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官……”云岚喃喃道。
他仿佛惊骇到了极点, 但就在那片薄刃要切入云岚咽喉的那一刹,朝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斜上挑, 挡住了那一击。
在他身前,水镜之上再度泛起波纹,那柄薄刃完全露出水镜,也露出了一只持刃的手,紧接着,一个全身上下笼在漆黑雾气之中的黑影从水镜中踏了出来。
下一秒, 云岚的身体倒飞出去,他连转身都来不及,急速向后退去, 手中朝光舞出一串繁复的剑光, 险而又险地挡下了身前的所有攻势。
云岚飞速向后退去,而那柄漆黑薄刃仿佛毒蛇一般,始终递向他的咽喉,只要云岚慢上半步,就会被它切开喉咙。
这片天地间仿佛没有尽头。但云岚知道不是, 上官家主那声濒死的惨呼既然能传入这里,就说明他们就在这附近, 这里终有边界。
砰的一声, 云岚的脊背重重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云岚唇间泛起浓郁的血气,薄刃割破了他的脖颈,下一秒, 云岚捏碎了手中的玉牌。
这是上阳宗的至宝, 一念千里, 心念一动便可至千里之外。
然而在这里, 一念千里仅仅让云岚移动出了不到十丈的距离。他刚避开那团黑雾, 立刻反守为攻,出手就是上阳宗密不外传的剑网术。
剑气缭绕纵横,黑雾往后飘飞几步,突然发出了一声冷哼。
与此同时,数个黑影自空中浮出,将云岚团团围住。
极目远眺,云岚能看见的只有仿佛矗立在天地尽头的水镜,以及身前将他团团围住的黑影。
水镜之上,一抹光亮一闪而逝,仿佛一颗陨落的星斗划过天际。
“一个。”黑影漠然道。
“什么一个!”云岚匆忙避开攻势,突然想到了之前上官家主发出的那声惨呼,望向黑影,心中蓦然生出不详的预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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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徽喷出一口血来。
他已经算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此时,他身周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饶是慕徽有结界护体,面颊也已经变得通红,-颊边有汗水一连串地滚落下来,他的发尾也开始变得干燥焦枯——亏得慕徽修为够高,否则的话,若是换个寻常人过来,足够被活活烤干十遍了。
但这极度的炎热并不足以让慕徽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真正给他带来莫大威胁的,是面前神出鬼没的那道黑影。
慕徽险险避开了那一击,一缕乌发被削落,在颈边割出了一道极浅的血口。就在受伤的同时,慕徽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短暂地滞涩了片刻。
——对方的兵刃有问题。
慕徽神情不见焦躁,却始终敏锐地打量着四周。
这个黑影确实很强,但对于慕徽来说,并非压倒性的强,不能瞬间将慕徽杀死,只能将他拖在此处,让他无暇去冲破此处的屏障。
炎热对黑影没有影响,但终究能对慕徽造成影响。
它大概就是想将慕徽活活拖死在这里。
慕徽屈指一弹剑身,三千剑嗡鸣之声大作,层层剑气荡漾开来,短暂地将黑影阻隔开来,让慕徽得以喘息片刻。
他抬起热的发红的眼尾,突然很想念师妹的霜华剑,那把剑至清至寒,如果现在拿在手上,一定很清凉。
黑影再度攻上。
慕徽知道自己不能无限制地拖延下去,他眼波一转,不闪不避,径直向后退去。
靠近大鼎边缘时,扑面而来的热量几乎要将慕徽烤干了。就在黑影攻击即将及身时,慕徽突然消失在了原地,旋即出现在了另一边,而黑影的那一击,稳稳打在了鼎壁上。
就在这时,鼎壁突然一晃。
那晃动十分轻微,但又异常清晰。慕徽心中大震——他不是没有试着攻击过鼎壁,但能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毫无作用。
黑影这一击甚至比不上慕徽全力出手,却偏偏撼动了鼎壁。
