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小公子知道自己有个二姐。
从他出生开始, 二姐就没有回过家,更不曾送回只言片语。更有甚者, 二姐甚至不准他们对外提起她的存在。然而父母却依旧每年给她送去大批节礼,定期写信嘘寒问暖。
明小公子年幼时,觉得二姐实在太冷漠无情、不孝不悌,还曾经忿忿地对父母说,要他们不再给二姐送礼写信,就当没有这个不孝女的存在。结果一贯宠爱他的父亲变了脸色, 把明小公子骂了一顿,叫他不要在外面胡说。
年幼的明小公子满心不忿,更加讨厌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 二姐从来不回家, 是因为她拜入了修行界最顶尖的宗门修行。家里能有如今的富贵,大半要托庇于二姐。就连慕氏和家中来往紧密,都是因为二姐与慕家公子有同门之谊。
明小公子讪讪地闭嘴了。
但对不能修行的凡人来说,修行界那些飞天遁地的仙人们显然过于遥远。明小公子只知道修行者地位不同寻常,但他从未接触过家业, 还是个整日满街瞎跑的少年人。当然也就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思,更不懂家中已经有了二姐, 为什么父母还希望家中能再出一个修行者。
“二姑娘和家里不亲。”母亲有时会悄悄和父亲抱怨, “唉,要是有这个天分的是小的这几个就好了,他们多孝顺啊。”
但对着明小公子兄弟姐妹几人, 她又换了一个说法:“听说修行不容易, 就算你们真有能耐, 我也舍不得你们吃这个苦头。”
听得多了, 明小公子的好奇心越发壮大。他私下里拼凑着父母、兄姐、慕家口中偶尔泄露出的与二姐相关的信息, 却发现拼凑出的只是淡薄的一纸剪影。
她年轻、美丽、天赋绝伦、地位极高,生性凉薄。
直到今日,涕泪横流、满心恐惧时,明小公子却突然发觉,面前这个挟持他的‘杀手’,居然是他从未谋面的二姐。
随着这一声“二姐”,明霜眼光一转,落在了明小公子身上。
明小公子呆呆地凝视着她:“二姐,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回自己家,反而要挟持自己的弟弟,私自潜入府中?
他脑中一片混乱。
然而无论是明霜还是姚时,都没有兴趣为他答疑解惑。
明霜平淡道:“我不是你二姐。”
“怎么会…怎么会呢?”明小公子舌头打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姓明吗?”
明霜没理他。
明老爷还在絮叨:“那贼到底是要干什么,摸到我的私库来,结果只拿走几件东西,倒是弄坏一大片!”
他连连捶胸顿足:“真是心疼死了,这些东西都是好不容易搜罗来的。”
明大公子问:“爹,都丢了什么?”
明老爷叹了口气,先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念叨着,手在床头摸索了几下,忽然吱呀响了几声,靠墙的架子从中分开,开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窄小门。
明家到底没有什么底蕴,这个暗室建的虽然隐秘,却不细致。里面不过是半间屋子大,四角放着几口大箱子,半敞着盖,堆得是金银铜钱。靠墙的架子上空空荡荡。
那里原本摆的应该是瓷器画卷还有些古物,然而现在满地都是碎片,一只漆盒滚落在地,摔的花纹斑驳,一卷画上居然还有个脚印。
“这……”明大公子也不由得咋舌,“这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明老爷捂着胸口:“贼子把我最值钱的几卷画,还有几件古董偷走了——我原本还想拿那卷董和义的画给你小妹妹当陪嫁的!”
“董和义的画!”明大公子声音高了八度,“这也丢了!”
明老爷摇摇欲坠。
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了几页,差点嚎啕大哭:“这都是我的命根子呀!”
明大公子凑过去看。
那是一本做的很精美的图谱。每一页都画着惟妙惟肖的古董画卷,下方标着名字和来历,譬如:邓晓顺《奔月图》,圣德三十二年五月初七李记书画铺购入,耗银二百五十两。
显然,这是明老爷私库财产的登记簿。
登记簿上被画上了大大小小的红圈,大概是代表此次的损失。明老爷捏着本子不停颤抖,是被气的。
“我的春宫瓷画,我的花鸟折枝玉瓷瓶,他们偷走就算了,打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明大公子咳了两声,假装没听见春宫瓷画,道:“爹,别急,我那里还有几件古董,给你送过来。”
“你给我那不是左手倒右手?”明老爷不领情道,“我损失了这么多……哎呦,我心口疼!”
他正喊着心口疼,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挪动着肥胖的身体,一溜烟钻出暗室,到了门外,认出来人是他派去慕家请人的侍从:“慕家的人呢?”
侍从战战兢兢:“他们不肯来。”
“什么?”明老爷疑心自己听错了。
侍从鼓起勇气,道:“慕九爷说,天枢峰的两位仙长发了话,往后不许再和,和明府有来往。”
明老爷一时愣住,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半晌才道:“天枢峰仙长?”
他哆嗦着嘴唇:“哪两位仙长?”
侍从看了一眼面色青白不定的明老爷,很怕他晕过去,低声道:“两府上的两位仙长。”
话未说完,明老爷手捂着心口,已经晕了过去。
随后跟出来的明大公子大惊失色,连忙将明老爷扶进卧房,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手忙脚乱地关暗室的门。
明霜和姚时正在翻阅明老爷那本薄册,翻了几页,明霜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你看。”姚时探身过来,指着其中一物,“这个是不是和妖族有些关系?”
