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还怪我吗?”
蓁蓁在后厨给白雨渐打下手,帮炉子里添火。
白雨渐没有回答她。
她偷偷抬眼,时隔多年,他竟然再次下厨了。
白雨渐是行医之人,宰羊剖鱼不在话下。尤其是慢条斯理一点点地剖开鱼腹,那冷静的神色,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在他这里全然不作数。
他的头发往后束起,扎成马尾。
手腕露出一截皮肤,白得晃眼,如同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很快,香气便散发出来。
他的专注不止在医学之上。而是任何事情,都尽力做到完美。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性子,自然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种严谨,做事一定要尽善尽美。可以说有些偏执的成分在。
很快四菜一汤便做好了。
汤有两碗。
蓁蓁嗅到里面加了一些补气益血的药材。
方才,白雨渐在对她浅说了池仙姬的症状,还出了几道题来考她。
蓁蓁答不上来,又被他冷着脸教训了一通。
蓁蓁听完训,虚心向他请教,白雨渐的心气儿才顺了些,与她细细分说。
吃饭时,蓁蓁仔细观察池仙姬的气色,她唇色很淡,有些不自然的青紫,果然是有与心脏方面相关的疾病。
“怎么了?”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池仙姬笑着问道。
蓁蓁连忙低头,“没事没事。”
连忙扒了两口饭,是啊,兄长最近正在编著医书,也许,正好差了这么个案例,便主动打破了自己的准则。
何况又是故人之女,不能见死不救。
跟他是否动了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一声惊呼。
蓁蓁看去,只见地上散落了一堆碎瓷片,白雨渐精心熬制的汤洒在地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雨渐,我不是故意的……”
池仙姬一脸歉疚看向男子。
便是蹙眉亦是美的,眼里立刻漫出水光。
休说男子,连蓁蓁这个女子都为之动容。
“我这儿……有一碗。”
自己身体康健,倒不是很需要饮用此等药膳,补了也等于白补。
蓁蓁便将面前那碗主动递到了池仙姬面前。
“你喝吧。”
她笑着,蒙着泪膜的眼里闪着温暖的光。
“谢谢蓁蓁呢。”池仙姬垂下长睫,葱白的手指轻轻捏住药碗的边缘,“若是我也有个像你这般的妹妹就好了。雨渐真是好福气啊。”
烟雾般的轻叹声,消散在空气中。
蓁蓁抬眼去看白雨渐的脸色,依旧同月色般冷清。他听了池仙姬的话,没有半点反应,静静低眉用饭。
墨发扫过颊侧,像一尊无情无欲的垂眉菩萨。
夜深了,蓁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好乱。
看看四周,自己以前亲手做的那个小泥罐竟然还没被扔掉,她之前都会往里插一些花儿啊柳枝啊什么的,装饰自己这个小房间。
如今,里面放着几根松枝,不知是谁放的,苍翠中带着淡淡的露泽,可能是池仙姬吧。
她盯着松枝,兀自走神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既然隔壁兄长的卧房被池仙姬住了,那今晚……
兄长又在何处就寝?
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蓁蓁揉乱头发。
不会吧,难道说兄长与她住在一间……
可他们是医患的关系……
明知道白雨渐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就是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迅速披上衣服出门,先到隔壁门前停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几声咳嗽。
是池仙姬。
咳了几声之后,便没有动静了。
蓁蓁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兄长不在隔壁。
那……夜这般深了,他又在何处?
竹楼后面有一个竹林,以前她经常跑进去玩,那个时候蓁蓁没有玩伴,大约是怕她寂寞,白雨渐就在竹林里面做了机关。
他精通奇门遁甲,做的机关虽然不算极险,却也很是锻炼人。
白雨渐当真是与世间其他兄长大不一样,没有哪家的哥哥,会舍得将年幼的妹妹赶进一个处处是危机的地方吧?
