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073 我不是你娘

月色之下, 白骨森森。

他来此处,只是想找一找那样的人。

将死之人。

疫病横行之下,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阳世的人有居所,死去的人有坟冢。

但大多数, 都被扔进了乱葬岗。

在这荒凉阴森的地方, 总是能够碰到那些, 徘徊在生与死边缘的人。

每到一个地方,少年便会寻找这样的去处, 寻找那样的人。

他腰间别着一壶酒,小心看着脚下, 以免踩到一些无主的残块。

这一次大约是运气不太好, 他并没有见到有任何活人的迹象。

他取下腰间别的酒囊,用烈酒将双手认真地濯洗了一遍,然后捧起黄土, 细心掩埋了一具裸露在外的尸身。

自古讲究入土为安。

少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 垂眉敛目,眼中流转着一抹悲悯。

半个月前, 他在永州行医。

要收起摊子时,有一老妇匆匆跑来,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童求他医治。

那时疫病还未盛行, 那孩子得的, 只是寻常的风寒。

后来,他离开永州时,却在路边的流民之间,看见了那老妇。

她怀中裹抱着的襁褓空空,被人挤压推搡,露出里面一具幼小的尸骨。

他才知道, 他并没有救活那个女孩子。

她在那个夜里就去了。

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枉他自负神医,出世游历,却连一个稚幼的性命都挽救不回。

少年那双清澈的桃花眼,被黄沙所迷,堪堪坠下泪来。

心里有道声音说,救了又怎样,

这样的乱世,

她就算活过了今日,明天也会死去。

你的药没有出错,你为她驱散了病痛。

可是后来呢,她一样死了。

侵吞她的从来不是疾病,是这个世道。

少年的心,凉得透了。

他跪在那里,跪在漫天的黄沙之中,呆呆地看着那个面容枯槁、双眸空洞的妇人。

时至今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行医济世,与天斗争,从鬼神的手里,抢夺人的性命。

可是,又有何用?

他根本没有办法救下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凉,无法纾解。

他喝得烂醉,辗转于野外,偶尔在破庙之中栖身,醒来时,衣服财物被洗劫一通。

唯有抱在怀里的,那把母亲留给他的伞,逃过一劫。

看着还算完整的外袍,少年心有余悸。

若非身上带着自保的毒粉,触之便痒麻难耐,恐怕这身皮肉都保全不得,成了别人的腹中之餐。

他躺在那里,眼珠子木然地转了转,环顾四周。

高大的神像破败不已,蛛网结满,就连那地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捧着吃了干净。

这观音土若是食用过多,腹胀如鼓无法排便,会活活憋死。

听闻燕京爆发了疫病,他孤身一人,进入了那座死气沉沉,又繁华无比的城。

他给自己立下三不医的规矩。

一心求死者不医。

大奸大恶者不医。

倚权重财者不医。

是在无言地抗议吗,以一介区区郎中之身。

可他能做的,好像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如同游魂般,行走在这饿殍遍野的世间。

他举着酒囊,一口又一口吞下那些烈酒,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一丝红晕,若雪地红梅。

他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那破碎的尸身之上,与那暴突的眼珠打了个照面。

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地扶住那竖立的石块,借此勉强起身,掌心里沾满了泥。

少年决定不再向前。

他折身往回走,一步一步,直到看见了放在不远处的行装。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哭泣。

软绵绵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幼猫,好似下一刻就要断绝了声息。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诡异。

有雪落下。

雪花大朵大朵,飘落下来,化成液体流进他的衣领,少年难免打了个哆嗦。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弯腰从行装中取了那把伞撑开,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则缩进袖子里。

