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真相

王府 牡丹馆

齐王府后院各处院落多以花卉命名, 齐王妃的住处便取牡丹为名。夜色里,牡丹馆灯烛辉煌, 下人往来不绝,进出间却毫无声息,井然有序。

由此可见,齐王妃治府手段不凡。

王妃受惊病倒已经有些时日,寝室内药气不散。踏进王妃寝室后,皎皎先皱了皱鼻子, 被浓郁的苦药气味逼得缩到明霜身后,不肯近前。

幔帐后传来齐王妃咳喘虚弱的声音:“妾身连日多梦惊悸,又犯了头风, 不敢吹风, 只能隔帘相见,还请仙长见谅。”

“无妨。”云岚爽快道,“还请王妃将室内奴仆遣出,不留一人。”

此言一出,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先惊讶地抬了头, 跟在一行人后的齐王也忍不住道:“敢问仙长这是何用意,梁仙长诊治时, 也未曾遣出奴婢。”

云岚道:“实不相瞒, 我们师兄妹同梁道友私下探讨了府中情况,这邪祟怕是不好对付,王妃亲眼撞见邪祟, 恐怕有邪气入体之虞——听说王妃已经缠绵病榻月余不曾痊愈?”

“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紧张地接口, “正是如此。”

“那就对了!”云岚肃然道, “王妃缠绵病榻, 是因为邪气入体, 久拖下去,大大伤身,我们要为王妃祛除邪气时,旁人不能在场,以免邪气刚从王妃体内拔除,又钻入旁人体中,岂不是大费工夫?”

梁素澄欲言又止,只觉得云岚这副做派仿佛一个并不高明的江湖骗子。

然而有摘星楼和上阳宗两道光环叠加,齐王本身又心中有鬼。他一听此言,顿时深信不疑,担忧道:“仙长,小王也曾夜闻鬼哭,那,那小王体内不会也有邪气吧!”

明霜凝眉看了一眼齐王那张惊慌的大白脸,又嫌弃地别开头去。

云岚无语片刻,道:“王爷放心,我看你身强体健,没有邪气入体之虞。”

打发走了齐王和室内的婢女,云岚咳了一声,转向床榻的方向,又暗暗拉了把明霜的袖子,示意她开口。

明霜:“……”

她把袖子扯出来,平静道:“齐王妃,现在可以说了吧。”

帐幔后的齐王妃迟疑片刻,犹豫道:“妾身不知仙子意思,还请仙子明示。”

明霜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王府中制造出闹鬼的迹象,把摘星楼的修行者骗过来,是为了什么?”

是的,这一点也是云岚和明霜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他们能靠蛛丝马迹推断出齐王府中的邪祟作乱与齐王妃有关,摘星楼玉真人也佐证了他们的答案。但现在唯一让二人困惑的地方,就是齐王妃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将修行者引来,只能将这件事闹大。但是作为齐王正妃,这件事闹大对她并没有好处,相反,还可能受齐王追责。

帐幔后,齐王妃垂下头,声音轻轻:“仙子的话,妾身不敢附和——府中连日人心惶惶,妾身也因此受惊病倒在床,这种与鬼祟有关的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避还避不及,怎么能做出这等事呢?”

梁素澄后知后觉,大惊失色:“云道友,明道友,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齐王妃策划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邪祟?”

云岚朝他颔首。

明霜见齐王妃话说的滴水不漏,一副绝不肯吐口的样子。她原本耐心就不多,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如实告诉齐王,府中没有邪祟,一切都是巧合,也不必再大张旗鼓请修行者前来。”

她这句话正掐住了齐王妃的死穴——不管齐王妃的用意是什么,但她一定是想将此事闹大的。假如明霜一行人当真离去,不但断了齐王妃的盘算,还可能引起齐王对她的疑心。

室内寂静片刻。

帐幔后,齐王妃的身影突然晃动起来。只见她一手掀开帐幔,敛衣肃然行礼道:“妾身要谢过梁仙长,不辞辛苦至此为妾身诊治。”

梁素澄尽管满心疑问,也立刻还礼道:“此乃分内之事,王妃不必多礼。”

齐王妃抬起头来。

和秀丽娇美的楚侧妃比起来,齐王妃的长相略显寡淡。尽管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然而放在美人如云的王府里,就只能称一声相貌平平了。

然而她身上自有一种寻常妃妾难及的雍容姿态,美人易得,那种雍容的气定神闲却不多见。

齐王妃敛容道:“各位仙长慈悲,想必仙长前来王府之时,也听说过两月前府中侧妃楚氏暴死一事。”

她顿了顿,闭目道:“仙长既然会如此询问妾身,想必是明了了楚氏之死的真相。”

梁素澄:“啊?”

他想说还没开棺验尸,还不太明白,然而一看云岚和明霜微微颔首,就连他们身后的皎皎也跟着点头,就知道此刻不宜打断,默默又将话咽了回去。

云岚看了梁素澄一眼,贴心道:“楚侧妃不是暴死,是死于齐王虐待。”

梁素澄:“啊?”

