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有着一头非常漂亮的黑色长发的女孩子在被医疗兵做了急救之后, 很快就苏醒过来了。

那是一双非常美丽的异色双瞳,一棕一绿,像是什么宝石匠用流金琥珀和帝王翡翠雕琢而成的一般。

醒过来的女孩在看到一旁忙碌的医疗兵时, 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她紧接着转动眼珠子, 环顾四周,在看到货车内部被单独隔离出来的拥挤的“医疗室”时,露出了更加茫然的表情。

这是哪里?

看着像是一个非常小的药屋, 紧靠着墙的架子上一个紧挨一个堆满了药瓶子, 架子高得顶住了天花板,但那真的是天花板吗?好像看到了类似防风布料加支撑架的加固结构,那是只有临时建立起遮挡的类帐篷构造啊……而且从还没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身下一直在有序地震动, 现在这股震动也没有消失,虽然有序但并不是类似火车那样的运作频率……

行进中的车辆?

而且从这偶尔会忽然震动增大的情况来看,这路似乎不太好走的样子?

这是市政不干活的世界线吗……不对,这名看着应该是医疗兵的男人的体貌特征显示他并非黄种人, 随便扫一眼, 她就从那些放在架子上的药品包装上看到了至少五种语言文字, 这说明要么这些药品是私人少量携带入境, 要么就是从走私市场购买的,所以才没有统一的海关清关入境之后贴上的本国语言说明……

两个特征结合, 配合她鼻尖隐约闻到的荒漠黄沙的气息, 还有昏迷前惊鸿一瞥见到的画面……她大概是落在了什么荒漠地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有支路过的好心队伍救了她。

“你醒了?”那个穿着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只一眼看过去会让人想起荒漠、但式样还算完好的军服的男人开口问道,“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

略微带点口音的英文……

她露出被他的话吸引注意力, 想尝试开口却喉咙干哑到险些无法说话的表情, 男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拿过一个军绿色的水瓶,拧开盖子,把透着清冽的水气息的瓶口抵在她干裂的嘴唇边。

少女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唔,才发现空气里除了各种药品的味道,还有已经干涸了非常长时间的血迹的气味……非常淡,几乎被消毒水和药品的气味遮盖过去了……

所以那件军服上看不出来颜色的痕迹,是血迹?

头脑从醒来之后就在高速风暴搜寻目之所及的一切情报进行推断,但她的眼中却是一派茫然,将一切的打量和思考都掩盖在了迷茫的神色之下。

没有做好清洁但是急救手段相当不错的医疗兵,行进的货车,隔离出来的医疗间,能清晰听到外面的人走动的声音还要心跳声,但却没有听到闲聊的人声,沉默得可怕的氛围……

流亡的军队,还是叛逃的军队?

死气沉沉是因为没有希望,还是对过往做过的事后悔?不对,如果是后者的话,不可能没有冲突……所以是前者吗?

……不能肯定,先保留猜测,情报太少没办法推断更多。

对了,我,叫什么来着的?

记忆里似乎有什么人惨白着脸想要扑过来抓住自己……

那个人,是谁?

#

这只流亡的队伍里多了个孩子。

被救起来的孩子醒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或者伤势太重的缘故,她记不清自己的来历了。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保有常识,不用让他们从最基本的吃饭开始教,也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不至于连沟通都做不到。

医疗兵并不擅长这种诊断,只能推断可能是她遇到了什么创伤导致的失忆,当然也有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刺激过大的事。

没有设备可以做脑部CT,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连这孩子能否恢复记忆都没有把握。

“小孩,过来,”医疗兵把手里的药品递给闻声跑过来的小姑娘,“把这个给指挥官送过去,让他吃掉。”

“给安德烈是吗!”小女孩仰起脸,问道。

“嗯。”

他们没有给这孩子取名字,萍水相逢罢了,叫声“小孩”,总归只有她会应声——这个队伍里,也就这一个孩子。

指挥官已经决定在她伤好之后,靠近城市把她放下。

——只要看到这个孩子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并不是他们的同路人。

一棕一绿的异色双瞳虽然罕见,但比它更为宝贵的是眼睛里的东西。

这个孩子的眼睛一直都是亮亮的,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即使不笑,也亮晶晶的。

那是只要看着,就能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希望”这样珍贵的东西的眼睛。

是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早已失却、再也无法寻回的东西。

“安德烈!安德烈!安德烈!”女孩叫着指挥官的名字,一溜小跑进了指挥官的帐篷,“约翰说吃了这个可以让你的腿疼得不是那么厉害!”

“我知道了,放在那吧。”指挥官点了点头。

没动静。

他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小孩子睁着漂亮的异色双瞳看着他。

“……”

沉默了一会,他拿过小孩手里的小药包拆开,把药咽了下去。

小孩子就开心地把水递了过来:“安德烈,喝水!”

“……”

指挥官有点后悔。

不该把那小孩救上来的。

不能说她嘈杂,但是吧……

一直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像是忽然飞进来了一只夜莺在轻快地歌唱。

与这支一直在寻找着解脱的队伍,格格不入。

既然都活蹦乱跳能走能跑了,那她的伤也快好的差不多了,下个城市的时候,就把她放下吧。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们被追上了。

是追兵。

迫击炮落在营地里的时候,指挥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知道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他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关心这点的。

他现在应当关心这攻击来自哪里,他的部下还能不能发起反击才对。

这一轮是试射,用于校准方位,下一轮才是真正的攻击。

每个人都带有无线耳麦,用来联络,长久地挣扎于战场之中赋予了他们迅速从迫击炮巨大的声响中造成的失音世界里调整过来的能力,不需要他下令,部队已经展开了反击。

但极快的,冲向机枪位的部下才跑到一半,身体就软软倒地了——“有狙击手!”副官声嘶力竭地吼道,“找出来!”

