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重逢(三合一)

这四个字, 让魏桓心头一震!

忍不住看向少女。

俪韦此人暴戾无常,连自己都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却旁若无人地迎着俪韦的目光,不带半点惧怕之意。

俪韦亦是望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 半晌, 轻轻唔了一声, “入宫,好啊。小姑娘有志气。”

他眯着眼笑了, “你姿色好,性子也特别。圣上会喜欢你的。”直到此刻, 才能看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尾有几条浅浅的鱼尾纹, 让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看上去竟是有些慈爱。

蓁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可是在一夜之间灭了雁南明氏满门,且稳坐高位、十年不倒的权宦。

“不过,咱家有个要求。”俪韦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人请说。”蓁蓁姿态恭敬。

……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春色正浓,空气里花香馥郁。

碧梧宫外, 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双手紧张地揣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

“娘娘怎么还没好呢。”

今儿天子赐宴, 为下放冀州、将将回京的新科状元郎接风洗尘。

天子看重这位状元爷, 人尽皆知,便是那权势滔天的俪韦,都派了心腹魏桓赴宴。

可万万不能少了贵妃娘娘。

圣上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素来只有贵妃娘娘可以安抚好他。

方才宴会初开,圣上派他来催请娘娘, 那可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差事。

贵妃娘娘在殿中妆扮许久,他也想催,却是有心无力。

娘娘是那连头发丝儿都要精致到底的人物,能怎么办?

再久也只能候着。

别说他,圣上都只有候着的份儿。

小太监频频往里张望,心浮气躁。

碧梧宫内。

绣着杏花的丝绢飘然坠地,一只柔荑抚过那张烫金的帖子。

指尖微顿,在那鸾飘凤泊的三个字上抚过。

饱满如桃花的唇瓣勾起。

她红唇微张,将荔枝肉放进口中。

轻轻的三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嚼碎了,咽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弥漫。

“白雨渐。”

真是,久违了。

……

“尔等不知,那位魏贵妃可真是传奇,进宫短短一年,便从小小庶女,升至贵妃之位!”

“当时,太极殿初见,就令圣上意动神飞,亲封淑妃,赐住碧梧宫!”

天子立四妃一后,贵淑德贤。

淑妃,可是仅仅次于贵妃的妃位!

这也就罢了,偏偏短短一年,她又晋为贵妃,位列四妃之首!

这等晋升速度,当即有人惊叹:“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仙子?”

那起头的人侃侃而谈:“我曾在封妃大典上,远远见过一面。那等美色,人间仅有,也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压得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啧啧称赞,陷入回忆,浑然不觉神飞天外。

众人一时唏嘘。

谈论完美人,又将话题转向今晚最惹眼的存在:

“你们看,那位就是新科状元爷了吧。听说颇得圣上赏识,作得一手好文章。”

相貌亦是不俗。

金质玉相,人中龙凤。

这位状元郎,细说起来,又是另一个传奇。

他庶人出身。从小习医,师承神医白仲祺。

后来弃医从政,连中三甲,殿试得圣上嘉许,钦点为状元。

资质卓绝,一袭白衣离群孤索。

如今的朝廷,以大太监俪韦马首是瞻。

俪韦又一向与世家亲近,对这些寒门子弟不假辞色,隐隐还有打压的意思。

皇帝金口玉言,钦点这位白家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为榜首,难免引起氏族门阀的注意。

莫非,圣上有意培植庶族,以为抗衡?

有人想要试探,偏偏这位状元郎性子疏冷,软硬不吃。

接连碰了钉子之后,也渐渐无人前去相交了。

“清高个什么劲!”

之前在他那碰了钉子的人,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若非仗着一副好皮囊,得了公主青睐,早就被咱们收拾了。”

他口中的公主,乃是安宁公主,姚翩然。

太后最宠爱的公主,今上的妹妹。

她一身茜色宫装,扎着流仙髻,发髻装饰了两个白色的绒球,面容娇俏,仿佛月宫里的玉兔。

像是一只花蝴蝶,飞向那株清冷的白梅树。

围着他翩翩起舞,闹腾个没完。

男子却始终冷着俊脸,一言不发。

眸色漠漠,宛如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月色。

却惹得公主越发想要亲近。

隔着池塘,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

不正是那位,迟迟不至的贵妃娘娘么?

玄香看着少女唇角意味深长的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向上斜飞,一些潋滟的水光从瞳仁里倾泻出来。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幅画活了过来。

但是,她看着对面白衣人的眼神很奇怪。

玄香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像是在看着一件器物,评判他的价值。

没有丝毫的情绪夹杂在里头。

“玄香。”

轻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钩子般挠动人心。

玄香立刻跪下:“娘娘有何吩咐。”

少女握着团扇,点了点那处的白衣人。

她手指细长,肌肤雪白细嫩,几乎可以与羊奶媲美。

举止优雅,让人心驰神荡。

“你看那二人如何?”

