这一剑何等耀目,何等强大,恍惚间,云岚仿佛看到了一轮朝日撕破夜幕,冲上九霄,照亮了整片天地。
金光照亮整片雾气,那些灰黑的雾气被撕碎之后再度聚拢,居然一时无法冲入金光的范围里,只能张牙舞爪地围在金光之外,试图冲破剑光。
明霜站在原地,手里提着霜华剑,看向云岚。
云岚先是惊喜,而后,巨大的恐惧突然攫取了他的整颗心脏。
明霜喷出一口血来,胸前的衣衫已经尽数被血染红,源源不断的鲜血朝外涌了出来。
她之前在自己的结界中时,就受了极重的伤,那伤口有问题,即使用药也无法愈合,只能勉强止血。纵使如此,也经不住连番苦战。
明霜身体摇晃了一下,云岚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霜!”
“我没力气了。”明霜语速极快地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理所当然:“你快走。”
云岚一怔:“我……”
他想说,我走了,那你呢?然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明霜伸手,重重推了一把云岚,将他推向水镜的方向,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强大的灵力沿着明霜掌心喷薄而出,尽数落在了云岚身上,直接将云岚重重掀了出去。
随着明霜灵力的全部耗竭,金乌破晓的剑光迅速黯淡下去,金光一转眼就被灰雾完全吞没,连着明霜的身影也尽数被雾气完全笼了进去。
云岚踉跄站定,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折身回去将明霜带过来。然而再抬头一看,水镜离他不过数丈之遥,对于云岚来说近在咫尺。
云岚知道明霜更希望他怎样做。
明霜是冰原风雪里厮杀长大的绛山弟子,战斗是刻在她身体里的本能。她的思考很多时候显得极其冷酷无情,哪怕对自己也是一样。
她很难再战,那就把灵力全部给云岚,让他走的更远。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云岚,明霜都会这样做。
但云岚仍然想要掉头回去。
他甚至没有浪费更多的时间犹豫,然而一眨眼之间,光芒一闪,灰雾聚而又散,明霜的身影出现在云岚不远处,她踉跄一步,厉声道:“快去!”
第二枚雨霖铃碎裂开来。
云岚松了口气,眼看地面上黑影再度升腾而起,云岚再不犹豫,抬手一剑破空,撕裂阻挡在前方的障碍,飘摇数步,逼近水镜,金乌破晓剑光大作,斩向水镜之中。
“当啷!”
仿佛一面镜子跌落在地,碎裂开来。水镜表面泛起涟漪,剧烈波动起来。
下一刻,一团雾气从镜子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团人形的雾气,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场中雾气剧烈波动起来,云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感袭上心头。
场中,慕徽猛地抬首,望向水镜的方向。
摘星楼主神情大变,星盘上的所有线条全部混乱,星盘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趁现在,杀了他!”摘星楼主厉声道。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撕心裂肺。喊完这句话的瞬间,他突然弯下身来,七窍开始流血。
天华阁主连忙掐诀施法,然而血根本止不住。
“没用,这是天机……”摘星楼主艰难道,旋即再次厉喝,“就现在!”
话未说完,血呛进喉咙,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云岚也听到了摘星楼主的厉喝声。
摘星楼历代卜算天命,摘星楼主会如此激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多次强调现在,那就不宜再拖。
朝光脱手而去,正正袭向雾气咽喉处。然而飞到中途,突然力竭坠地,颤动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云岚并未慌乱,抬手凌空画了个诀,以自身为媒介,再度爆出凛冽剑意,并指为剑,飞身而去。
雾气抬起手——如果那是它的手的话,双手一合,像是夹住了什么,与此同时,云岚再也无法寸进。
云岚短暂地被困在原地,雾气反守为攻,径直袭向云岚,雾气中探出一双苍白的手,就要扼住云岚咽喉。
云岚急速后退,雾气紧跟而上。
这团雾气甚至顾不上在他不远处的明霜,一心急追云岚而去。
云岚一边急退,一边拂动广袖,顷刻间双袖飞舞,其中笼着凛冽剑意,他猛地抬首,一把纯以剑意凝成的无形之剑在手,再度朝雾气扑去。
那是最纯粹、最光明、最堂皇的剑法,天生有克制邪魔之效。果然雾气短暂地一退,身前云岚急飞而来,雾气抬手,再度抓住了剑锋。
它似乎受了伤,吃痛之下雾气翻涌暴涨,猛地向外炸开,顿时将云岚甩了出去。
云岚重重摔落在地,抹去唇边鲜血,刚抬起头,瞳孔突然紧缩!
