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63 话本

人刚好倒在她的脚边, 把她给吓了一跳。

“大人?”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

不会嗑坏了吧,她站在那里看了会,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肩膀。

这人纹丝不动, 一点反应都没。

看向他背后的包袱, 蓁蓁动手打开, 果然是一副完整的雪狐皮毛。

简单处理过了,有些部位还带着零星血迹。

天山雪狐生性凶猛, 常在人迹罕至之地出没。

要在这附近猎到一只,怕要生生走上几十里地不止, 而山路多崎岖难行, 很难骑马上去,难道……他是徒步?

就为了一张狐皮……上回在宫里他说要给她猎来,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蓁蓁垂眸看着他, 倒是忘了。这人一向言出必诺。

她把人翻了过来, 手指搭在他的腕上给他把脉,气血不足, 脉来无力,倒确实是疲累至极的脉象。

她叹了口气,看在那张雪狐皮的份上, 吃力地把人搬到床榻上, 又好心地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蓁蓁起身出门,让店小二给她煮一碗清粥,小二应得爽快,只道一会就给她送来。

蓁蓁便回了屋里。不多时,房门就被人敲响, 店小二把清粥放在桌上,还顺便把一个衣篓搬了进来。

“夫人这是您的衣裙。”

看了看衣篓里的衣物,蓁蓁有些不解,那店小二嘿嘿笑道,“夫人但请放心,都是您夫君亲手洗晾整理的,小的没敢经手。”

他顿了顿,又道,“便是今日那碗粥,都是您夫君到灶房亲手烹制的,加了不少补身子的食材呢。”

“要小的说,您夫君是真疼您呐,想必您二位,是刚成婚不久吧?小的在这就先祝您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了!”

“……”

蓁蓁觉他聒噪,随手塞了两块碎银打发出去。

那小二乐得见眉不见眼,忙不迭地作揖,口中道着多谢夫人,这便快步离去了。

蓁蓁从衣篓里取出衣裙,干燥柔软,还有一股清淡的皂荚香气,索性就走到屏风后换了,中途却掉下一件嫩黄色的小衣。

她弯身捡起,手指捏紧那块轻薄的布料,上面亦是泛着一股皂荚的清香。

穿戴完毕,她从屏风后走出,再度将目光放在了那静卧的男子身上。他双目轻阖,许是得到了休憩,脸色不复方才的惨白,一头乌发散乱在枕上。

桌上那碗粥,就要凉了。

她索性把粥碗抬起,往床边走去,刚坐下男子就颤了颤睫毛,缓缓醒了过来。他醒来也没有说话,只拿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瞳仁漆黑。

男子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相比平日的冷漠,此刻里面盛着初醒的茫然,整个人变得好亲近了不少。

\"我做了个梦。\"他嗓音微哑。

没想到这人醒来后,第一句话是这个。

“嗯,”她不走心地应了一声,他抿了抿唇。

她这才问,“大人梦到什么了?”

“梦见,”他顿了顿,“过往。”

“说谎,”她笑了,勺子搅动清粥,“想来大人自己都不知道吧,你说谎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

譬如之前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口中说着或伤人或绝情的字眼,看向她的眼中,却满是痛楚与爱意。

再没有人能如他一般,将“口是心非”一词,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梦见你丢下了我,”他忽然低低地说,尾音有丝轻颤。

“什么?”

蓁蓁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倾身,他却又不说话了。对他究竟梦到了什么,她不怎么感兴趣,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将手里的粥碗递了过去。

“大人请用吧。”

白雨渐也不推脱,自己安静地喝了起来。

粥是清淡白粥,无甚滋味,已经凉透了。碗捧在手里,却还有她掌心的余温。

他吃相优雅完全看不出是饥肠辘辘的状态。一股皂荚清香袭来,是她忽然靠近,他抬眼,“怎么了?”

蓁蓁没说话,径直探手到他身下。

被她碰到的时候他明显一僵,她却没有特别的反应,眉眼低垂着,在他腰下摸索了好一阵,差点摸到臀部的时候,才面露喜色,把那之前没看完的话本给扯了出来。

抚平那被压过、变得皱巴巴的纸张,她坐到凳子上,接着方才没看完的地方,津津有味,继续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到底还是民间话本有意思,她在宫里好久没看到这么新奇火辣的话本了。

她敢肯定,白雨渐只是随手在摊子上拣了几本的,他这个人古板得很,品味不至于这么独特。

这话本分上下两卷,她就要看完上卷了,男主人公顾生,女主人公芸娘,二人话别,在那春雨之中,执手相看泪眼。

随即芸娘决定,在这最后的相聚时光,把自己交给她深爱的人。

蓁蓁一颗心被高高吊了起来,兴致高涨,一翻页,却是最后一页了。

几个大字写在那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回,就是下一卷了。

蓁蓁倏地扭头,看向白雨渐。

他明显一怔,舀起的勺子刚放到嘴边,无奈那炙热的目光实在难以忽略,他又放下了,忍不住轻咳一声。

“何事?”