玄香忖度她话中深意:“公主是佳人,状元爷是君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君子?”

玄香听见一声嗤笑,转瞬即逝,像是她的幻觉。

“君子配佳人,倒也不错。”

“爱妃在说何人?不如朕也听听?”

一道低沉声音响起,一袭明黄身影悄然靠近。

皇帝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貌清雅温润。他亲昵地弯下腰来,手臂圈住宫装少女,唇角带笑。

玄香立刻叩首:“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哥哥!”少女娇唤,扑进他的怀里。

她身量娇小,皇帝轻而易举便将她笼罩在披风之下,颇为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这样冷的天,爱妃还不多穿点。”

少女痒得咯咯直笑,忽然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不知轻声说了什么。

皇帝搂着她肩膀的手微紧。

在玄香眼里,圣上当真是宠爱极了贵妃娘娘,竟连规矩体统都不要了,任由她黏着自己撒娇。

而贵妃娘娘如今算来,也才不过十七的年纪,荣宠至此,将来必定是贵不可言……

而那边,天子久久不至,难免惹得议论。

太监忽然宣旨,贵妃称病不来。

皇帝心疼贵妃,摆驾碧梧宫,只令众卿随意。

安宁公主冷哼一声:

“真真是红颜祸水,板上钉钉的妖妃无疑!上回皇兄便为她误了早朝不说,前几日还千里迢迢命人从蜀中为她运来荔枝,劳民伤财。”

“也不知道魏桓从哪里找来这妖孽,把皇兄迷成那样。”

“魏桓?”白雨渐侧目看来,声若玉石相击。

“是啊,”这还是男子头次对她说的话感兴趣,安宁面上划过一丝喜悦:

“她是魏桓的族妹,大名叫做魏元贞,名字起得规矩,可人就不怎么样了。每次一见到皇兄,就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真不害臊。”

白雨渐抿唇,不欲再多打听。

毕竟是君王的家事。

安宁还想再与他多说点话,谁知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放下杯盏,离席而去。

一袭白衣胜雪,挺拔颀长,冷峻孤绝。

当晚,一卷圣旨到了白府。

着状元郎为翰林院编撰,即日起至明渊阁编修太行国史。

赐令牌,入住濯英殿。

“微臣接旨。”

男子垂眸接过圣旨,声线清寒。

……

翌日,白雨渐踏进阁楼。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看着满屋子的灰尘,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家道中落后,他独居多年,事事亲力亲为,清扫整理之事,自然难不倒他。

忙碌许久,直到地板书案都光可鉴人,他方才施施然落座。

负责洒扫的小太监都目瞪口呆了。

这位状元郎……未免也太接地气了点。

男子挽起衣袖,点燃缠枝莲纹的灯盏,借着微弱烛光,在灯下铺开书卷。

他侧颜俊美,鼻梁挺直,墨发用雪色缎带半束,其余披散在两肩。

白衣染尘,如白璧微瑕。

难怪圣上当众赞他——青莲濯濯。是那璞玉一般的人物。

小太监不便打扰,悄然退了出去。

滴漏声声,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

白雨渐眸色微凝。

许是孤灯独坐,人的心便容易陷入寂寥,难免就思及了过往……

以往,也有这样深夜著书的时候。

这时,常常会有叩门之声响起,有人低唤一声“兄长”,送上一盏热茶,或是羹汤。

不过恍神一瞬,又继续落笔。

他体内的毒至今已经清除了大半,那眼翳之症也恢复许多。

看事物已然十分清晰,不需再借助外物了。

烛火摇晃,照出他袖口的杏花疏影,上面针脚细腻,却洗得有些发白,显然是一件旧物。

他落笔有序,丝毫不乱。

神色沉稳,一头长长墨发,安静地垂在肩侧。

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纤尘不染。

执笔的手,亦是修长有力。

偶尔,他会抬起手来,按一按眼角,借以缓解那股针扎般的刺痛。

再落一字,他的眉梢忽地一蹙。

有人。

这间书室,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在。

听那呼吸声,就在十来步开外,他下意识望去,却只见排排的书架。

……想必是整理书册的小太监吧。

分神不过一瞬,很快不再理会,又提笔饱蘸浓墨。

傍晚很快来到。

暮色四合,光线暗沉,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沙沙作响。

他终于起身。

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帕子,将手上墨渍仔细擦得干净,方才拿过墙角的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出阁楼。

临走之际,他心中犹疑,还是温声询问了那个负责洒扫的太监,是否有人进入过这间书室。

小太监茫然一瞬,“小的没见有人……”

忽地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是芳华宫的那位娘娘吧?”

“芳华宫?”

“就是冷宫,专门用来关押那些受到皇帝厌弃的妃嫔。那位娘娘啊,位份不高,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这儿,就出了点问题。”

小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头唏嘘道:“人人都说,她疯了。以前还正常的时候,尚算识得一点字,偶尔会到明渊阁来看看书。只是疯了以后,也很少来了。莫非今日她……?”