丢失的这些古董瓷器画卷各有不同,很难看出其中有什么联系。但如果从妖族的角度去考虑,就会发现其中一件不起眼的玉牌有些奇怪。
那件玉牌是巴掌大的圆牌,中间镂空,上方刻出一轮弯月,下方是一只雪白的狐狸,正伏跪于地,埋首叩拜。
——狐狸拜月!
和人族不同,妖族对月亮有着异乎寻常的崇拜。传说月光能引动他们体内的妖力,月相的变化则预示着每一只妖的命运,在月下修行,则能使他们事半功倍。
统领妖族的王族如今是狐族。
狐狸拜月,出现在此处绝不能简单用巧合二字来解决。
思及那一夜出现在明府中的那只化虚,明霜和姚时对视一眼,直觉那只化虚很可能就是为了寻找这件玉牌来的。
“难道这件玉牌对妖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姚时沉吟。
“那其他的东西,应该就是障眼法了。”
姚时点头:“我也这样想。”
明霜随手将薄册揣进了怀里。
她指尖有些发凉。
在看到这件玉牌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要直接将这本册子合起来,不让姚时看见它。
因为这件玉牌,明霜曾经见过,不止一次。
与此同时,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朝着和京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马车正中坐着个女子。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面容美艳。不及明霜容貌绝色,不及叶画竹清美柔和,也不及云岚秀美动人。但她只要坐在那里,就别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她像是春日里最令人难忘的绮梦,美而多情,顾盼生姿,人只要见过她一面,至死都很难忘记。
“公主。”面容苍老的妇人跪在她脚下,“是臣办事不力,探到了错误的消息,害得公主陷入被动,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
九公主低下头,纤细玉白的手指抬起了妇人的下巴,神情温和,声音珠圆玉润般动人。
“你确实该死。”她温和道。
她的指尖一点点收紧:“我那好皇兄给了你什么好处?”
妇人惊恐地睁大眼,正要辩白,下一秒,一只利爪从身后穿透了她的心脏,爆出一捧血花。
她慢慢瘫倒在地,化出原型,是一只猞猁。
九公主收回手。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玉牌,雪白清透,上面刻着狐狸拜月的花样。
“白跑一趟。”九公主意兴阑珊地摇头,“只拿到了一个假货。”
她指尖用力,那块玉牌在她指尖化为雪白的飞灰,随风而起,散入了马车外吹拂不止的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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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到上阳宗的路很远,三千里路,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十余日。哪怕元婴境修行者凭借法器飞回去也要三日。
然而对于雪霄老祖来说,只需要一个时辰。
它是大乘境初境,速度其实不该这么快。但它另有一个优势——它的本体是雪鸮,最擅长飞行。
它张开雪白宽大的羽翼,高空中的寒冷和风声丝毫无法阻挠它,反而让它飞的更快。
它长啸一声,当头扑向下方的上阳宗。无形的宗门大阵在雪霄老祖触及的那一刻无声无息让开了一条路,让它带着背上羽毛里昏睡的云岚,扑向了掌门所居之地,云台。
落地之前,雪霄老祖双翼一展,其上携着的狂风和灵力就将云台中的弟子执事全部扫了出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弟子在撕心裂肺地大喊,“快示警!”
随即他就被师兄捂住嘴拉走:“别瞎嚷嚷,那是咱们宗门的神兽出来了!”
“快离开,快离开!”
雪霄老祖一扫原本那副懒洋洋又不大聪明的样子,显出了大乘境神兽的真身。
它雪白的双翼铺展开来,将整座云台挡住了一半,那双淡金色的、猛兽独有的眼睛闪烁着凶厉幽然的光,当它站起身来,简直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云台上掀起了这样大的动静,正在闭关的云温二位真人当然不可能感觉不到。
白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雪霄老祖身前。
和一座小山大小的雪霄老祖相比,白衣女子显得很娇小,很秀气。
然而当她倒背着双手,站在雪霄老祖面前时,她那娇小秀气的身体里,自然生出了一种威严高妙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她显得异常高大,当她站在天地之间时,她仿佛就是天地。
“云岚怎么了?”温真人问。
雪霄老祖眼底的凶厉渐渐散去,它挥了挥翅膀,被它藏在羽毛下的云岚飞了出来,悬在了温真人面前。
“他的识海里有另一个神魂。”雪霄老祖道,“我插不进手,只好把他带回来交给你们。”
它望向温真人背后:“掌门真人呢?”
温真人道:“师兄闭关正在冲击大乘境上境的关头,他不会出来。”
她伸出手来,在云岚眉心一点,然后挑了挑眉。
“怎么样?”雪霄老祖问。
温真人平静道:“很危险。”
雪霄老祖:“你也没有办法?”
温真人道:“抹杀那个神魂不难,但要不伤及云岚的识海很难。”
说着,她收回手,转身便要离开。
雪霄老祖道:“你不管了?”
温真人平静道:“我儿有大气运,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来过,贸然插手,毁了他的识海,反而是断了他未来的道途。”
雪霄老祖问:“你要去哪里?”
温真人道:“闭关。”
“那云岚怎么办?”雪霄老祖有点生气地拍了拍翅膀。
温真人道:“你将他送回房中,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出来。”
“你要他靠自己熬过去?”雪霄老祖看了一眼云岚,气恼道,“他熬过去你出来还有什么用?不应该现在想办法吗?”
“你说错了。”温真人道,“他熬过去,我不会出来;他熬不过去,我才会出来。”
雪霄老祖翅尖一抖,淡金色的眼睛盯着温真人,像是看着一只怪物:“你那时候出来干什么,替他准备后事吗?”
温真人挑眉道:“那时出来,正好杀了夺舍我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