闪着寒光的剑锋从雾气中穿透了出来,雾气身后,一个纤细染血的身影站在那里。
正是明霜。
明霜抬手,将霜华插得更深了些,几乎连剑柄都刺入了雾气之内。
最后一枚雨霖铃碎裂,空荡荡的银链从她腕间断开来。
雾气剧烈颤动,猛然爆发出一声极其骇然地厉喝之声,它手腕一翻,竟然不顾霜华还插在体内,硬生生卡住明霜脖颈,将她拖到了身前。
明霜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毫无半点力气,三枚雨霖铃完全耗尽,霜华脱手,她再无半点反抗之力,任由雾气逐渐扼紧她的脖颈。
“阿霜!”云岚惊声。
他纵身朝雾气扑去,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那雾气似乎要云岚眼睁睁看着明霜被扼死在他面前,没有直接扭断她的脖子,反而一点点收紧了手。
云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冲破雾气设下的结界,但他知道自己就算能够冲破,这点时间也足够明霜死在他眼前了。
难以言喻的惊怒和恐慌瞬间涌上心头,云岚抬手,孤注一掷地割破了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
金红的光随着血液一同淌出,那是离火。
呼得一声,金红的离火平地而起,瞬间从一点火星升腾成了高约数尺的烈焰,它蚕食了无处不在的灰色烟雾,烧灼的速度有如火上浇油一般迅猛,迅速燃向雾气所在的方向。
“离火?!”那团雾气,或者说是仙帝,迅速辨认出了这金红色的火焰,心神振骇之下,手不由得一松。
他实在不该松手的,他卡住咽喉的不是一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而是明霜。
那一瞬间,明霜口中吐出几个含糊的字句。
插在仙帝体内的霜华暴动起来,像是感觉到了主人危在旦夕,炸开无数闪着寒意的剑光,甚至试图完全撕裂雾气。
这时,离火已经将无形的屏障完全蚕食,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霜华剧烈挣扎,像是要把仙帝一剑两断。在这种情况下,先扼死明霜当然成了极其不智的选择,他手一扬,将明霜重重摔了出去。
云岚飞身扑过去接,二人同时朝一旁摔了出去。
仙帝急速后退。
他急着躲避离火,一手按住霜华,镇压它的躁动——他不敢轻易拔剑,以免引得伤势更重。
只要退回去。仙帝心想。
他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补给,只要退回去,片刻就能恢复大半,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却不能迅速恢复,只有闭目等死的份。
想到这里,他恨恨盯着离火,心头对于天道的憎恨简直无以复加。
——同样是被选中的气运之子,凭什么云岚就更受天道宠爱,生来血脉之中自带天道赐予的天赋,而自己就只能狼狈让位!
这离火,根本就是天道用来制衡他的!
顷刻间,他已经退到了水镜之前,然而却没能回到水镜之中,脊背重重撞上水镜镜面,将霜华又往身体里推进些许。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仙帝目眦欲裂,抬手结印,却发现体内源源不断涌入的仙力越来越弱,终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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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的大树轰然倒塌。
无数金色果实从树枝上震落下来,跌落地面,很快慢慢黯淡下去,失了生机。
莲华君走过去查看情况,确定这棵树已经彻彻底底死了,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冰镜没有回话。
莲华君猛然回头,却见她已经倒了下来,无声无息跌落在地面上,面色白的像纸,没有半点血色,连唇也变得惨白。
莲华君快步过去,将冰镜抱了起来,只觉她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分量,心中蓦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了?”
冰镜虚弱地笑了:“对不起。”
她说:“我快死了。”
莲华君顿时变了面色:“到底怎么了。”
他突然望向那棵迅速全部枯死的树,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涌上心头:“那棵树,是那棵树!”
莲华君立刻就要起身去查看那棵树的情况,他怀中,冰镜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没用的,那棵树必须死,它是仙帝的力量之源。”
莲华君颤抖着低头,一手扣上她的脉搏,冰镜在他怀里轻声道:“你看那些果子,都是我的仙友同僚,曾经我也在上面。”
她抬手拂过莲华君难以置信的眉眼,轻声道:“仙帝杀了我们所有人,然后将我们的魂魄镇压在移魂木中,借仙界所有仙人的魂魄之力来供养他自身,只要移魂木不死,他的力量就不绝。”
“但是这棵树死了,你也会死。”莲华君贴紧她的面颊,“是不是?”