芳华宫的弃妃?

白雨渐微感诧异。

只小太监看上去颇为为难,像是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的样子。

白雨渐便没有多问,抿起薄唇,向他礼貌颌首,撑伞离开了。

雨雾濛濛中,男子背影孤高疏离,却又温润儒雅。

第二日,他来得极早。

大概不会碰到……了吧。

他环视一周,如同昨日般干净整洁,微感满意,目光倏地一凝。

走到放置着花瓶的桌边,伸手摆弄了会儿,让它回到昨日原本的位置。

望了望里边,白雨渐神色微怔。

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进了一支杏花。

枝叶舒展,碧色通透,杏花白里透红,夹杂着一丝暧昧的暖香。

他看得皱眉,忽地,一道浅浅的嘤咛传来。

眼中愕然闪过,白雨渐转身看去。

只见书架之后,一袭素色裙角被风吹得轻飘起来,又缓缓落回地面。

如云如雾,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默了一默,乌靴轻抬,缓步上前。

靠得越近,那股香气便愈发清晰。

杏花的香气。

有人背靠书架,睡得正酣。

地上散落着一些书本,杂乱无章。

有一本大喇喇地翻开,盖在那人脸上,遮住了面容。

从衣领中伸出的一截颈子,却细嫩雪白至极,而那分外窈窕起伏的身形,分明显示,此人是个女子。

白雨渐守礼止步。

他眼眸垂落,落在脚边的一本书上。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点鬼使神差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封页,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有个少女,很喜欢这本游记。

总是翻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央着盼着,他能陪她一起去。

“兄长,你就带蓁蓁去嘛……”

话音尤在,斯人已去。

她与他说起里面的山川风景时,眼角眉梢都是明亮的笑意,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白雨渐捏着扉页的手指微紧,淡淡涩意涌至喉头。

本以为早就忘记。

却原来……还是记得。

可命运如此,到底还是与她失散。

他轻叹口气,握着书卷刚要转身,一股香气骤然袭至。

“还给我。”

一只漂亮到不像话的手伸到面前。

伴随着清脆动听的四个字:

“这是我的。”

白雨渐浑身一震。

宛如当头一棒,他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推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直至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他长睫微掀,却是轻闭上眼。

不过一瞬的功夫,倏地睁开。

视线一片清明。

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刚刚的声音,不是他的幻听。

“我的。”

她朱唇轻启,再度重复。

葱白的指尖指着他手中那本书卷。

她有一张极为干净的面容。

不同于小时候的稚嫩,变得更加精致,小巧玉润的鼻,蒙着泪膜的眼,花瓣似的唇。

幽雅美丽,像是月光下冉冉开放的清昙。

是她。

是他极为熟悉的,朝夕相伴,十年之久的那个人。

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分离不过是这两年而已。

七百多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日子,这些日子,除了一开始的漆黑无光与剧毒蚀骨。

余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攻读诗书经典,并不难捱。

他也不常想念她。

有风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

撩动她薄薄的衣袖,缠上他清瘦的手腕,若有似无。

男子身上松香如旧,余味却更加清苦,像是在药材里浸得透彻了一般。

白衣吹起,撩过她臂弯间那层杏黄色的披帛。

如同冬雪里杂糅了春色。

而她无波无澜,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

纸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微弱的声音,猛地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眼睛一眨,视线下落,无意瞥到书中画面,却是狠狠一颤。

明明该是水墨山川的图景,不知为何变成了男女交缠的画面,亲密暧昧至极,极为刺激感官。

刹那间白雨渐整个人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原来这是一本披着壳子的秘戏图。

他指节发白,脸色泛青,抓着那本书,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少女却视若无睹,执着地伸着掌心。

掌心白里透红,指节纤细,指甲玉润,未染蔻丹之色。

“蓁蓁。”

白雨渐轻声唤她。

她却恍若未闻,见他迟迟不还,干脆伸出手,一把将那本秘戏图抽走了。

手中一空,他下意识伸手,却见她将那本难以启齿的图册抱在怀里。

擦过他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她唇边勾着满足的笑意,好像怀抱着的,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而他,始终不在她眼中。

蓁蓁就要走到门口,一道人影,忽地挡在面前。

背后的门被他合上,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男子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清绝,骨相万里挑一,鼻梁挺直,眉骨冷峻,墨发扫过冷白的皮肤,丝丝缕缕垂落下来。

“你想做什么?”

少女红唇微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男子抿了抿唇。

仍旧是那很轻很轻的两个字,怕把面前的人惊碎了一般。

“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草木茂盛,肆意长大,生机勃勃。

这是当初他捡到她的时候,他给她取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从今以后将舍弃她的姓氏,那么名字呢,就连名字也舍弃了吗?

再次见到她的第一面,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

他似乎,也只会说这么两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竟然也在宫中。

她什么时候进的宫?