慕徽心念一动。
他注意到,黑影的动作也微不可见的一顿,显然,鼎壁的摇晃出乎黑影意料。
黑影一顿之间,慕徽已经攻上,生生将黑影逼退了数步。
就在这时,鼎壁又是一振。
它震动的幅度更加微小了,如果说第一次的震动还能看见,那么这一次,如果不是慕徽存心关注,根本就无法察觉。
慕徽突然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来。
慕徽之前准备解决掉黑影,因而全力出手。此时他改了战术,游走闪避,愣是不与黑影正面缠斗,神出鬼没地在各个地方攻击鼎壁,甚至不惜以自身诱导黑影往鼎壁的方向攻击。
在长久的缠斗之后,慕徽终于找到了机会。
三千剑剑鸣大作,回音阵阵,伴随着剑鸣声,慕徽凝聚全身灵力,重重一剑斩在了鼎壁之上。
黑影已经追到了身后。
慕徽全不理睬,又挥出一击。他所用的力量难以想象,早在他刚刚破境大乘时,慕徽就能一剑纵横北方四州,隔着漫长的距离将内应和肆虐北方四州的怪物绞杀殆尽,而他此刻的出手,简直是耗尽了全身上下的灵力。
鼎壁开始极其剧烈地晃动。
慕徽挥出了第三剑。
剑气破空的瞬间,他灵脉中所有的灵力尽数耗竭,全身上下空门大开,再无半点防备。
慕徽只来得及朝旁侧身,紧接着,血肉撕裂之声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一柄漆黑的薄刃穿透了慕徽的肩头。
与此同时,金石碎裂之声乍现,鼎壁终于碎裂开来。
鼎壁之外是朦胧的雾气,以及一片无尽漫长的雪白地面延伸向远方,空空荡荡,似乎无边无际。
慕徽朝前踉跄一步,摔了出去,三千剑脱手飞出。
炎热的气息顿时消散,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黑影却已经追到身后,薄刃当头落下。
此刻慕徽已经陷入了避无可避的困境中去,然而他面上却显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来,这对于慕徽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另一把剑从旁飞出,挡住了黑影劈下的薄刃,而与此同时,三千剑掉头飞回,洞穿了黑影的咽喉,尚且轻轻颤动着,发出震颤的余音。
黑影僵在原地,似乎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慕徽抬手,似是在召唤三千剑。
三千剑自剑身爆出无数剑气,源源不断涌入黑影之中,那是极其凛冽的、含煞的剑气,就算是它的主人慕徽也不可能承受的住。
黑影也没能承受住。
它爆炸开来,消散在空气中,再不留半点痕迹。
三千剑落回慕徽手中,发出得意的嗡鸣之声。
慕徽笑了起来。
“师妹。”他一边咳,一边笑,“我就知道来的是你。”
明霜提着剑在慕徽面前蹲下来,从袖中摸出瓷瓶递过去。慕徽从瓶中倒出颗丹药吞下去,惨白如纸的面色稍有好转,肩头的伤却没有如想象般那样迅速愈合,只是淌血的速度慢了些。
慕徽摆了摆手:“对方的兵刃有些古怪,不过这点伤不要紧。”
明霜确认他说的是真话,松了口气,重重坐倒。
她比慕徽还要狼狈,衣裙上处处裂口,从中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痕,头发完全散乱,明显被削去了一绺。最令人震骇的是衣裙左胸前有一道清晰的裂口,明显是为剑洞穿的痕迹。
那几乎是贴着心脏刺过去的。
慕徽伸手拉起明霜的手腕,开始给她搭脉,问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明霜道:“我从困住我的结界里离开之后,就出现在了这里,然后一路摸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碰到了数个结界,还有……”
“等等。”慕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里有很多结界?”
他举头望向雾气深处无垠的雪白。
明霜点头:“我们所有人,应该都在这里,只不过是被困在不同的结界中了。”
她咳了一声,然后接着道:“我遇见了三个已经被打破的结界……在里面看见了上官家主和玉清宫主,还有……黎师叔的尸体。”
慕徽失声:“什么!”
