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明霜离去, 殿内彻彻底底地静了下来。
前殿的杯盘席位自有执事上来收拾,慕徽返身, 朝着日常起居的后殿走去。
执事青容恭敬随在他身后,见缝插针地朝慕徽禀报诸事。
“皎皎睡下了么?”慕徽问。
青容能在天枢峰做这么多年执事,靠的就是无微不至的细心周到。尽管皎皎的起居不归他管,依然迅速答道:“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熄了灯火,想来应该是睡下了。”
慕徽淡淡颔首,一直到进了后殿, 才道:“那孩子安排在哪里?”
青容知道他说的是冰镜,回道:“冰镜姑娘年纪尚小,安排在峰外客院中, 青容擅自做主, 从天枢峰上拨了四个执事下去照料起居。”
他这句话说的很有讲究——绛山家大业大,客院里就算空着,也绝不会少了洒扫侍奉的执事,青容却没用客院里的执事,而是刻意拨了天枢峰上的执事下去, 说是照料,其实应该算是监视。
慕徽颔首, 指节在几案上笃笃轻敲两下, 平声道:“有什么异常吗?”
青容将冰镜的一应举动全都如实复述了出来,然后道:“在刑堂里,那些妖魔看到冰镜姑娘, 仿佛都像是害怕, 直往角落里钻, 冰镜姑娘仿佛也只是看个稀奇, 看完了像是不喜欢似的。”
慕徽打断了青容的话:“不喜欢?”
青容道:“冰镜姑娘对每一只妖魔都是看个新鲜罢了, 可能年纪小,不知道小熊猞猁那些妖物长什么样子,看完之后,就像是不喜欢,显得厌烦,说着要走。”
刑堂里确实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但刑堂长老和青容带冰镜去看的妖魔,都是刻意挑了原型可爱的。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算不是十分喜爱,也绝不至于招致厌恶。
青容接着道:“冰镜姑娘待不住,执意要走,长老假做无意,带我们走了另一条出口,那条路上‘恰巧’有两个牢房里关着两只怪物,冰镜姑娘没注意它们,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但那两只怪物……”
那两只怪物在察觉到冰镜走过时,顿时就缩进了角落里,其间惊骇更胜妖魔,只知道发抖。
那种难以掩饰的惊恐,让刑堂长老和青容都大惑不解。
慕徽闭上眼,点头道:“我知道了。”
青容躬身告退。
后殿里,慕徽坐在椅间,随手将束发的玉簪摘了下来,满头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他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玉簪,闭眼沉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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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各派强者纷纷表态,愿意尽快筹备飞升一事。
他们的迅速表态,有一部分原因或许是三宗掌门的压力,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为局势。
就像慕徽说的那样,如今人间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再拖延了。
在慕徽提起此事之前,自然也有其他修行大能想到这一点,但他们有的心存顾忌,有的则是地位不比慕徽,无法一呼百应。如今有了慕徽牵头,天下三宗同时提出此事,飞升一事便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推行。
飞升的地点定在绛山隐元峰。
世人都知道绛山七峰,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天枢至摇光这七峰之外,绛山还有两座藏在山后云雾里,从不现世的山峰,叫做洞明与隐元,是绛山的强者埋骨之地。
其中,洞明峰最幽,隐元峰最高。
对于修行者来说,飞升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往往数百年甚至千年才能出一个飞升者。为了与天争锋,求那一线胜算,各门各派算是掏空了家底,天材地宝流水一般往门中顶尖强者身上砸。若是换做往常,哪怕一宗之主都不可能动用宗门中如此之多的宝物,但这九个月以来,没人顾得上考虑,只希望能尽快堆出一位飞升者。
只要能堆出一位飞升者,有了云岚拿出的阵法,就足以强行将其他大乘境强者一同带上去。但这个阵法终究有人数限制,最后一番筛选下来,一共定下了十位大乘境强者——大乘境强者本就稀少,人间还要留下几位,而修为太差的即使飞升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拖后腿。
这十位大乘境强者,分别是绛山的掌门真人慕徽、摇光峰主黎秋翎、上阳宗宗主云岚、宗主夫人明霜、玉清宫主、摘星楼主、以及墨圣,天华阁主,唐家家主及上官家主。
在看到这个名单的时候,修行者们发现,这其中的十个人,全部出自那句著名的话——三宗一阁一楼台,两圣四世家。
或许这些声名赫赫的大宗派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霁月光风,毫无污垢,但实际上,修行界从来没有浪得虚名,有了这份名声,就一定会有与之相符的实力与付出。
这份名单里,严格来说,有两个人宛如漏网之鱼——明霜的修为还被强行压制在门槛之前,而天华阁本来就不是以能打著称的门派,天华阁主的修为是硬生生堆上去的,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天华阁的疗伤术无出其右。
同时,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这个阵法里将会多出一个人。
或者说,他不是人。
在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是云岚,不是明霜,不是慕徽,也不是玉清宫主。
而是墨圣。
有飞升实力的那个人,就是墨圣。
上阳宗、玉清宫,以及其余几个大宗门纷纷派出人赶来,携带着本宗门的珍稀宝物,进入了绛山从来不允外人踏入的隐元峰,开始全力搭建阵法。
及至阵法搭建好,已经到了夏日。
所有准备飞升的强者全部留在了绛山,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待墨圣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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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镜这个孩子,你看怎么处置?”慕徽靠在椅中,若有所思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冷酷。
冰镜有问题,这是所有知情人都心知肚明的。但这个孩子该如何处置,慕徽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他不放心在自己走后,还将冰镜留在绛山,如果不是这些日子他反复试探,确定冰镜对妖魔存在极其强烈的恶感,慕徽说不定会采取更加残酷的方式,不留丝毫后患。
明霜低头思考着。
她思考了片刻,突然道:“师兄,我们飞升的时候,将她带上怎么样?”
