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天意

梁素澄走上了观星台长长的阶梯。

观星台是摘星楼最高的地方, 是摘星楼楼主观测天命,占卜星象的地方。

摘星楼主在此处静观天命已有数日, 按理来说身为人子的梁素澄也不该擅自前来。但他下嫁齐家的姑姑梁芩在和齐家主大闹了数次之后,深觉齐家刁钻,齐欢这个儿子又不大靠得住,只好给兄长写信,请兄长派人来为她撑腰。

梁素澄和这个姑姑关系一向亲近,梁芩在信中又将事情写的十万火急, 摘星楼主不在,就该他做主派人去齐家。但摘星楼主见妹妹受齐家冷待,早有心让梁芩和离, 下手整治齐家, 梁芩却死活不肯,宁可一次又一次写信回楼中求助,都不肯带着儿子和离归家。

摘星楼主为此动怒,索性下了命令,不准再管梁芩的事, 除非梁芩起意和离,否则谁敢私自替梁芩出头, 就赶出摘星楼去。

有父亲之前撂下的这句话, 梁素澄有心帮忙,却也不敢私自行动,只好硬着头皮来找父亲说情。

他走了数步, 就觉出不对来——这阶梯虽高, 终有尽头。然而梁素澄走了足足一刻钟, 还没有看见观星台顶的影子, 举目望去, 只能看见无边无际延伸入天际的阶梯。

梁素澄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那代表着父亲不愿被人打扰,所以启动了观星台的阵法,来人只需掉头往下走,自然能走出去,但若往上走,恐怕走上数日都走不上去。

梁素澄一怔。

父亲登台之前,可从来没说过这一次不能上去打扰他。

尽管心下诧异,梁素澄还是掉了头往下走,还没走出数步,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摇晃,紧接着无形但清晰的震动传来,梁素澄立足不稳,胸口气血翻涌,摇晃了两下,重重跪倒在了台阶上。

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眼前忽然有极其清浅的、水波般的纹路一闪而逝,下一刻梁素澄抬头一看,只见天边无尽的阶梯已经消失了,观星台顶就在不远处。

梁素澄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大惊,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往台顶冲去。

他狼狈地扑进了台顶:“父亲!”

主位上的摘星楼主瞥他一眼,道:“这是上阳宗的两位真人。”

梁素澄一怔,这才注意到父亲对面的客座上,还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客人。他没有多看,垂眸道:“素澄见过二位真人,不慎失仪,请二位真人多多担待。”

“无妨。”云真人道。

例行的客套话刚说完,梁素澄立刻焦急地望向摘星楼主:“父亲,你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摘星楼主面色苍白,手中帕子上还沾着点血。他看了焦急的梁素澄一眼,面色微微和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慌,退下吧。”

他语气和缓,说什么话都是和声细语,梁素澄从来没有听他疾言厉色过,但也深深知道父亲不容违拗的性格,欲言又止,担心地看了摘星楼主一眼,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待梁素澄走远,摘星楼主才淡声道:“让二位真人见笑了,临修为有限,难以一窥天意。”

温真人垂下眼去,云真人道:“是我夫妻二人擅自上门,强求楼主了。”

摘星楼主摇头,声音依然平静:“二位真人心怀天下,临深感敬佩,何谈强求。”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碎裂的星盘:“只是天意难测,能看出的……很少。”

云真人道:“楼主请讲。”

摘星楼主道:“二位真人前路凶险,恐有不测,慎重。”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其后或有一线转机。”

“那线转机指的是天下的转机,还是我夫妻二人的转机?”云真人问。

摘星楼主诚实摇头:“不知。”

云真人沉思片刻,颔首道:“多谢楼主。”

他起身,温真人跟着起身,朝门外走去。

摘星楼主咳了两声,问:“二位真人还是决意飞升吗?”

