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峰寝殿内,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坐在椅中,缓缓道:“明霜,你此次识海震荡,虽然及时施救,没有伤及神魂,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往后切记,修行以自身安全为重,不可冒进。”
明霜应了声是:“徒弟明白。”
“我觉得你不明白。”怀虚真人摇头道,“修行破境的速度固然重要,但终究没有命重要。”
这位居于修行界顶峰,世间有数的大乘境强者已经在绛山掌门的位子上坐了百余年,无论从修为还是地位上来算,怀虚真人的分量都堪称举足轻重。
但若是与历代绛山祖师相比,怀虚真人就显得平平无奇。虽为绛山掌门,却并没有建树太大的功业。
单看外貌,怀虚真人也确实平平无奇。白发长须,面貌慈祥,放在美人辈出的修行界,十分不起眼。
然而面对养育教导自己长大的师父,明霜却连眼也不抬。纵然怀虚真人说了这么一句,也垂着头没有望向怀虚真人。
不只是她,明皎皎也低着头,只有慕徽一人时不时抬眼。
——怀虚真人周身,都有极其凌厉强大的剑意逸散在空中。明霜只要望向怀虚真人片刻,就会被大乘境强者的剑意逼得双目疼痛,无法直视。
这就是大乘境的无上威势!
哪怕只是无意逸散出来的些许剑意余波,都能将明霜这个元婴上境的年轻天才逼得不敢注目。
“我还能活些时候。”怀虚真人道,“你们不必太拼命,有事回来告状,师父给你们撑腰。”
他俏皮地笑了笑,想开个玩笑。然而这个笑话显然并不好笑,殿中气氛更沉郁了些,年纪最小的皎皎最沉不住气,几乎都要露出难过的神色来了。
怀虚真人:“……”
他轻咳一声,生怕惹哭了小徒弟,索性起身道:“好了好了,明霜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师兄妹三人连忙站起来,怀虚真人摆手道:“送什么送,瞎客气。”
说着他抄起手,溜溜达达地出去了。
慕徽失笑。见怀虚真人走远了,自己也起身道:“阿霜,师父说得有理,你不必过分拼命,识海关系着神魂,至关重要,你先好好休息几日再说,这几日让皎皎盯着你,不准偷偷练功。”
“你要去哪里?”明霜没有应下,反而开口问。
慕徽一怔,笑道:“门中事务繁忙,我先去料理公务。”
明霜定定地凝望着慕徽俊秀的面容,别人看不出,她自幼跟在慕徽身边长大,又怎能看不出他云淡风轻下掩藏的疲惫之色?
她道:“师兄,你白日处置门中事务,晚上还要修行,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休息几日呢?”
慕徽下意识地想说什么,然而在触及明霜隐含哀色的目光时,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都明白,师父的时间不多了。”明霜轻声道,“我不肯停下修行的步伐,和你不肯放下门中事务,其实是一样的。”
她语调并未刻意扬高,但话中的淡淡伤感却不容忽视。
一旁的皎皎小手紧紧攥住明霜的衣角,低下头来,圆圆的眼睛里已经滚动着泪珠。
至此,师兄妹三人刻意不提,却已经无法忽视的问题,终于被彻彻底底摆到了台面上来。
为什么怀虚真人身为大乘境强者,控制剑意理应如臂指使,却要外放周身剑意,让弟子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
天道有常,生死有律。除非能飞升成仙,否则哪怕修至大乘境,足以俯瞰众生,也无法逃脱生死大律。
怀虚真人修为绝顶,到了寿终之际,仍然会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身死道陨,化归天地之间的那一日。
掌门真人寿终,掌门之位理应由他的首徒慕徽接任。然而怀虚真人收徒晚,慕徽纵然天赋奇才,此时也不过炼虚中境。放到绛山之外,自然是各宗仰视的绝顶强者,然而在天下三宗之一的绛山,要凭借炼虚中境的修为接手绛山掌门,难免要受些非议质疑。
当年玉清宫太上长老尚未身陨时,凭借着世上唯一一个大乘境巅峰的修为压制,让绛山和上阳宗不得不暂时联起手来应对。而今绛山要连着上阳宗一并提防,甚至还要防备绛山内其他六峰会不会有人蠢蠢欲动。
所以怀虚真人会提前将绛山交给慕徽打理,所以慕徽才不能片刻放松对门中事务的掌控,所以明霜会孤身杀入冰原追求破境的机会。
——天枢峰不能退!