芳华,弃妃。

小太监偶然提及的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然后她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含着困惑。

“你是谁?”

脆生生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即便早有预感,白雨渐还是脸色发白,声音哑了下来,“你……”

他尾音带着一丝不易被发觉的轻颤。

“你不记得我了。”

“我本就不认得你。让开。莫挡着我了。”她轻轻斥责,细长的手指有点紧张地扣住了扉页。

男子身量太高,几乎将她整个儿笼住,带来极深的压迫感。

……是她。明明是。

他不会认错。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神态。

他亲手带大的姑娘,他不会认错。

她的身高虽然这两年变高了一些,可还是那副模样,就连说话时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都未改变。

他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面前人影变得模糊。

手指蜷缩又松开,又死死地握在一起。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低低说。

“你是恨我的。”

他知晓她恨他,他一直都知晓。她也应该是恨他的,恨他的冷血无情,恨他将她逼到绝境。

但是她恨他,却不该忘记他。

他的内心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她忘了他。

“当初,扶绥池家……”

一向冷清自持的人,忽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对着少女那双纯净如旧,却充满困惑懵懂的眼睛,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面前的人久久不发一语,全无半点金銮殿中面圣时,对答如流的自信与冷傲。

蓁蓁有些想笑,面上却依旧保持困惑。

那个时候,她就坐在帘子后,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双清冷的眼,在心里缓缓地织起了一张网。

这张网,是为他白雨渐准备。

她知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到燕京,入仕为官。

不论是为了池仙姬,还是为了他背后的白家、明家,他都一定会来的。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她咬了一下嘴唇,忽然弯腰,很轻松就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绕到他的后面。

她推了推那扇被他合上的门。

一双修长的手却猛地按在门扉上,分明用了力道,导致那扇门纹丝不动。

她下意识抬头望,男子垂眼,眼中藏着千言万语。

“让我出去呀。”

她有些急了。

她好像不太会发脾气。

白雨渐有些恍然地想,大概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吧,当初被冤枉成那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水雾濛濛,可怜又难过。

那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今后的每一个梦里。

一切都变了,好像又一切都没变。

她的神态警觉,曾经面对他时自然流露出的依赖与亲近,褪得干干净净。

好似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你怎么会在宫里?”

白雨渐要极力平息,才能正常地问出这句话。

他很冷静。

他确定自己很冷静,语气也十分冷静。

尽管这样还是透出了几分威压。

被钦点状元后,他曾下放冀州作了几个月的通判。经手几桩案子,皆是疑难,只他处事果断,铁面无私,解决地还算顺利。

却也难免养出了几分官威,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严厉。

果然,她眼底漫上惧意。

抠着书本的指尖愈发白了。

她不说话,娇嫩的唇抿着。

他看到她发髻间插着一枝杏花。花瓣边缘带着红晕,像是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却无其他装饰,只戴着一枝杏花,愈发显得乌黑素净。

他抬起手,她的脖子缩了一下,像是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最终他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不习惯主动触碰别人,即便蓁蓁是他一手带大,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揉揉她的脑袋,像个长兄一样。

是以他的动作很是僵硬。

他的眼睛看着她,很温和。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嗓音低哑,“这些年,我还以为你……死了。”

为什么整整两年杳无音讯,为什么印朝暮说她死了。

当初那一箭,明明不会要她的命。

她离开之后,他找过她的,却遍寻不获,就好像白蓁蓁这个人,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她说,恩断义绝。不再留下任何的余地。

他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可说好的离别,却又在遗忘之前相见。

他的手忽然被她抓住,触感柔软到不可思议,他怔了一下。

“你……”一股剧痛蓦地传来。

她咬得很重,牙齿陷进肉里,淡淡血味弥漫。

白雨渐死抿着唇。

很久以后,他都会想起这一天。

再也没有人能够如她一般,给他带来这样的疼痛。

她忽然松开他,看到他手上渗出的血迹,还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有点被吓到了。

她慌不择路,推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了惊的雏鸟。

她跑得飞快,就像当初跑向他时,远离了他。

而他始终望着她的身影,一双桃花眼里云海翻涌。

慢慢慢慢,她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眸中带着细碎的光,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男子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姿孤高寂寥,像是冰雪雕琢成的玉人。

眸光相接,她只淡淡的一眼,就瞥开了视线。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雨渐心脏缩紧,一阵钝钝的痛。

有个宫女走到她的身边,不知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笑,轻松又愉快。

然后,两个人并排走了。

只留他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眸,在脑海中翻找出记忆中的她的模样。

流泪的,微笑的,雀跃的,绝望的。

最后定格成她流着泪,唤他兄长时的神情。

他难以形容那个神情,可从那之后,那张脸,就成了缠绕他整夜整夜的梦魇。

这两年,他偶尔会梦到她。

偶尔一两次,并不频繁。

梦里她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自己,一声一声地喊他兄长。

然后好像摔倒了,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只是迎着风雪,大步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大概是一个很远很远,又很危险的地方。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