她皱眉,这人,应该不会只买了上卷吧。

应该不会吧。

依他秉性,很有可能只买了上卷。蓁蓁叹了口气,托腮,将那话本随手搁在了桌上。

不过,看了一天的话本,倒是有些累了,听着外边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想起今日就是所谓的灯节,她心又痒了起来。

蓁蓁清清嗓子,起身道,“大人今日辛苦了,且好生在此休憩,本宫出门逛逛。”

说完也没有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可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男子清寒低沉的声音。

“娘娘不若戴上面纱。”

蓁蓁皱了皱鼻子。

“不戴。”她回头。

看着男子苍白的脸,她唇角轻挑,“丞相大人如今,难道已经虚弱到,没有办法顾全本宫安危了吗?”

少女笑靥如花,眸若灿星。

白雨渐默了默,道,

“自然不是。”

他将那面纱收了回去,无声跟在她身后。

走在街道上,蓁蓁刚开始还记挂身份,自己身为一国之后,该维持尊贵体面。可很快就被那些眼花缭乱的节目吸引了注意。

猴戏、高跷、画糖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灯节,会是如此热闹,街上摩肩擦踵,燃灯续昼,孩童们互相追逐嬉戏。

难免令人有些熟悉之感,两年前在南星洲,也有这般景象,只是她心事重重,自然错过了无数好风景。

今夜,也算是弥补遗憾了。

她像是刚出笼的鸟儿,高兴得不行,时而去糕点摊子上尝两口酥点,时而又去摆弄一些小玩意儿,每每看到什么喜欢的,便在身上试试。

老板夸得她高兴便留下,实在有趣的也留下。

至于付银子的事儿,自然全都交给身后的人。少女怀里揣着一堆零嘴儿,一边吃一边继续向前走。

看到有卖杏花酥的,怀里却是放不下了,她皱眉咬了一口酸枣糕,吃了半块她又不想吃了。

拿在手里有点为难。索性转身走向男子,停在他面前,“本宫饱了。”

少女两根细白手指拈着一块琥珀色的糕点,稳稳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张口。

眼里似有笑意,如落星光点点。

他不自觉垂眸咬住,唇瓣柔软冰凉,擦过她的指尖。

酸枣糕口感柔滑有韧性,一般是酸甜适宜,可这一块的酸味儿,却是盖住了甜。

他皱了皱眉,却依旧无言,将剩下的酸枣糕,全部就着她的手吃完了。

待咽下去,他喉咙立时有种刺痛的感觉,一股酸味儿往上冒。

从小他就讨厌过酸或是过甜的东西,尤其是酸食,每次吃完都会吐。强忍住了那股反胃的感觉,白雨渐面上平静依旧。

“好吃吗?”

“嗯。”他颔首,“多谢娘娘。”

她笑了,“本宫想吃那个。”

视线越过他,看向那卖糖葫芦的商贩,白雨渐看她一眼,依言去买。

她从小就喜甜食,他虽对这些敬而远之,但见她实在喜欢,闲来无事时,便也会做一些。

却是没做过这糖葫芦的。

买好一串回来寻她,她却不在原地,四周也没有她的身影。唯有少女身影停留过的那株杏花树,飘飘摇摇着雪白的花瓣。

它们堆积在地上,像是洁白的雪。

他逆着人流走着,心里一片荒芜。

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的结果。

这几日就像偷来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地珍惜,因为知晓过了今夜,这样的相处,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她是中宫之主。

他是前朝外臣。

从前不觉珍贵,如今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难得。如果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待她更好一些。像世上所有宠爱妹妹的兄长,毫无保留。

若她愿意,他便娶她,护她一生平安无虞。

若她不愿,他便送她出嫁,十里红妆。

只是这些,都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大人。”有人走到他面前。

“蓁蓁。”他停下来,低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有了神采,像落进了光。

她不说话,只从他手里接过那串糖葫芦,低头认真撕开糖纸。

身前忽然笼下阴影,她被人紧紧搂住。

她挣扎了一下,刚想说话。

“嘘,就一小会儿。”他克制地说,深深将脸埋进她的颈,嗅到她的香气,那种连呼吸都艰难的心痛感,才缓解了一些。

即便拥抱也没有相贴,更像是把人划进自己的保护圈里。她皱眉,动了动,他抱得更紧,低低道,“微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糖葫芦。”她提醒。