云真人转过头,平静道:“是。”

摘星楼主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二位真人实乃圣人。”

“不敢当。”云真人道,“分内之责而已。”

“且慢。”摘星楼主道。

他缓缓站起身来,摊开了右手,掌心光团闪烁,片刻之后,一颗雪白的珍珠躺在了他的掌心。

“摘星楼参悟天道数百年,邀天之幸,集日月星辰精华灵气,攒成了这么一颗珠子来。”

他顿了顿:“这颗珠子没有别的用处,唯独能得几分天地眷顾,机缘略好些,二位真人拿去吧。”

温真人讶异地眨了眨眼,云真人也颇为意外。

摘星楼主说的不咸不淡,然而真正的顶尖修行者如何会听不出来,这居然是件能提升机缘运势的宝物!

修行本就要靠几分机缘,越往上走,法宝丹药作用越有限,多只能靠自己。同样苦修数百年,有人能悟得大道立地飞升,有的只能化为一抔黄土,差的很可能就是一点机缘。上品的仙剑灵药总还能高价买到,如这种关系机缘的宝物,却是根本无处可求的。

不待云真人推辞,摘星楼主淡淡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二位真人收下吧。”

作为代代参悟天道,测算命数的传人,摘星楼主所能预料到的绝不比天下三宗的掌门少。只是他无法行险卜算天命,明知未来危险,却无法找出方法应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云温二位真人身上。

“多谢楼主。”云真人微一犹豫,旋即颔首道。

摘星楼主轻咳数声,微微摇头,再抬起头时,云真人和温真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父亲。”过了一会,梁素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二位真人走了吗?”

摘星楼主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不必多问,守口如瓶。”

梁素澄连忙应下。

“你来找我干什么?”摘星楼主问。

现下显然不是说梁芩一事的好时机,梁素澄犹豫一下,想起梁芩信上的哭天抹泪,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

“她说过要和离吗?”摘星楼主淡淡道,“还是又要楼中为她撑腰?”

梁素澄小声道:“是。”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姑姑为什么不和离回楼中,梁芩不肯和离,摘星楼想对齐家动手都束手束脚,一开始梁芩回来哭诉,摘星楼主派人去敲打齐家,齐家主就会安分老实一段时间。待后来梁芩闹得摘星楼主烦了,却又死活不肯和离,齐家反而肆无忌惮起来。

摘星楼主道:“不和离就是还能忍,既然能忍,就让她继续忍着。”

梁素澄诺诺不敢言。

摘星楼主倦然道:“不准再管她,她要回来,摘星楼永远都有她的位置,她不回来,那就去和齐家互相折磨好了。”

梁素澄应了一声,心里为姑姑默哀片刻,只听摘星楼主又道:“近些日子约束楼中弟子,各自闭门修行,不准外出。”

梁素澄一愣:“那若是有人上门求助……”

摘星楼主淡淡道:“生死有命,随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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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真人静静站在云头。

她白裙轻飘,神色沉静,像枝柔弱的白梅,然而任何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敢对她生出半分轻视。

她是上阳宗太上掌门的夫人,掌门的母亲,执掌上阳宗百年,真正的大乘境巅峰强者。

和她相比,同时代最出色的女修中,玉清宫主输在修为,摇光峰主黎秋翎输在权势。

她才是天下最强,也最有权势的女修行者。

如果不算她的道侣云真人,和已经化归天地的绛山掌门怀虚真人,那个“女”字也可以去掉。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云真人的背影。

云真人回过头来,看向她,淡淡道:“或许不该让你和我一同去冒险。”

温真人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淡,却很好看,像是含苞待放的菡萏般秀美。

“我愿意。”她平静道。

温真人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云真人道:“很危险。”

“可是我愿意。”温真人道。

她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云真人身前,平静却认真道:“我愿意,师兄。”

“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多危险我都愿意去,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顺从我自己的心意。”

云真人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就像对待当年尚且年少,无忧无虑的师妹那样。

温真人笑了起来。

她仍然是少女容颜,当她开心的笑起来,一手抓住了云真人宽大的袖摆时,就像真正的无忧少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