黛蓝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动人的弧度,慕徽折身走到明霜面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冰雪般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明霜抬眼,看见了一抹金色悬在眼前。
她记得年幼时大师兄就喜欢衣袖压金边,这个习惯如今还没改。
慕徽笑了。
他的容貌偏向于风流秀雅,笑起来眼眸弯弯,动人更胜春色:“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师兄在一日,就用不着你们两个拼命。”
是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明霜想起来,梦里她和师父相继身死道陨之后,师兄忍着悲痛,在群狼环伺中接任了掌门之位,还照顾着整日啼哭的皎皎,仍然坐稳了绛山掌门的位置……直到那个该死的云岚出现!
她当然相信师兄能替她和皎皎顶住那片天,但是她不愿意让师兄一个人去顶。
那太难了,也太累了。
明霜动了动唇,很想说些柔软的话。但她一向不习惯温言软语,半晌,才突然想起一事,道:“外门弟子是该好好整顿了。”
“发生什么了?”明霜思维跳跃,好在慕徽全都能及时跟上。
明霜简单将她回来那日遇上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危机关头推同伴出去,此等心术不正之辈,修为越高反而危害越大。”
不等明霜说完,慕徽就恍然大悟:“昨日外门报上来,有两个弟子意图谋害同门,被逐出了山门,我还没来得及过问——原来是你问了那女孩名字。”
外门长老听起来风光,但修行者意在追求大道,若非瓶颈多年、天资有限,又怎会去外门教导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许多资历很老的外门长老,也不过金丹境界。无论修为还是地位,自然不能与明霜相比,她开了口,决计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也正是明霜开口询问那个被推出去的女孩名字的原因。
明霜并无意过问细枝末节,知道有了结果,便点了点头。慕徽又坐了片刻,道:“我现在是真的该走了,阿霜,识海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你休息几日,听话。”
听出慕徽语气中的认真,明霜这次倒是没拒绝——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修炼心急引发的识海震荡。
慕徽犹不放心,特意嘱咐明皎皎留下来看好明霜,才急匆匆地走了。
明霜坐回榻上,见皎皎仍然一脸郁郁,失笑道:“神魂震荡的是我,怎么你却一副神魂不稳的模样。”
她本随口逗弄一句,谁料皎皎突然扑进了她怀里,大哭起来。
明霜一惊,连忙轻拍着皎皎的脊背,尽力放柔了声音:“怎么了皎皎?”
她语声本来清冷,强行柔和下来反而显得僵硬。只见皎皎自她怀里抬起头,一张小脸已经挂满泪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姐别冒险好不好,我害怕!”
“师父……师父……,师姐又识海震荡,皎皎真的害怕!”温热的泪珠浸透了明霜衣袖,小女孩的哭声惊恐又可怜,“师姐,师姐你不能丢下我,你答应一直陪着皎皎的!”
“别哭。”明霜轻轻抚着皎皎的背,语声幽然,“皎皎放心,师姐说到做到,会一直陪着你。”
皎皎哭着,乌黑的发间突然“刷”的一声冒出来两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与此同时,一条油光水滑的雪白蓬松大尾巴也冒了出来,随着皎皎一同拼命往明霜怀里钻。
——她哭的太伤心,把自己的本相哭出来了。
幼童精力不济,皎皎又与常人不同,困倦的格外快。她一边哭着反复要求明霜保证不会丢下她,一边拿毛茸茸的大尾巴给自己擦眼泪,哭着哭着,渐渐在明霜怀里抽泣着睡了过去。
明霜小心翼翼地将皎皎放到榻上。即使睡了过去,皎皎依然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明霜不愿挣脱,坐在榻边看了她半晌,眼神柔和。
皎皎是怀虚真人捡回来的小狐狸崽,来到天枢峰时,还是小小的一个毛团,连化形都做不到,是明霜把她带大的。也因此,皎皎和明霜最亲近,非要跟着明霜姓明。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小狐狸、小师妹。
明霜伸手,抚平了皎皎在睡梦中蹙起的眉头。
她想起梦里皎皎最后的结局。尽管作为云岚的妾跟着飞升仙界,在旁人眼里是莫大的机缘荣耀,但皎皎她不快乐。
明霜眼底煞意更浓。
她相信这个梦是真的。因为其中很多细节涉及绛山的隐秘,无论其他正道宗派,还是妖魔二族都不可能探知,更别说瞒过绛山掌门的眼睛将这一切灌注进她的识海。
衰弱的大乘境巅峰也是大乘境巅峰,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当世还没有人能欺瞒过怀虚真人的眼睛,让他误以为明霜是识海震荡。
并且梦中天下的局势发展、各方的实力变化,都完全合情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就只有那个该死的云岚!
“这就是受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子吗?”明霜低声喃喃。
只有气运之子,才能解释梦里的云岚为什么能如此顺遂。
她凝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缓慢斟酌着,神情冷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就是天道留给我的唯一一线生机变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