那后悔的想法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所以他回头望去。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有旷野上的风,吹冷了他的身体和心。

他醒了过来。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他摸上眼角,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白绫。

隐隐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都失去了什么。

她早已离开,一切都不复从前。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日,印朝暮来寻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将一根带血的长春花簪掷到他面前。

印朝暮说,短箭上淬了剧毒,她不治身亡。瞑目之前,只留下一句话。

这一生,不愿再与他白雨渐相见了。

他握着那根簪子,尖端深深刺入掌心,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痛。

他知道,这是他的触觉在慢慢消失。

……

玄香“噗通”一声跪在了少女面前。

“贵妃娘娘。方才奴婢冒犯,还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你做的很好。”

少女笑着,随手将秘戏图塞进她的怀里。

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前,树下有一座秋千,两边的系绳是以藤蔓编织,上边爬满了鲜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这是当今圣上,为贵妃亲手扎的秋千。

蓁蓁坐了上去,脚尖点地,秋千荡起,杏黄色的披帛在空中飞扬。

兰花色的裙摆高高飘起,又柔柔地落下,盖住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子。

那珍珠产自南海,个头圆润饱满,全后宫只有三颗,而这三分之二就在她的鞋尖。

她荡得很高很高,又飞快地落下来。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感受着风从耳边流逝,少女嗓音响起,“我喜欢这种感觉,飞得高高的,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像就可以彻底脱离这段尘世,飞到天上去。”

“不过,这尘世这般好。”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水光脉脉:

“玄香,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世人总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过,我不这样认为呢。你有没有见过神明堕落?没人会永远站在神坛之上,我想看看他摔下来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光。

玄香喜欢她们家娘娘。

应该说是,喜欢极了。

她总是那么富有活力富有生机,明亮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她太耀眼太美丽了。

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为她心折。

玄香说:“愿听娘娘差遣。”

看着玄香怀里的秘戏图,蓁蓁撅起嘴,这本没有什么用啊,他看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将那本书拿过来,举在手里,不堪入目的画面迎风哗啦啦地翻动。

少女咯咯笑着,看着玄香说,

“我想要那种话本子,越是露骨越好。神通广大的玄香姐姐,你能够弄到的吧。”

玄香脸红了。

“娘娘这已经是……珍藏版。”

“可是我想要嘛。”

她撒着娇,别说是皇帝,就连玄香听着骨头都是酥麻的了,只好收起为难的表情。

“那好吧。”

“只是娘娘,千万莫给旁人发现了。”

秽乱宫廷这样的罪名,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玄香也怕自己小命不保。

到时候皇上都要说是她带坏了贵妃娘娘。

说起妖妃,人人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褒姒妲己之流,那妩媚入骨、撩人腿软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生得太乖巧了,甚至是纯洁无辜的,不带半点风尘味儿。

她长在这座宫廷,就像从欲望中开出的白花。

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要宠着她,呵护她,不忍她枯萎凋零。

蓁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颊边又浮现了浅浅的梨涡,继续荡起了秋千。

她哼着歌儿,全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半点不妥。

有时候玄香觉得她懵懂纯真像是一个小孩子。

有时候又冷漠乖张,像是玩弄人心的妖女。

那样复杂,宛如一个漩涡,吸引着人不断下坠……

“万一白大人明儿不来……”

“他会来的呀?”好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少女歪了歪脑袋。

他怎么可能不来。

催人心肝的真相就摆在面前。

明日,她的眼线就会将消息送到他府上。

池仙姬活得好好的,如今在广宁侯的庇佑下,混的是风生水起呢。

唯一被辜负的,只有她白蓁蓁。

不对,是从前那个傻傻的白蓁蓁。

蓁蓁闭上眼。

眼前又是他掐着她脖子时,赤红的双眼,以及那把直直指着她心口,闪着寒光的剑。

溺水时,怎么也游不上去的窒息与绝望感。

一切的一切,总是在梦中显现。

每一思及,便是锥心刺骨。

放下?

她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为什么要放下。

他该尝尝那种滋味。

那种坠入地狱的滋味。

当初,她被毒箭折磨得几乎濒死。

印朝暮气不过,冲去白家要解药,回来时却脸色难看。

他说,白雨渐不肯交出解药。

冷漠得一如既往。

而白家也表示,不愿再听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放下。

他不是要入朝为官么。

那她便站在更高的位置。

也该感谢他亲授的医术,不然她不会那么快取得俪韦的信任,也不会让皇帝对她另眼相看,获得今日之地位。

她进宫这几年,一直在想。

如果能够重新遇到他,她会怎么做。

秋娘说美貌是女子最大的武器。

她想到池仙姬的那些把戏,忽然得到了灵感。

既然柔弱和无辜,可以打动这个自诩圣人的男人,何不加以利用?