慕徽:“?”
他欲言又止:“带她飞升恐怕不太合适。”
明霜直白地道:“我思考问题一向不爱太复杂——我只知道,你说过,那些怪物表现得十分畏惧冰镜。”
慕徽点头。
明霜:“那些怪物毫无疑问,是我们要对付的。”
慕徽点头。
明霜摊手道:“所以带她飞升有何不可,说不定她真的有用。”
慕徽叹气道:“不瞒你说,我确实想过,但问题是,飞升一事太过重要,容不得丝毫闪失,而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冰镜会不会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无害。”
明霜听懂了,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错:“如果她对我们都能造成很大的威胁,那么我们飞升,将她留在人间,人间正值力量空虚之际,她对人间的威胁岂不是更大?”
慕徽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这种可能我也想过。”
但他始终没能做出决断。
明霜道:“要不,我们征求一下冰镜的意见?”
慕徽愣了愣:“可以。”
冰镜什么都没说。
她大部分时候,都显得有些呆,不想或回答不上来问题时,就一言不发。乍一看就像不太聪明似的,慕徽怀疑她根本不理解什么是飞升,伸手往头顶指了指,耐心道:“我们要上去,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是留在下面?”
冰镜原本漆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上去。”她抓住了慕徽的袖口,“和你们一起。”
不仅明霜,慕徽都是一愣。
这个孩子鲜少表现出如此肯定的态度,肯定到甚至可以称之为急切。
慕徽一时没有说话。
冰镜仍然用力扯着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上去。”
一声裂帛脆响,慕徽的广袖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冰镜的手微微松开,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霜把冰镜拉开,道:“可以。”
她的这句话显然是在回答冰镜那句“上去”。
青容再次将冰镜带了出去。
慕徽看了一眼撕裂的广袖,并不在意,若有所思道:“她果然和上面有关。”
“你准备怎么办?”明霜问。
慕徽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才道:“既然她想上去,就让她跟着。”
明霜回到她的宫室的时候,上阳宗的长老刚刚结束拜见云岚。
“他们刚刚离开?”明霜在榻边坐下,随口问。
云岚一手支颐,含着颗松子糖,含含糊糊应了声。停顿了片刻,突然转过头来,有些犹豫地问:“阿霜,你是不是不大喜欢上阳宗?”
明霜一怔:“没有啊,怎么了?”
她对上阳宗自然远远没有对绛山的感情那么深,但若说不喜欢,倒也不至于。
云岚哦了一声,从身侧贴过来环抱住明霜肩膀,咔嚓一声咬碎了松子糖。
明霜反而起了好奇心,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云岚犹豫地看了明霜一眼,确定她没有生气,才道:“嗯……我总觉得你在绛山的时候,才像是真正在家的那种感觉,在上阳宗的时候,我总觉得你缺了一点……”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比较合适的词:“总觉得你好像对上阳宗没有归属感。”
刚说出口,云岚又开始自我否定:“倒也不是归属感……就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云岚说的太过含糊,好在明霜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确实有时会有这种感觉。”明霜点点头。
云岚睁大眼,疑惑道:“为什么?”
明霜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在绛山的时候,我就只是我自己,在上阳宗的时候,我先是你的夫人,然后才是我自己吧。”
绛山的明霜,是明仙子,而上阳宗的明霜,则是云夫人。
明霜对于云岚夫人这个身份并不排斥,但她终究还是更希望别人在看到她时,先将她看做明霜,看做明仙子。
然后才是云岚的妻子。
殿内有长久的沉默。
许久不见云岚回应,明霜有些诧异,偏头看去,却没看见云岚的面容——他将脸埋在明霜颈间,将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对不起。”
云岚的语气里带着很深的失望,那份失望不是对明霜,而是对他自己。
明霜看不见云岚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很沉闷:“我以为我可以一直照顾好你,永远不让你有半点不开心的,但是你的不开心,好像恰恰来自于我,阿霜,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明霜愣了愣:“可是,我不需要你单方面照顾,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在意这件事,和你在一起,我确实很开心,所以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她感觉颈间有些痒,云岚的睫毛扫过她的脖颈,轻声道:“真的吗,如果我还疏忽了什么,请你一同说出来,我一定改。”
明霜反手拍拍他的背:“没有了。”
这是真话,和云岚在一起,她确实很开心。
云岚将她抱得更紧了。
“阿霜。”云岚轻声道,“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先是明霜,然后才是其他身份。”
因为他喜欢的,爱的,永远在意的,本来就是明霜。
不是传闻中虚无缥缈的绛山明仙子,不是只存在于想象中面目模糊的未婚妻。
而是活生生的明霜,是她本身。
在云岚心里,她是爱人,是知己,是战友,也是一切。
但首先,她是明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