然后循着那丝微弱的声音走去。

少年脚步停下。他看到那些石块中拥挤的植物,是最熟悉的长春花。

只多半都冻死了,还有几朵羸弱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上带着露泽,有些被压塌了。

一团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缩在那些长春花之间。

小小的,像是只猫。

那团东西动了动,乱糟糟的毛发挡住了脸,就在他俯身查看的时候,一双眼微弱地张开。

少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孩子。

孩子有一双格外吸引人的眼睛。

实在亮得过分,好像揉进了粲然的星光。

但很明显到了极限,强撑着睁开了一线,就又阖上了眼皮。

少年的手指拨开乱发,还有那些几乎把小家伙埋起来的雪和枯叶,他伸出袖子,在脏污的脸蛋上擦了擦。

孩子脸蛋通红,喘气很用力体温也偏高,明显是发着高热。

少年将伞放下,正好挡住了北面吹来的寒风。

他从袖口摸到了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但是孩子的嘴唇太小了,冻成了青紫色,僵硬得打不开,他只好将那药丸掐成了两半,小心地喂进孩子紧阖的嘴唇。

“咳咳咳……”

似乎是缓过了那口气,孩子的眼睛,再一次缓缓地睁开了。

那道衣袂如雪的身影,就这么映在了孩子清澈的瞳仁之中。

小小的嘴唇开合,微弱地喊了一声,

“娘……”

少年一怔。

他有些窘迫,却用冷漠的神色掩饰着,低低地说,“我不是你娘,”

“也不是你爹。”

他一脸正色。

小孩儿分明不懂,眼里却飞快滚出泪来,登时糊得整张脸脏兮兮的,张着嘴,看样子是准备大哭一场。

这刚刚缓过气来就嚎啕大哭,很是容易窒息,少年连忙摸了摸怀里,竟是摸到小半块点心,他掰碎了喂进小孩嘴里。

许是那甜丝丝的滋味安抚了小孩的情绪,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少年松了口气,他又伸着袖口,把小孩脸上的泪水擦去。

“我问你,你快要死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死。这个字一下子震住了小孩,没应声,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抽噎着,

“我……我看见了娘亲,还有爹爹……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为什么,他们还不来接我……”

“你也失去了父母双亲么?”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寂寞。

他不知不觉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慨。

但孩子显然听不懂,睁着亮晶晶的眼眸看他。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么?”

那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少年便了然,许是生了一场热病,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以后,你就叫蓁蓁吧。”

“蓁蓁。”

少年冲她伸出手来,骨节分明细白如玉,“你可愿,同我归家?”

……

不知是第几次,梦见那一年了。

梦里她还是小小的孩子,身染重病,却遇到了一生之中的贵人。

她将脏兮兮的手,放在那只细白的掌心,被他紧紧地握住。

那个少年似乎冲着她笑了,明明在笑,眉眼却愈发冷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上面却落了细碎的雪,随着一眨眼,就会簌簌往下落。

他说,

“我厌恶被人触碰,你要记住了。”

但是他却那样紧地握着她的手,下一刻,一件雪白的还沾染着体温的外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然后把她轻松地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

少年体温偏高,烤得她冻僵的手脚都暖融融的,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血色。

她不禁将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一些。

好香,这个人好香啊,就好像……好像娘一样。

她之前待的地方,有一个她会喊作娘的女人。她知道,那并不是她的娘,那只是一个给她饭吃,教她一些奇怪的东西,不听话,还会打她的女人。

后来,她把自己赶出去了。

娘这个称呼,应该属于……

应该属于这么香,还有这样温暖的胸膛的人……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她低低喊了一声。

“娘。”

他忽然站定。一道清寒的声音,倏地在头顶响起。

“我不是你娘。”

她咽了咽口水,从衣袍里探出脑袋,怯怯地看他,漫卷而过的风霜,撩起他鬓边碎发。

少年那双桃花眼中深邃润泽,好似漂浮着碎冰,又似春江涌动,孤月寒照。

“你可以唤我,兄长。”