她看着安宁公主围在他身边,就好像当初的自己围着他转一样。

她感到了好笑。

也有点好奇,他到底有哪里好呢?值得从前的她那样疯魔,那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

可是人就是这样啊。

得不到的很想要。

得到了又弃如敝履。或许如同池仙姬所说,他真的像一件珍贵的宝物。

只有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能彻底驱除这个心魔吧。

等到那一天,他也不再有任何价值。

……

夜里,圣上摆驾碧梧宫。

当今天子的后宫,算不得空虚。

贵淑德贤四妃之中,唯有贤妃之位空置。

下面还有几个嫔妾美人,皆是妖娆姿色。

然魏贵妃盛宠之下,竟是一杯羹都分不出去。

蓁蓁点起灯,将一些香料洒进铜香炉中。

这些香是她亲手所制,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这两年皇帝时常会感到气闷烦躁厌食,是蓁蓁小心为他调理还亲自制作药膳。

皇帝已然很是依赖她。

皇帝姚玉书躺在少女膝上,双目微阖。

他生得清俊,有些角度与白雨渐神似,性子却南辕北辙。

大概是在富贵乡中温养久了,有种靡靡颓废的美感,身上常年熏着龙涎香,不重,蓁蓁却没来由地想起今日男子身上那股松香。

余味苦涩清冽的,与他大不相同。

“你今日去了明渊阁?”

“是。”

姚玉书闭着眼,任由少女柔嫩的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轻按着,“你觉得,白卿如何?”

“臣妾依陛下之言试探,确是可用之才。”

少女一身宫装用的是流光锦,绣着她最喜欢的杏花,在夜色中会散发出银光,好看极了。

姚玉书许久不语,许久才轻声问。

“给朕讲讲宫外的事情吧,朕很好奇。”

蓁蓁笑了笑,她取下朱钗,素发披肩,合衣躺下,躺进他的臂弯。

她说小月洲。说起她的朋友。

皇帝看着帐顶,忽然没头没尾道:

“你身上有杏花的味道。闻起来不错。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

身为帝王,他的生母与他憎恶的人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是何等奇耻大辱。

如此丑闻,若是有人知晓。

他脸上划过一丝阴鸷。

那是与人前的懦弱全然不同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睫毛纤长,肤色白净,没有一丝警惕,让人觉得纯洁无瑕至极。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眸。

蓁蓁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被他翻牌子的时候。

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与羞怯,袅袅起身:

“臣妾侍奉陛下就寝。”

她在秋娘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就清清楚楚。

她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奇异。

如果她获知的讯息不错,她跟面前的人,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真奇妙啊……

她甚至只比他晚出生一年。

“你的眼神,朕很在意。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有的眼神。你经历了什么?”

皇帝俯身,轻轻地说。

他苍白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打量着她。

男子举止之间,满是常年上位浸润而出的强势,令人不敢直视。

但少女丝毫不惧。

她盯着他看,甚至冲着他微笑。

容色娇艳,楚楚动人。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像是一朵带露的昙花,有种难以触及的虚幻。

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精心呵护。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她柔声问。

他冷哼一声,“不必与朕虚与委蛇,朕今日来,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那是她派人送来,上面大致的意思是想要与他结盟。

“你是俪韦送进宫的人,朕如何信你。”

她反应很快,“皇上若是不愿信我,今夜也不会来。”

姚玉书眯起眼。

若俪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怎么也不会送进宫来。

能够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俪韦根本不知,她究竟是谁。

姚玉书却是心知肚明。

少女的存在,正印证了俪韦那厮,究竟猖狂放肆到了何等地步。

她,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姚玉书身为皇帝,却大权旁落,能活到如今,都是在生母虞太后的庇佑之下,若没有太后,俪韦怕是早就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们母子表面不睦,说到底还是同气连枝,是以看到蓁蓁,看到这张与他母后肖似了七八分的脸,他心中是亲近的。

“朕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

蓁蓁默了默。

“或许,圣上可以听听我的过去。”

过去可以编造。全在他愿不愿意相信。

他点头,于是蓁蓁向他说起南星洲,说起白雨渐,神色却是极是平静:

“……后来,他恋慕旁人,又听信人言,认为是我害死他心爱之人。他冤我恨我,想要杀我,最后将我驱逐。”

“可怜。”姚玉书垂眸,轻叹。

“所以你进宫来,是为报复于你那兄长?”

“是,也不是。”

她盈盈望着他,唇齿轻启。

“皇上,即便俪韦是我的生父,可他于我,从无半点养育之恩。他作恶多端,戕害无数人的性命,致使民不聊生,四处战乱。在我眼里,他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蓁蓁惟愿,辅佐圣上惩奸除恶,还太行皇室一个盛世太平。”

姚玉书满是狐疑:

“可他收你做了义女。”

是的。俪韦成了她的靠山,若非如此,她也无法进得宫来。

蓁蓁望着姚玉书,“可与我而言,圣上才是我此生的倚仗。”

她说这话,表情认真得就像是在袒露情意。

姚玉书一怔,轻咳了两声。

她的眼神太具有欺骗性。

不知是在哪里修炼成这样,不见半分狐媚之色,却偏偏令人错觉她对你情根深种。

“你要什么?”

