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高大的榕树。
这棵榕树扎根在客栈后院里, 足有海碗碗口粗,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在后院投下一片清凉的绿荫。树下,客栈的两个伙计正坐在那里说笑谈天,手边还放着凉茶碗。
云岚急急冲进甲号房,原本在大堂里的掌柜听见动静一怔,再一看那两位女眷也急匆匆跟进去,心头顿时一紧, 白胖的身体此刻格外灵活,三下两下冲上楼:“这是怎么了?”
云岚与明霜正并肩站在窗边,他们身后, 皎皎努力踮着脚尖, 不明所以地跟着往外看。
掌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云岚转身,见白胖的掌柜跑得满脸是汗,一边喘息一边擦着汗。
他没有回答,那双格外漆黑秀美的眼睛望向掌柜, 眼底蕴藏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饶是掌柜心急如焚,那一瞬间也被云岚的容色晃了一下眼, 回过神来, 强笑道:“公子先出来吧……这间房不大吉利……”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云岚就打断了他的话:“杨掌柜。”
他的声音并不高,没有故作威严, 然而那一瞬间掌柜只觉得心一沉, 一种极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云岚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将那位客商的尸身抛入河中, 混淆官府视线。”
顷刻间掌柜的面色一白, 尽管他马上端起一副强挤出来的笑容, 然而那已经没用了,云岚的目光像是利剑,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剖开。
“你是要现在说,还是要去官府说。”
皎皎已经惊呆了:“什么?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霜转身,她没有戴笠帽,那张欺霜胜雪的美丽面容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惊呆了的掌柜和赶过来的客栈伙计面前。
“前两桩案件的三位死者,尸体都出现在树下,按理说第三起案件的死者也该如此。”
她往窗外树下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第三起案件的死者尸体,应该出现在树下,或是树荫畔的甲号房窗前,然而官府接到报案赶去时,尸体顺水而下,像是死者死后被扔进了水里——那么,扔尸体的到底是妖,还是人?”
---
“我说,我都说!”
片刻之后,在匆匆赶来此处的栖霞镇捕快面前,杨掌柜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见官府捕快到齐,云岚压了压笠帽,朝杨掌柜颔首:“说吧,全部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和小七、老罗几个人在大堂里和他喝酒,后厨存的酒都喝完了,他还要酒,见我们拿不出来了,就回房拿他自己带的酒,可是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楼梯很陡,我怕他跌倒摔伤起不来了,就叫小七去看看……”
醉醺醺的小七应声而去,上了楼梯,发现甲号房房门半开半闭,凭着本能走过去,想把门带上,刚走到门边,酒意上涌,腿脚一软,跌进了房内。
他强撑着爬起身来,却见窗扇大开,夜风往里直吹,窗下小桌旁,那个客商伏在地上,像是醉的睡过去了。
风一吹,小七酒略醒了点。他知道喝醉的人万一呕吐,保持这个姿势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会被呕吐物呛死,便走过去想把人叫醒。
“啊——”
尖利的惨叫撕破夜色,也惊醒了楼下大堂里醉醺醺的掌柜等人。待他们赶上楼去,就看见小七连滚带爬地扑出门来,满脸青白骇色。
“掌柜的!”小七哆嗦着,“死,死了!”
房中,那个客商躺在地上,双目大睁,表情骇然,颈间勒痕宛然,人已经死了。
掌柜呜咽道:“我们客栈生意本来就不好,再死了人……还是给勒死的,万一传出去,说我们客栈闹妖怪,我们上上下下一整个客栈的伙计也就没活路了。”
大惊之下,掌柜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们趁着夜色将客商的尸体心惊胆战抬到了客栈门外不远处的河边,扔了下去。对内统一口径,只说都喝醉了,不知他怎么跑到外面去的。这是为了掩盖人死在客栈房中的事实。
捕快也都是本地人,和掌柜也相识,闻言深深叹了口气,拿手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为首的捕头倒是向前朝云岚行礼问道:“云仙长,这三起凶案的始末,是否有了线索?”
云岚颔首道:“没错,现在确实有了些线索——我想问一问,你知道栖霞镇岁月最久的榕树在哪里吗?”
捕头不假思索道:“就在镇子中央,那棵榕树据说已经有了二百多岁。”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惊骇之色:“仙长,难道那棵榕树是妖?”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大堂深处显得尤为暗淡。然而在这个时候,没人敢动一动,去点起灯烛。
明霜拂袖,火光从她掌心跳脱而出,飞掠过黑暗的厅堂,落入灯台之中,于是整座大堂都被映亮。
她不耐烦和人解释,先一步踏出了大堂的门,皎皎立刻追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师姐,你怎么知道那棵老榕树是妖?”