那一年,她六岁。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就到了冬日。

宫城内外银装素裹,一片雪白。

太行一年一度的祭祖仪式,在郊外举行。

祭祀之日,皇帝摆着大驾,带着百官、外臣、诸部大人,以及后妃们,来到郊所。

祭祖持续三天三夜。

众人歇息在斋宫之中,斋宫建有正殿,寝殿,钟楼,值守房,巡守步廊,以一重宫墙,一道御沟围护。

建筑坐西朝东,顶部用绿色琉璃瓦覆盖,皇帝会在寝殿中独宿三昼夜,不可与妃嫔同宿。

殿前露台上,左边是斋戒铜人亭,右边为时辰牌亭,还有一处极有名的园子,唤作集芳园。

亭阁假山,游廊池沼,古柏参天,最近正是红梅盛开的季节,皇后起了游兴,便带着婢女带园中赏梅。

听闻前边还有牡丹可赏玩。

“这样寒冷的冬日,竟然也有牡丹花开?”蓁蓁不免惊讶。

玄香道,“想来是暖房里烘开的,摆放出来供人观赏。”

那牡丹开得极好,富丽堂皇,她看得心满意足,只是时辰晚了,便想着早些回去歇着。

却与两个女子狭路相逢,一杏黄宫裙,一翠绿衣衫,蓁蓁认出,是近来宫中添的新人。

对面之人,明显也认出了皇后。

杏黄宫裙的长得美些,只站在那里也不走近,无声地打量着对面披着狐裘,面容白皙的少女。

想来,她就是那皇后魏氏。

到底不如做贵妃时的专宠,皇帝这段时日,每月初一十五,才到那碧梧宫去。

是以私下都有传言,道她这个皇后做不久,就要倒台了。

她们打量她的同时,蓁蓁也想起了二人的身份。这两个女子分别出身何家、李家,册封嫔,美人。

是她劝姚玉书纳的,是为平衡朝局之故。

姚玉书也没表示什么,很爽快地纳了。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那惠嫔明显更受宠一些,浅浅行了个礼,很快就起得身来。

她笑起来时,脸上浮现两道浅浅的梨涡,看得蓁蓁眸光微凝。

“这几日听闻娘娘身子不适,一直未去拜会,今儿瞧着,气色却是好些了?”

她一双美目,在蓁蓁面容上打量着。

“不过是风寒小症,”蓁蓁和颜悦色道,“劳你关心了。”

惠嫔笑道,“娘娘贵为国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也会徒增忧虑,嫔妾几个自然是要关心您的。”

蓁蓁皱了皱眉,浓睫垂落,隐去底下一缕厌烦。

少女身姿娇小,笼在那雪白狐裘之下,一张小脸嫩白通透,眼下一滴细细泪痣,更是平添三分妩媚,如同月下缓缓绽放的清昙,绝色无双。

惠嫔袖子下的手掐紧了。

她想起皇帝每次与她相处,总是看着她的脸失神。

宫里有流言兴起,道她是像了皇后三分,才得到如此宠幸。

她新进宫不久,一进宫便承了宠,碧梧宫觐见皇后,她从未去过。

第一次是因侍寝,身子不大爽利,误了时辰,皇后也没有追究。

第二次则是故意不去。

后来皇后染病,便再没有见过。

于是惠嫔从未见过她。不知那传闻中,身负祸国妖妃之名的女子,究竟有多美。

说她像了皇后才得到宠爱,可皇后,不是还活生生摆在那里吗,皇帝若是念着皇后,为何要找她,惠嫔千万个不信,如今见了正主,她的心里翻江倒海。

于是她上前一步,扬起那张娇艳的小脸,手下用力,掐下那朵开得最艳的牡丹。

“惠嫔姐姐,”一旁的美人见状想要阻止。

惠嫔却脆声道,“娘娘,这牡丹花是暖房培植,娇弱非常,不知能够在这寒风之中捱上几日。想必不出半日,便要在这酷烈寒风之中冻死了吧?”

“如此,还不如嫔妾做了这辣手催花之人,助它一把,娘娘以为如何?”

后宫之中啊谁有宠,谁最大,身份地位又算什么?

何况,掌印早就死了,如今颍川魏氏,不过是一盘散沙,惠嫔眸色得意,她父兄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还怕一个无宠的皇后?

“妹妹喜欢,便带回去吧,”皇后却像是没有脾气一样的,笑意盈盈,“妹妹鬓边这朵芍药,倒是开得极好。”

她夸赞着,似乎要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惠嫔分明一怔,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谁知道皇后打的什么主意?