比如从天而降的竹笼子,还有随时会飞出来的冷箭……
想起那些,蓁蓁不觉得是折磨反而笑了。
大概她真的是太喜欢兄长了。
她柔韧的身形和敏捷的判断力,都是被他锻炼出来的。之后虽然学做一个娇贵的闺阁小姐,可那些东西,仍旧刻在骨子里。
曾经有过那样的生活,是她孩提时代最瑰丽最自由的梦。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月色轻拂,如同笼罩了一层薄纱。
有些机关已经老化了,蓁蓁轻松便躲了过去。
再往里走会看见一座湖泊,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来这附近或坐或卧。
忽然,一道清越的剑吟传来。
白雨渐的轻功难逢敌手,即便踏浪而过,亦是惊不起半点水花,何况是在冰面之上。
犹如一条雪龙,滕转跃动,惊鸿照影。
疑是天上仙人、白狐幻化,衣袂与墨发纠缠,翩跹飞舞。
可是……
那雪白的蝴蝶,却在半空坠落,如同被折断双翅,滚进了一边的草丛之中。
剑直直插进雪里,剑身尤在轻颤,似乎哀恸。
男子的桃花眸中闪过挫败、愤怒。
还有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仰躺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偶尔急促地咳嗽。他的眼前忽地蒙上一片血色。
那片血色漫过他的颈项,沿着下巴攀爬上眼角,肤色一路激红。
喘……喘不上气。
他快要窒息了。
蓁蓁再顾不得,飞快扑了上去。
“兄长,你不能动武的。”
他分明有哮喘之症啊!
白雨渐黑白分明的眼睛冲她看了过来,里面倒映出她的脸。他长发汗湿在颈侧,愈发显得那截颈项腻白如雪。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颤着,指向自己心口。
“……药。”
药在他怀里。蓁蓁连忙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却是冷得一个激灵,他究竟在这寒风中待了多久。
他的胸膛,冷得像是一块坚冰,没有半点温度,她的手放上去,都好像感受不到心跳了。
白雨渐囫囵咽下药丸,喉结滚动。
喘气声渐渐地变得均匀。
他勉力坐起,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丝红晕未褪。
“兄长……为何半夜不寝,在此练剑。”
她从未见过他练剑,或是做任何潇洒意气之事。
他似乎从不触碰刀兵,一直都是儒雅的、清冷的样子。
也是,一个郎中,哪里需要?
她不知道,他很久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或许是鲜衣怒马。芝兰玉树。
骑射投壶样样精通。
或许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扶他起身,蓁蓁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之上。
若是寻常,她是决计不敢如此的,此时趁他病弱,她才敢来探他的脉象。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筋脉,竟然有被强行接起的痕迹。
就像是摔得粉碎的瓷器被一片片粘合。
筋脉尽断,再续接上……蓁蓁无法想象,那是连九尺大汉都难以忍受的痛苦。
到底是怎样惨烈的事,会让他经历如此痛苦?
“兄长……”她心有余悸,紧紧地看着他。
若她今日没有出来寻他,他岂不是要……
“无事。瞿越就在附近。只要捱过这股痛意便无碍了。”
白雨渐拂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让我试试吧。”
蓁蓁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让我试试,医治你,好不好?”
那些筋脉只是愈合得不够好,需要耐心润养,万万不能再像今夜这般大动干戈。
“兄长教我,医者仁心。你身上的伤,你自己可以视而不见,但我身为医者,见不得你这样作践自个儿的身子,那比我自己病了还难受。你就让我试试嘛,好不好。”她几乎是撒着娇说。
白雨渐垂眸,他脸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像是涂上了红红的胭脂,配上他这冷清如冰雪的面孔,竟是瑰丽艳极、人间绝色。
她看得微怔。
他垂眸,眼底出现讽意。
她试试?
就连他都也无能无力,她又能怎么努力。
“你不用管。”
他推开她就要站起。
“不。”蓁蓁却是一把握实他的手腕,白雨渐倏地看来,眼眸嗔黑。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却没有放开,坚定道:
“让我为兄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