“死者颈间的勒痕是树枝留下的。”对着皎皎,明霜要有耐心的多,“三起案件的死者尸体都出现在树下,三棵树都是榕树,榕树成妖杀人的可能性最大,但草木成妖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棵树的寿命一定要足够长久,否则根本就没有化妖的契机。”
她最后补充道:“我还不确定化妖的一定就是那棵老榕树,过去看看才知道。”
皎皎犹豫道:“可是现在天黑了。”
妖魔往往在夜间出没,因此修行者斩妖除魔大多选在白日。
“没关系!”云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个炼虚都收不了的妖,足够把整个栖霞镇连带南方三州血洗一遍了。”
明霜侧首,只见云岚杏衣飘摇,快步走来,走到她身侧时,微蹙起眉,嗔怪道:“你又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不是在这里等你吗?”明霜道。
“那我呢?”皎皎松开明霜的手,钻到另一边,强行把二人隔开,“师姐,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害怕!”
明霜揉了揉眉心,跟她商量:“要不你变回原身,我把你塞到灵兽袋里?”
“可以可以!”皎皎大喜。
云岚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身边的小女孩身子往下一矮,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爪子勾住明霜衣摆,三两下跳进她怀里。
云岚:“……”
他沉默半天,发出了无比震惊的声音:“小师妹是狐妖?!”
“是啊。”明霜打开灵兽袋,让皎皎钻进去,“白狐狸。”
见云岚满脸不可思议,明霜解释道:“你看不出她的真身才是正常的,师父…师父化归天地前,为皎皎做了些准备。”
绛山几乎不收妖族弟子,怀虚真人特意在皎皎身上留下了印记,除非修为能胜过在世时的怀虚真人,否则绝看不穿皎皎的真身。
“走吧。”明霜收回视线。
两道剑光在夜间一闪而逝,仿佛流星划过天际,最终映亮了镇子中央那片空地。
空地中央,双臂张开都无法合抱的老榕树静静伫立在那里,枝叶摇曳,树影扭曲,深夜里平白令人生出一丝寒意。
但最令人遍身生寒的,不是榕树本身,而是树下的人。
许多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他们衣着、面容各不相同。甚至有些人的面容还有些熟悉,仔细看去,是下午明霜和云岚四处寻找线索时曾经见过的镇民。
他们手里握着锄头、镰刀、菜刀等物,一张张脸上带着木讷而令人生寒的扭曲,双眼却呆滞非常,几乎没有丝毫神采,仿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空洞的躯壳。
“果然有问题!”云岚自空中俯首,语气虽然慎重,神情却没有多么紧张。
毕竟对于炼虚境强者来说,一剑可以摧山撼岳,心念一动便能杀人于百步之外,要对付一只平平无奇的榕树妖实在不能算得上困难,哪怕它疑似控制了很多普通人,云岚也有把握在不伤及人的情况下将这棵树斩于剑下。
明霜摇摇头,道:“你仔细看,那些人和树是连着的。”
云岚一怔,细细看去,这才注意到树的阴影里,有无数细细的枝茎延伸而出,和那些人连接在一起。
“怎么又是人质!”云岚下意识脱口道。
他虽然不怎么下山除妖,但作为上阳宗少宗主,云岚对于妖物还是很了解的。这棵树妖等同于将这些人变作了树的养分,也是树的人质。它既可以随时杀掉这些人,也可以操控他们来攻击云岚二人。
凭这些普通人,想要攻击明霜和云岚有点困难。他们等同于树妖握在手中的人质,随时有性命之虞。
地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两道驻留在空中的剑光,抬起头来,纷纷挥舞着手中的锄头镰刀,发出扭曲而毫无意义的嘶吼。
与此同时,榕树高大的枝干突然剧烈摇曳,迅速向着空中蔓延伸展,原本坚硬的枝干变得极其灵活,绞向空中的明霜和云岚。
明霜面色如霜,屈指在霜华剑身一弹,只听铮铮两声清鸣,无数剑气离鞘而去,斩向树身,同时避开了地面上的活人。
她从来软硬不吃,树妖捉人为质不能让她犹豫,只能让她愤怒。
与此同时,云岚袖摆轻飘,一点火光从他指尖飘出,淡的几乎看不见,悄无声息遁入了地底。
那一点火光在地底游鱼一般滑动,向下潜去,潜至深处,终于触及了榕树深埋在地底的根脉。
草木怕火,这是本性。哪怕草木成妖,也不会违背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