一道清冷男声倏地响起。

“庭前芍药妖无格,地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皇后娘娘,惠嫔,琦美人同时往声源处看去。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那重重花枝之后。

梅花映着清雪,寒风刮过,枝条舒垂中衣袂翻飞,翩翩郎君独立,玄袍玉带,一双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们。

印朝暮。

不知为何,较之往常,他的脸色要苍白一些。

惠嫔脸色微变,“印将军,你在这做什么?”

还有方才那句诗……芍药妖艳,没有风骨,莫不是在以此讥讽——

她上不得台面?!

印朝暮垂眸,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微臣在这附近巡夜,恰巧见几位娘娘在此赏花,便发表一些看法。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说着他冲蓁蓁作了个揖,扎成马尾的墨发以一顶金冠高高束起,丝丝缕缕披散在双肩。

玄衣郎君轩然霞举,寒风吹过,一些血红的花瓣盘桓着,掉落在他墨衣墨发之上,幽幽香气缭绕。

她忽然觉得,这人应该穿白衣站在那里才对。

雪落重衫,映着烈烈红梅,才是美不胜收。

又觉得这个念头古怪。

直到惠嫔、琦美人远走后,印朝暮才迈动长腿,冲她走来。

“微臣陪娘娘走走。”

修长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旁,挡去了一些月光还有吹来的寒风。

她心中一动,不禁看向他的脸庞。

男子目不斜视,鼻梁挺直,浓密的睫毛温顺地垂落着,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娘娘若是心中烦闷,或可与微臣说说。”

印朝暮缓声道。

她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本宫只是在想。世上可有一清净之所?”

他一怔,“愿闻其详。”

“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其实在宫里时,这样的情形,我一天要应付三四回,早已熟练了。”

“你与我一样,都在宫外长大,进宫以前,想必还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吧。大抵有人的地方,就免不得明争暗斗,可是,将一个男子的宠爱视为毕生之所求,难免让我觉得有些悲凉。”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也从来不觉得,女子活在世上的全部意义,来自一个男子的恩宠与施舍。

印朝暮眼里闪过一抹讶色。

但他只是低声道,“娘娘是觉得累了么?”

“哎,这些话,我也就敢说给你听。属实是大逆不道了,”她笑道,又严肃起来。

“有时候感觉自己走在一条钢索之上,下面是湍急的暗流,藏着无数可怕的礁石,不,不若说是万丈深渊,似乎有无数的手,想要将本宫拖拽下去,让本宫摔个粉身碎骨。你说,当初本宫选择进宫,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呢?”

他考虑了许久,才说,“娘娘是多情之人。”

能够在这座宫廷存活下去的,不是洁白的雏菊。

而是毒花蔓草,是无情之人。

这里是权势的中心,是欲.望的染缸,是滋养野心最好的暖房。

“我一开始,只是想报复一个人。”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爱我,想让他尝一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也许因为印朝暮,是唯一知道那段往事,还存活在这世上的人,她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丝毫负担,“我抹去他的存在,利用他的才能,抹杀他的功绩。我想看到他恨我。最后,他用性命来偿我。”

“我觉得走到这里,我应该释然了。”

她停了下来,忽然苦笑。

“可是,我却频频梦见过往。”

为何人总要困于过往?

他安静地聆听着,好像永远都在那里,沉默地听着她,守着她。

“也许,忘记一切,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轻声说,忽然笑了起来,“我听说有一种药,能够让人忘记这一生中,最深刻的回忆。”

“我在做那样的药,为此在一个人的身上试验了两年,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他沉默了好久,方才轻轻地问,“娘娘当真,不再回头?”

没有回应。

少女正出神地望着天幕,一片一片雪花悠然自空中飘落,落在她的发上,宛若生出了几缕银丝。

印朝暮负手而立,那一刻他的嗓音有些缥缈,如从云端传来。

“我很小的时候,听闻过一句话。在人间同淋过一场雪的人,也算白头与共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怅然。

她噗嗤一笑,“这可不像你啊,我的印大将军……”

一股清冽松香钻入鼻尖,她瞳孔微缩,蓦地看向身旁之人。

“怎么了?”