冰镜微笑道:“是啊。”
她恍惚道:“挂在上面的每一天,对于我们来说都像是炼狱……不知道多久……有一对道侣飞升了,他们同样死在了仙帝手下,但是死之前,他们自爆了三魂七魄,炸毁了半边移魂木,就是那时,从他们怀里飞出来一颗珠子,不知为什么,那颗珠子是用天道气运凝结而成的,正好落在我身上,借着天道气运,我才能离开移魂木,落回下界去……仙友们只来得及叮嘱我,让我毁了移魂木。”
“对我们来说,那样痛苦的挂在树上,还不如彻底灰飞烟灭。”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轻柔拂过莲华君眉眼的手指渐渐移到他的眉心:“我只觉得对不起你,莲华,对不起,我害了你两次。”
第一次是将莲华君困在施城之外,四百年不见天日,第二次则是如今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你确实对不起我。”莲华君哽咽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要继续对我残忍下去。”
他一把握住了冰镜移到他眉心的手指:“你想让我忘了你吗?”
冰镜轻声道:“忘了我吧,莲华,你该更好的活下去。”
莲华君低声道:“我偏要和你一起死。”
冰镜还在笑,然而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我不值得。”
莲华君道:“你不是我,凭什么替我觉得不值得?”
冰镜沉默下去,她的眼神已经渐渐散了,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化作一阵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莲华。”她轻声道,“把我从崖边扔下去……我不想消散在这里,我曾经就是死在这里的,好疼啊。”
莲华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好。”
他抱起冰镜,朝崖边走去。
冰镜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莲华君抱着她,走到崖边,低头朝下看了看,没有松手,而是朝崖边一步踏了下去。
失重的那一刻,他听到冰镜模糊的呓语。
她低声道:“莲华。”
那声音中充满眷恋爱意,尾音却渐渐淡下去,终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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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红的离火燃起,仿佛要焚尽天地,它以极快的速度朝水镜蔓延而去,沿路所有的雾气都被吞噬,越烧越烈。
仙帝的咆哮声从水镜那边传来,其中满是痛苦疯狂的意味。离火焚身之苦哪怕是大乘境修行者都禁受不住,然而仙帝毕竟是仙帝,只听一声足以震撼天地的巨响,远处的离火火焰纷纷散开,一个漆黑的雾团朝着云岚疾飞而来。
那是仙帝,原本一人高的雾气已经被烧的只剩下一半大小,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然而仙帝垂死挣扎起来,其威力当真不容小觑。慕徽眼看赶不过去,凌空斩出一剑,三千剑脱手而出,正斩入雾团之中,然而雾团却像是毫无知觉,没有丝毫停滞,带着雾团中插着的两把剑,依旧疾飞而来。
云岚的血几乎流干了,他面色因失血而惨白,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明知道要躲闪,但怀里还抱着一个已经失去意识的明霜,实在无力避开,索性将明霜按进怀里,闭目待死。
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眼前一阵阵发白,陷入了漫长而短暂的寂静中去。
然而云岚的心却非常平静。
他竭尽全力地战斗过了,明霜就在他的怀里,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那团雾气逼近云岚,翻涌暴涨,迅速扩大,要将二人完全吞没。
明霜云岚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慕徽还在拼命往这里赶,眼看回天无力之际——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柔和的白光自天而降,顷刻间将云岚包裹了进去,也连带着他怀里的明霜一起。
雾团重重撞上白光,顿时发出了一声无比惊惧的惨呼之声,旋即掉头就要飞走,却被一部分白光包住,逐渐吞没。
仙帝惨叫着,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天道意志蚕食吞没,他的意识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对天道的压制全线崩溃,被天道反过来轻松抹杀,转眼间,象征天道意志的白光将灰色雾团吞没殆尽,惨叫声戛然而止。
白光中,云岚和明霜身上的伤迅速愈合,削去的发丝,破损的衣裳都逐渐恢复,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恶战那样。
紧接着,四面八方吹来一阵阵柔和的清风,吹入白光之中。
那是最纯正的仙气。
数道白光降下,同样包裹了冲到一半的慕徽,以及原地焦急不已的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仙气同样涌入他们的身体,开始修补伤势,塑造仙骨。
灰雾完全散尽,原本空旷的场景迅速坍塌消解,露出了仙界的真正面目。柔和的云雾踩在他们脚下,远处的绛阙琼楼若隐若现,充足浓郁的仙气打破了前任仙帝构建的结界,将此处涤荡一新。
隐有天籁从云雾深处飘来,萦绕在他们耳旁。
这是一幅何等美妙,天上地下都难寻的画卷。天降甘霖,地生百花,仙凡两界异象再生,庆祝新任仙帝飞升。
然而此刻,仙界没有人看见这副画卷。
云层之上,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云雾中,陷入了力竭的沉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