他一怔将人放开,这才看到她的衣襟都沾上了红红的糖渍,蓁蓁拿着那串糖葫芦,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该怎么办。

白雨渐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伸着袖子给她擦着,他自己身上也沾了一些,却没有在意。

眼看糖葫芦是吃不成了,蓁蓁便将它重新塞回了白雨渐的手里。不说刚才自己去哪了,白雨渐也没有问。

“哇。”

忽然四周大亮,有人惊呼。

蓁蓁亦是轻轻吸了口气,仰起小脸。他一怔,随着看向天幕,正见一抹火光冲上天际,炸开繁华万千。

那绚烂的烟花飞溅碎星点点,伴随着喧嚣的响,天空中色彩变幻,紫的绿的红的,灿烂得无与伦比。

却是转瞬即逝,一朵凋谢了,另一朵又盛开,一簇比一簇浓丽华艳、引人注目。

他却是转过脸,看向她。

少女眉眼弯弯,专注地看着焰火,眸色纯真,好像天生就该是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仰头看着焰火。

他则看着她。

风吹过他的发,又撩过她鬓边碎发,似乎缠绕在了一起。

他不易察觉地,退开了半步,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再靠近了。

“嗯?”她忽然看来,一双眸子水光脉脉,“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

他视线冷淡,在她面上虚虚划过,望向了天际。

焰火盛放,骤然的光艳抹在他的眼尾。

给这人冰冷的外表添了几丝柔情,动魄惊心。

……

姚玉书大概快来了。

她站在窗边,望向一片寂静的夜。

大抵世上所有热闹落幕后,都会迎来这般仿佛被世间遗忘了的空寂。

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时至今日,依旧会感到伤感和不圆满。

转过身去,看到铺好的床榻,她眨了眨眼,看向那准备推门离开的男子,他今夜要去隔壁睡。

“白雨渐。”

被她叫住。他回眸,“娘娘有何吩咐?”

“那话本,”她指着桌上,“下一卷在哪?”

他循着她视线看去,皱眉。

蓁蓁叹气,不会真的忘记买了吧。

他却折身回来,在她床角那堆话本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挑出一本,递到她面前。

蓁蓁诧异地看他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一直在看的是这本。

正想从他手里接过,指尖一顿,又收回了手,少女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她将手背到身后,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住床榻。她坐在了榻上,手抚着身下垫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本宫要大人念给本宫听。”

他捏着话本的手一紧,脸色不明地看着她。

蓁蓁伸直腿,脚尖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今儿本宫累了,不想自己看。那话本,你给本宫念。大人不想给本宫守夜,可以,只要你哄本宫睡着。等本宫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

白雨渐敛着眸子,迟迟没有出声。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忍够了,忍无可忍要严辞拒绝,或是发怒的时候,他翻开了话本。修长白皙的手指刚翻过一页,男子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僵滞不能动。

顾生芸娘初试云雨情。

几个大字跳入眼帘,他将话本飞快阖上了。

“娘娘不若换一本。”

他看着她,提出建议。

她却勾着唇,目光先是落在书上,随即缓缓落在了他面上,“不成。”

“人家就想听这个嘛。”

她嗓音甜腻腻的,好像是在撒娇,白雨渐却知道,她就是故意戏耍自己。

他手指攥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似乎在强忍着怒气。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再次翻开了那本书。

顶着她看好戏的目光,薄唇微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男子面无表情:“……回来见芸娘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褪得上下没条丝儿,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

嗓音清寒若玉石相击,念得字正腔圆,一派正经,可那内容,又相当不正经。

“你站得那么远,本宫听不见。”

她弯着眼笑,蹬掉鞋子,把脚收到了榻上,人慵懒地躺下,只拿一双眼觑他。

她伸手拍了拍榻边。

示意他可以坐在这,不用站着。

“过来呀。”

“本宫的懿旨,都不管用了?”

“……”他到底还是妥协,走了过来,在距离她较远的地方坐下,乌发散落下来。

她也没有异议,含笑注视他,“大人请继续。”

白雨渐一默,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没有什么感情和起伏地念着,“……一面又将发带解下来,栓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如金龙探爪相似。一时间莺声颤掉,春心没乱……“

念到这里,他默了默。

接下来便是连呼吸声都隐匿了,室内只余男子清冷低沉的声音。

又翻过一页,他眸色寒凉,“……忽然仰身,往前只一送,攮进去了直抵深处,顾生喟叹一声,翕然畅美不可言。”

他忽然没声了。

她抬眼,“怎么不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