她目光却是紧锁他不放,她抬步向他走近,越靠越近,几乎贴到他的身上。

印朝暮一脸茫然,却是身姿挺拔,寂然不动,随着她愈发逼近,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有一丝紧张。

她眸光倏地一定。

见他身后,赫然是一株青翠松柏,那松香气味想必是从那里散发出的。

她暗暗皱眉,暗道自己真是做梦做多,都失心疯了,竟然会觉得印朝暮是那个人。

“微臣送娘娘回去吧。”

印朝暮也不过问她的反常,拱手道。

蓁蓁没有拒绝。

……

落雪纵横,莹莹似玉。

白衣人背对着她,悄然立于月下。一头乌发迎风而起,又散落满肩。

她呼吸一滞。

随着那人摆过头来,拱手作揖,“小臣拜见皇后娘娘。”

她又放松下来,嗓音清脆道,“明琛。”

那双桃花眼眨了眨,泻出些独属于少年人的光华与神气来,“娘娘此次小臣前来,是想告诉娘娘一事,小臣今日,看见皇上与兵部尚书私下议事。”

兵部尚书,是扶绥池家的人。

蓁蓁道:

“后宫不得干政。你特意来告知本宫,又是为何?”

明琛眸光一敛。

“实是世叔生前所托。我等今后,不论谁执掌明家,都要力保娘娘。”

他作揖,“还望娘娘莫嫌小臣冒犯。”

明琛说完便告退,只是在路过那黑衣男子时,脚步顿了一顿。

片刻之后又衣袂翩翩,悄然远去。

注视着那抹白衣远去的身影,蓁蓁眯起了眼。

她不知,自己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那可是不一样的意味。

“娘娘。”印朝暮轻咳提醒。

她回神,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生谁家年少,足风流。”

慨然轻叹,无限神往之意。

身旁之人默了一默。

“娘娘慎言。”

“无趣。”

蓁蓁顺口一说,说完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具体又说不出是哪里,摇了摇头,就要往屋里走。

“娘娘!”

印朝暮忽然唤了一声。

她扶着门框,回眸看去,那人玄衣玉带,乌发高束,姿容俊美。

“天寒,您千万记得添衣。”

她实在是忍俊不禁,索性转过身来,一双眸里映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你若真怕本宫受了冻,把你妹妹借给本宫,来给本宫暖暖床。”

“真是,”她笑着回身,自然错过了那人愈发深邃晦暗的眼神。

蓁蓁打开妆奁,看到那串红宝石手链,戴在手腕上,依旧粲然生辉。

忽然想起在惠嫔鬓边看到的,那支以红宝石点缀,用白玉雕刻成芍药的步摇,与这手链,倒是相衬至极。

于是她唤道,“玄香,将这手链,送去给惠嫔吧。”

……

皇帝听闻集芳园之事,直接赐了惠嫔一条白绫。

旨意送去,不出两个时辰,惠嫔尸骨凉透。

那条红宝石手链,被姚玉书递至蓁蓁面前。

“朕送出去的东西。”

姚玉书勾着唇角,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斯文。

“就算是皇后,也不能转手就送了他人。”

蓁蓁看着他,感到不寒而栗。

那是与他肌肤相亲过的女人。

属于一个帝王的压迫,正在这个男子的身上形成,他眼里的深色,让她愈发看不分明。

她许久没动。

“皇后。”

掌心还摊开着,皇帝有些不悦了。

蓁蓁这才从他手心,拿过那条手链,试探道,“惠嫔之事……”

姚玉书脸色一寒,“不必多说,她一个妾,敢对你那般言辞,本就是僭越犯上。没有罪及父兄,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你是朕亲封的皇后,是中宫之主。”

“亦是百年之后,与朕同陵合葬的女子。不过给了几分颜色,竟想着欺压到你头上?将来若是得了势,还不翻了天去?”

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却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