论起飞升这些人的修为,最高的当然是墨圣,再往下依次是上官家主、玉清宫主、黎秋翎,至于慕徽明霜云岚,纵然天赋极高,但毕竟年纪比其他人小了百岁有余,破境最晚,修为只勉强高于垫底的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
明霜点头道:“我查验过,确实如此。”
她接着道:“我担心你和云岚,用青鸟找不到他,用了雨霖铃过来找你,就出现在你的结界外了——我其实也并不十分肯定一定是你,但不管是谁,总能多个帮手。”
当日明霜出嫁时,慕徽将怀虚真人赠他的雨霖铃转赠明霜,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派上了用场。
慕徽:“你是怎么打破你的结界出来的?”
明霜闭了闭眼,言简意赅道:“我的结界里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还很冷,在黑暗里,出现了一个和刚才杀死那个黑影完全一样的影子,它仗着我看不见偷袭。”
她指了指自己左胸处的伤口:“若非我最后关头躲了一下,当时就已经死了。”
黑暗与寒冷,再加上恐惧,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明霜的一举一动。黑影那时出手偷袭,时机和力度把握的堪称完美。
唯一不完美的是,它伤了明霜,却没杀了她。
伤痛和鲜血不能使明霜恐惧和退缩,反而最大限度地激起了她的杀意。
明霜现场表演了一个破境。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然而明霜的境界本来就在临门一脚处,如果不是她长期压制,早就该成功破境了。当她决心破境,放开对于境界的压制时,明霜全身灵力翻涌暴涨,瞬间在结界之内刮起了一阵狂风。
大乘和炼虚看似只差一步,实际上差距却有如天堑。大乘境强者上承天道,破境时能引动天地大变。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令明霜自己都深感心惊,她挟着满身灵力,再度使出了金乌破晓。
明霜用这一招的原因很简单,这一剑是唯一能在漆黑的结界内燃起些许光亮的剑法。她正处在破境边缘,灵力席卷结界之内,这一剑比之第一剑金乌破晓强大了十倍百倍,当金乌破晓的光芒映亮整座结界时,明霜的剑锋刚好深深切入了黑影的脖颈。
她原本对此无甚疑心,直到看见狼狈不堪的慕徽,明霜才发现,黑影似乎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
一幅画面从明霜脑中闪过,那是金乌破晓光芒映亮结界时,黑影蓦然僵硬的动作。
她突然隐隐意识到,黑影似乎是在忌惮这一剑。
可这是为什么?
如果说金乌破晓强大,可绛山剑法中亦有不逊于金乌破晓的招式。
这个疑惑在明霜心头一掠而过,很快又消失了。
“走吧。”慕徽缓过一口气,确定明霜还能撑得住,伸手扶她起身,“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其他人。”
师兄妹二人结伴而行,结界无影无形,除非正巧撞上,又或是结界已经破了,否则很难寻到踪迹。
明霜和慕徽各自动用了身上所有传音感应的法器,都没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摘星楼主。”慕徽低声道,“摘星楼主不是问我们所有人要过生辰八字吗,他手里或许有能够寻人的法器。”
与此同时,结界尽头,摘星楼主静静倚靠在山石上,看着手中的星盘。
“天象已经完全乱了。”他喃喃道。
话未说完,摘星楼主消失在原地,而他原本倚靠的那块山石碎成齑粉。
摘星楼主的身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他盘膝坐在树下,手中星盘一转,星盘的轨道上浮现出了十个朱红的光团,只是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小半,只剩下六个光团还亮着。
“修为越高,对手越强吗。”摘星楼主喃喃自语。
话未说完,他手中星盘一抖,身影再度消失,与此同时,原本矗立的大树轰然倒塌。
摘星楼主飞快变幻着位置,有星盘在,他并不显得十分吃力。每一次黑影追到他身边之前,摘星楼主就已经先一步消失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星盘上的光团又慢慢黯淡了一个,只剩下五个朱红的光团盈盈亮着。
“糟了。”摘星楼主猛地睁开了眼。
下一刻,狂风平地而起,有如刮骨钢刀。这风不知从何而起,吹过的地方无论山石、草木、亭台都寸寸龟裂,化为无有。
黑影再次出现,当头袭来。
摘星楼主二话不说,举起星盘迎了上去。就在这时,那个方才已经熄灭的光团突然重重一跳,红光复又大作。
狂风席卷而来,顷刻间将黑影拖入其中,不见了踪影,远方似乎传来一声极其恚怒的厉喝之声,余音不散。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被打破了,摘星楼主的手还举在半空中,怔怔望着星盘。只见那个朱红的光团亮了一下,旋即迅速归于黯淡。
风停了,黑影已经消失无踪。
“是墨圣。”摘星楼主颓然地合上了眼。
下一刻,他又猛地睁开眼,一手举起,茫然地感受着流动的气息。
“这是什么?”摘星楼主不可思议道。
那是符咒。
流淌的气流在空中缓缓流动,渐渐凝成了一个无形的花纹。
那是一道符咒。