“我要贵妃之位。”

蓁蓁说。

她目的明确,毫不犹疑。

“好大的口气。”姚玉书哼笑了一声,“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同朕说话。”

随即脸色变得阴沉:

“你是俪韦送来的人,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跟朕要皇后之位,你知道的,朕还未亲政,见到俪韦,还要管他叫一声亚父。放眼整个太行,百姓只知俪韦,而不知我姚玉书。”

少女垂眼。

“蓁蓁庶人出身,贵妃之位已是极好。”

“你要如何帮朕?”

蓁蓁沉吟片刻,莞尔道,“臣妾愿为皇上耳目。当年之事,皇上难道不想弄清楚?也许这会是击倒俪韦的筹码。”

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而俪韦与太后的过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蓁蓁虽是区区医者,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姚玉书盯着她。慢慢地,脸色由阴转晴。

他亲自弯身,将少女搀起。

“你比那些世家千金,有意思多了。”

应该说,有用多了。

姚玉书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说,“不瞒你说,朕没有亲妹妹。安宁是母后从宫外抱养的。朕的血亲极少。这个世上,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是为着朕着想的了。”

蓁蓁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甜甜一笑,“皇帝哥哥。”

“为皇帝哥哥分忧,是蓁蓁分内之事。”

就此,盟约初定。

姚玉书嗓音轻柔,“今夜,只会是朕与爱妃共度良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面上阴狠褪去,又变成初见时温润的模样。他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为少女戴在腕上。

“这是朕特意令人赶制,送给爱妃的见面礼。”

蓁蓁低头,看见一串细细的宝石手链。

红色的宝石像是石榴籽,颗颗排列,清透耀目。

“真好看,谢谢皇帝哥哥!”她特别上道,笑得极甜,顺势倚进了他的怀里。

姚玉书搂着她的肩膀:“只要爱妃开心,朕做什么都愿意。”他眉眼含情,斯文俊秀,像个宠妃入骨的昏君。

蓁蓁暗叹,看来入戏极快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低声询问:

“不知皇上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俪韦?”

少女眼中似有濛濛水雾,看得姚玉书有些晃神。他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南星洲是有名的鱼米之乡,那里娇养出的女儿家,都似她这般水灵动人吗?

“皇上?”

姚玉书骤然回神,冷笑一声。

“朕想要他死。”

“想要一个人死的办法有很多种。”

蓁蓁笑了,她指尖撩过发尾,明明不带任何狎昵意味,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风情万种。

“皇上恨过一个人吗?”

姚玉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话语。

自古爱与恨,总是放在一起谈论。

他年幼登基,身边不缺世家女,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可他一举一动,都在俪韦的监视与掌控之下。

光是想要自保就用尽了力气,如何尝过情爱的滋味。

若她说的恨,是憎恨,

那俪韦倒确实是个人选。

……

后来,白雨渐被钦点为状元的那一夜,姚玉书来过碧梧宫,“朕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爱妃想要听听么?”

蓁蓁奉上茶盏:“臣妾洗耳恭听。”

姚玉书低声,“你的那个兄长,他是朕的姑母——华清长公主与明徽所出。”

蓁蓁暗暗心惊,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查到了。

姚玉书看着她的眼睛:

“爱妃,你会帮朕,对吗?”

他声音温柔,“爱妃知道,怎么将他变成朕棋盘上的棋子吗?”

蓁蓁看着他,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姚玉书失笑,“爱妃这一招恐怕不成。白卿生性刚直,不近女色。你以为朕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这些天朕送去多少美人,都被白卿拒之门外。”

蓁蓁笑了,“只要是人,都有喜恶,也许只是送去的那些女子,不合他的心意呢?”

她多么了解那个人啊,七情六欲全被死死压制,圣人一般维持着他的秩序与底线。

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呢。

没有欲望,那就引出他的欲望。

姚玉书觉得贵妃说的有理。

于是第二天,按她所说,姚玉书精挑细选了一个女子送去,容貌性情都与池仙姬极为相似。

对了,说起池仙姬。

蓁蓁让姚玉书帮她查过,果真如她所想,池仙姬并未身死。

而且,她根本不是一个沦落风尘的世家女。她真正的身份,乃是广宁侯的棋子。

当初扶绥池家败落后,她被人从教坊司带走,带走她的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广宁侯姜远道。