齐王妃道:“妾身并不喜欢楚烟。”

她不喜欢楚烟,这是很自然的事。天底下没有几个正妃会喜欢侧室,尤其是这位侧妃深受宠爱,齐王给楚烟的宠爱荣耀,几乎要越过她这位齐王明媒正娶、身份高贵的正妃。

最让她不喜欢、不放心的是,楚烟怀孕了。

齐王膝下无子,她这个不得宠爱的王妃没有子嗣傍身。然而楚烟怀孕了,假如楚烟生下个儿子,那就是齐王府世子,虽然不至于动摇王妃的地位,但也会进一步分薄她王妃的权势和荣耀。

不知多少个夜里,齐王妃躺在床上,听着蔷薇苑传来的舞乐之声,如鲠在喉。

她希望楚烟失宠,希望楚烟落魄,甚至恶毒地盘算能不能将楚烟的孩子抱养到牡丹馆,打压一下蔷薇苑的气焰。

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楚烟去死。

她颤抖着闭上眼,想起那一夜婢女匆匆跑来,告诉她楚烟惨死的消息时,心底涌起的无限恐惧。

齐王妃笑了。

她明明在笑,笑容却是说不尽的苦涩:“楚烟宠冠王府,尚且要受那许多折磨,我这个王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寝衣雪白的衣袖往臂弯滑落,露出小臂上陈旧的伤痕来。

“楚烟受宠,性情温顺,还怀着身孕,都逃不过一死,那我呢?”齐王妃木然道。

她的笑容苦涩,其中隐含恨意。

“不过兔死狐悲而已。”

她想和离。

然而和离哪里又是这么容易的事。齐王妃出身确实不凡,然而即使再不凡,也比不过皇家。而皇家的颜面又注定了她不能将齐王虐待后宅妃妾致死的事拿到台面上作为和离的理由。

明霜似有所悟:“除非齐王虐待妃妾致死的事先一步传扬出去。”

届时齐王名声丧尽,皇室颜面受损,齐王妃的家族再趁机提出王妃和离归家一事,自然顺理成章。

齐王妃没有说话,只是温顺地垂下眼,端坐于前,神情平静。

明霜问:“你不怕获罪于齐王?”

齐王妃的声音稳定而平静:“侧妃楚氏之死与妾身无关,王爷想来是思念楚妃过甚,才会深夜听闻鬼哭,府中人心惶惶,妾身因此误看了鬼影,病倒在床,想来也是情理中事。”

大为震撼的梁素澄:“可王府墙上出现的血?”

齐王妃沉静道:“想来是哪个下人受了楚侧妃恩惠,心下不平,才做出这等事来吓人——不过事发时妾身头风发作,病了几日,府中当时放出去一批奴婢,要想查恐怕不太好查。”

云岚点头道:“我知道了。”

此间事到此,一切都已经明了。

侧妃楚烟惨死,王妃兔死狐悲,索性弄出闹鬼一事,想将事情闹大,设法和离。

他朝着梁素澄点头道:“梁道友,这件事是齐王求到摘星楼的,该如何处置,还是要你来拿主意,我与师妹明日就要离府。”

梁素澄正在大受震撼,六神无主之际,闻言犹豫道:“少宗主,那我是不是还是应该去把侧妃的棺开了?”

他这句话一出,明霜瞥见床榻上的齐王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梁素澄这样说,就是想要将王妃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的意思了。

云岚对他轻轻颔首。

隐在暗处的玉真人终于大松一口气,欣慰地想素澄终于会动脑子了。

然而梁素澄的下一句话又回归了他的正常水平:“那邪祟……”

云岚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手牵了明霜折身向外,淡淡道:“邪祟有没有,都不重要,无非你一句话罢了。”

是的,邪祟有没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齐王请摘星楼的仙长来除邪祟,却事先在最关键的侧妃之死上欺瞒了他们。

就在他们要跨出门槛时,身后的齐王妃赤足下榻,端正地跪了下来:“妾身多谢仙长垂怜。”

她的眼角滚落下一滴泪水,正流入了鬓发之中,转眼间消逝无形。

明霜转头,对着她微一颔首。

室外,齐王急急迎了上来:“仙长,那邪气……”

“王妃无事。”云岚淡声道。

他也不解释王妃到底是没有邪气,还是邪气被拔除,只道:“王爷准备开棺事宜吧。”

齐王的脸色顿时变了又变。

云岚牵着明霜,明霜拉着皎皎,三人离开牡丹馆大门时,明霜似有所感,回过头去,只见窗前齐王妃的身影一闪而逝,似乎还在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了方才齐王妃看着她和皎皎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尊崇,又有些羡慕和向往的神情。

她身为绛山明霜仙子,高高在上,对于凡人向来不放在眼里。哪怕是人族皇朝之主,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毕恭毕敬的凡人罢了。

然而对于齐王妃这样的贵胄之女、皇室王妃来说,皇权却如同一道高不可攀的城墙,哪怕她被夫君虐待,想要和离,都不得不费尽心思。

皎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师姐。”

“嗯?”明霜偏头,“怎么了?”

皎皎道:“你是怎么发现齐王妃是幕后推手的呀。”

明霜笑了笑,一旁的云岚也笑了起来。

她停住脚步,揉了揉皎皎的脸颊:“皎皎,师姐教你一个道理,在没有线索的时候,要学会怀疑人。”

“梁素澄不是傻子,修为也在,摘星楼给他找历练的关隘,不可能找个修为远胜于他,让他无法察觉邪气的邪祟,但他仍然一无所获,这种时候,就可以把目光从邪祟转向人了。”

“那也不一定是齐王妃啊。”皎皎睁大眼。

明霜道:“齐王府里,能在王爷王妃身边和后院自如的动手脚的,除了齐王就是齐王妃,齐王把事闹大对他有什么好处?当然,一开始只是猜测,直到玉真人给了我们佐证,我才确定,幕后推手就是齐王妃。”

她摸了把皎皎的脑袋:“不要只注意比你强大的,也要学会怀疑比你弱小的。”

摘星楼主选定齐王府作为梁素澄的第一个历练对象,也许就是想让他学会怀疑,而非相信。

“走啦!”云岚摇晃着他牵着明霜的手,笑意盈盈道,“此间事了,与我们无关,我们回去休息一晚,明日早些上路!”

“嗯。”明霜收回思绪,对他一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