这道符咒同时出现在了三个地方,四个人面前,下一刻,他们同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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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冰镜站在那棵树下,抬起手,开始在空中生涩地勾勒符咒。
她的动作十分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渐渐越画越快。
不知什么时候,莲华君出现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正定定看着冰镜画符的动作,神情惊疑不定。
画完最后一笔,冰镜收手。她静静立在那里,抬首看着头顶那棵半枯半荣的树,眼中神色似悲似喜,沉睡的记忆慢慢复苏。
“你到底是什么人?”莲华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疑惑,反而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疑心交织的复杂。
冰镜转过头来,望向他,面上渐渐浮出一种不知悲喜的复杂来。
她开口道:“好久不见,莲华。”
莲华君向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冰镜微笑起来。
这一瞬间,她面上那种少女的稚气消散无踪,平白多出一种从容来。
“帮帮我。”她朝莲华君伸出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帮我把这棵树砍倒。”
莲华君走上前去。
他掌心凝聚起灰色的气团,和冰镜并肩而立。
他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广袖一拂,劲力破空而去,却没能落到树身上,就被凭空拦下,渐渐消散。
冰镜朝他伸出手:“给我力量,我来。”
莲华君依言,一手贴在她背心,却没有马上将力量传过去,反而提醒道:“我的力量是纯粹的魔气。”
冰镜道:“我不怕。”
莲华君掌心贴在她背心,缓缓将魔气输了进去,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冰镜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华君平静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冰镜张了张口,摇摇头,眼眶却有些红了。
她柔和道:“这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仙帝堕落了。”
冰镜道:“天行有常,仙界需要一个仙帝来统率仙人,成为天道意志的代行者,但这个代行者,不能永远是一个人,总是要更换的,但仙帝不愿意。”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天道和仙帝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冲突,当时,我们一部分仙人站在天道那边,还有一小部分站在仙帝那边,仙帝眼看没有胜算,就做出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他瞒过了天道,血洗了整个仙界。”
冰镜闭上眼:“在血洗仙界的那一刻,仙帝就不能称之为仙了,他失去了天道赋予的仙格,彻底堕落,行事也越来越疯狂,甚至连愿意追随他的那些仙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下,然后他扣住了所有仙人的魂魄,直到上阳宗的那对后辈飞升,重伤了他,我才在许多仙友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莲华君张了张口,他想问对方,这就是你维护的正道和人族吗?连飞升了的仙帝都会化身邪魔,而你当年就为了他们对我出手。
但他这句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问道:“这棵树是什么?”
冰镜平静道:“这里是仙界的尽头,真正的荒芜之地,而那棵树,就是仙帝的力量来源,只要这棵树还在,他就永远不会彻底消亡。”
一丝古怪的情绪从莲华君心头一闪而逝,他问道:“那仙帝呢?”
冰镜道:“他大概在忙着杀那个将要取代他的少年人吧。”
莲华君眼梢扬起,瞥向冰镜:“取代仙帝的人?”
“是啊。”冰镜淡淡道,“仙帝的位置就在那里,上面坐的那个人却不会是同一个,旧的仙帝是时候离去了,总要有新的仙帝接替他。”
莲华君问:“谁?”
冰镜再次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带着满满的揶揄:“我一直跟着他,你还猜不到吗?”
她语气雀跃起来:“我能帮后辈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毁掉这棵树,彻底斩断他的生路。”
“他是谁?”明霜问。
云岚拉住她,就地一滚躲开从天而降的攻击。
“仙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