此人乃是天子表哥,手握兵权,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临清。

姜远道带走池袅,为她更名仙姬,送她进烟雨楼,为的就是找到明氏后人,拿到连枝佩。

华清长公主留下的那枚连枝佩,可不仅仅是定情信物。

此物藏着惊天绝密。

背后有无尽的财富,以及一支强悍到可以威胁皇权统治的军队。

而其中的机密,唯有长公主与她的后人知晓。

也就是说,这世上尚且存活、且唯一知道连枝佩之秘的,只剩白雨渐一人。

然而池仙姬不知为何,私自改变计划,假死脱身,导致任务失败,并未获得连枝的秘密。

广宁侯大怒,狠狠责罚了她。

之后的事,再无可探。

但池仙姬,肯定还在广宁侯府。

如今看来,皇帝想要连枝。

她想要白雨渐跌落神坛。

他们一拍即合。

可令蓁蓁没想到的是,送去的美人失败了。

皇帝烦躁踱步。

“朕都说了此计行不通。”

蓁蓁亦是不解。

那女子分明与池仙姬很是相似。

白雨渐不肯收下,要么是他对池仙姬情根深种,要么就是他移情别恋了。

依照蓁蓁对他的了解,只有可能是第一种。

他忘不了池仙姬,甚至深情到,不愿意与她相似的人将就。

蓁蓁讽刺地勾起嘴角。

姚玉书稀奇,“很少见到你这般在意一人,莫非旧情未了?”

蓁蓁摇头,“哪里来的旧情,皇上说笑了。”

她走向那跪在地上,啜泣不已的美人,“且将你这些天在白府观察到的,细细说来。”

美人抹着眼泪,甚是委屈,“回禀娘娘,他一眼都不肯看奴家,还不愿让奴婢触碰。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圣上的嘱托,还请皇上和娘娘,赐奴婢一死吧……”

蓁蓁有些尴尬,这到底是遭遇了多大的耻辱,竟然都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美人抽抽嗒嗒的神采,确实很有池仙姬的韵味。

蓁蓁温声道,“你别急着请罪,先回答本宫的问题。或许本宫可以向皇上求情,免你一死。”

那美人儿得了安慰,感动得两眼汪汪,开始嘤嘤诉苦,“白大人真是个怪人,”

“他的书房不准旁人靠近,一步也不成,不,半步也不成。奴婢找了好久的机会,趁着半夜偷偷溜进,那书房里面,倒也无甚特别,唯独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奴婢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满满一箱子,都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且无一例外,都雕刻了长春花!”

“奴婢看着,都觉得瘆得慌。”

“而且啊,奴婢还在书房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取出什么,“明明都已经碎了……却被一片一片黏好,放在盒子里好生保存着。”

“奴婢趁他不注意,将之偷取了出来。”

“娘娘,圣上请看。”

蓁蓁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别的,竟是一块,嵌水晶金圈!

上面遍布着蛛丝一般的裂痕,虽然被人小心地粘合起来。

却仍看得出,当初此物,碎得有多彻底。

薄薄水晶折射出刺目的光。

蓁蓁蓦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此物被人践踏的场景。

这块嵌水晶金圈,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最好见证。

姚玉书拈起水晶,看到少女的脸色,眉宇间掠过一丝惊讶:

“你认得?”

蓁蓁平息心绪,莞尔一笑:

“一件旧物罢了。”

听她说完关于此物的前因后果,姚玉书感慨,“想不到,白卿还是这般念旧之人。”

“念旧?”蓁蓁的眼眸轻轻眯起。

姚玉书的话点醒了她,那人并不是无懈可击。

姚玉书挥手,令那哭哭啼啼的女子退下:

“这最后一个美人儿也失败了。爱妃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呢?”

蓁蓁沉吟,扬起小脸,“臣妾还有一计。”

望着她鲜妍的模样,姚玉书轻轻皱眉。

“莫非你……?”

蓁蓁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姚玉书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良久,笑道。

“如此,朕便答应贵妃。”

“只是,切莫假戏真做了。朕是天子,可万万容不得这般的事。”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擦过少女唇边。

蓁蓁眨了眨眼,分明看清他眼底的阴沉。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蓁蓁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她缓缓服身,“臣妾分得清楚。定不辱使命。”

“朕这便拟旨。”

皇帝眼底宠溺。

他靠近她耳边,喃喃低语,“谁让爱妃,是朕唯一的妹妹呢?”

……

清早,玄香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子。

“娘娘,今日去明渊阁么?”

这小半个月来,蓁蓁过得甚是滋润快活。

若非玄香提醒,她都快要忘记有白雨渐这号人物了。

她顺口问了一句,“那人如何?”

“回娘娘,小顺子昨儿回禀说,这十多天里,白大人不论晴雨,日日必至明渊阁。鸡鸣时分便到,夜里三更才离开。”

蓁蓁并不意外。

按照白雨渐的秉性,若得知当初真是他冤了她,定是百蚁噬心、愧疚难安。

也难怪日日在那蹲点了。

她唔了一声,望了望殿外,素白的指轻轻捞起一件外衣:

“今日天气甚佳,本宫便去会会我们的状元郎吧。”

她笑得极甜,颊边梨涡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