不找出对方的狙击手,牵制甚至压制住对方,战局根本无法控制。

很快,这边也响起了狙击枪独有的声响。

但是,没有干掉对方。

“对方有两名狙击手,我只能盯住一个,”通讯频道里,他听到自己的狙击手冷沉的声音,“杰尼没有回应。”

杰尼是他们这边的观察员,很不幸,对方第一轮炮兵齐射的时候他正好在试射落点范围里,没能够跑开几步就被落下的迫击炮炸飞,医疗兵已经赶过去急救了,但就算杰尼还醒着,也不太可能负担起观察员的工作了。

如果不能拔掉对方的狙击点,他们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伤亡代价,才能够取回对战局的掌控。

刺啦的电流声后,一个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插了进来:“另外一个,我盯。”

通讯频道顿时静了下来。

数秒之后,指挥官难以置信:“小孩!?”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声特别的枪声响起——是杰尼的那支狙击枪的声音!

观察员用的也是狙击枪,但是和主狙击手使用的枪支类型并不一样,威力要稍逊于主狙击手的枪,所以他可以轻易分辨出刚刚开枪的是谁。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这次是主狙击手的枪!

“狙击点拔除完毕。”

狙击手汇报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在最后几个尾音时略微有些颤动。

他来不及再仔细思考是怎么回事,立刻下令全面反击。

等到战斗结束,他才再次看到那个孩子——拿着属于杰尼的莫辛纳甘,身上还有匍匐在黄沙上留下的沙土,平时干净的小脸上一道道的灰尘,只有那双眼睛还明亮如初。

狙击手在她旁边,正仔细捏着她瘦弱的胳膊,检查她有没有被枪支的后坐力伤到手腕。

“跟我来。”指挥官说道,声音有些嘶哑。

清扫战场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敌方的狙击点,狙击手瞄准的人已经死了,脑袋开花,红红白白的洒了一地,但另一个狙击点的人却还活着。

子弹从他的右臂穿过,打断了他的胳膊和小腿,强大的求生欲让他给自己做了止血,所以等到战斗结束,他们找过去的时候,他正挣扎着往外爬,身后是一道蜿蜒的红色河流。

眼见逃跑无望,他用还留着的手扣住扳机,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已经跑过去半弯腰想去把人拉起来的小孩顿时止住了动作,好一会儿才迟缓地站起来,有些无措地看了过来。

仿佛福至心灵,他忽然意识到了。

那是有意的。

故意偏离了要害,故意没有夺走这个人的性命,这孩子想要放他生路,哪怕是俘虏,至少有活着从战场返回家乡的机会。

但这个人却在战斗结束,将要被俘虏的时候,自杀了。

“如果是第一次摸枪的话,这个成绩,用天才来形容都委屈她了。”还不清楚情况的狙击手说道,“他们藏的很好。”

藏的太好了,以至于他一开始仅仅只能盯住其中一个,甚至没能找到机会射击。

但那孩子,就算她一开始就和杰尼在一块儿,袭击发生之后就立刻拿起杰尼的枪开始寻找机会,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分钟而已。

五六分钟时间就找到了对方的破绽,一枪拿下目标——虽然目标没有死,但一颗子弹废掉一支胳膊一条腿,已经和直接拔除狙击点没有什么区别了。

因为另一个狙击点被拔除,他盯的那个狙击点才露出了破绽,让他得以一枪毙命。

指挥官沉默了一会,他弯下腰,从那个死去的战士身上把观察镜卸下来,递给小孩:杰尼的那只枪上,观察镜已经碎了。

他不知道观察镜是在开枪之前碎的,还是在那孩子开枪之后才碎的——如果是前者……

她是怎么瞄准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拖延了整只部队的行进速度,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调转方向,走另外一条路线,以防被追兵追上。

路上零零落落又遇到了几场战斗,上一场战斗里,杰尼没了,狙击手失去了观察员,但他们发现了一个狙击天才。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凭感觉就能瞄准的狙击天才,至少他面前这个就是。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一开始他以为是这附近城市里的亚裔小孩:虽然少,但这个国家也确实有来自亚洲的商人,工人,学生。

但是,普通的孩子会有那样天才的狙击技术吗?

狙击手没有那么容易培养,他们需要大量且专业的课程培训,能看懂仪器显示的风向,测量风速,气流转向,需要精研弹道学、光学、侦查定位等理论性极强的内容……这一切都不是野路子能够完成的。

那孩子看不懂观察员专用的仪器显示的数据,但在狙击手开始教她之后,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极快地掌握了一名观察员应当具备的素养。

如果不是经验还不足,仅就实力而言,她足以坐稳主狙击手的位置了。

她的射击越发随心所欲,很多时候仿佛只是随手开了一枪——但每一枪,都能破局。

最神奇的是,迄今为止,她还不曾杀过一个人:每一枪,都不曾夺走性命。

每一次的伤处都是非致命处,指挥官和狙击手想了很久,依然分不清她到底是射击精度不够高,还是仅仅不想杀人。

“因为不想杀人。”某一次,休憩的时候,靠着坦克,怀里斜抱着莫辛纳甘的少女回答道,“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剥夺其他人的性命,虽然听起来好像很虚伪,但我确实觉得,只要还留有性命,总归还有希望。”

可如果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从她单手拉起风镜的一边,露出的那只棕色的眼睛里,狙击手看到了答案。

这个孩子还怀抱着希望。

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毕竟我不是军人嘛,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在这之前我只在射击俱乐部里摸过枪——嗯?问我怎么知道的?很容易看出来,大家的言行举止有很明显的军营痕迹啊!”

“嗯?”似乎有所察觉,她朝一边看了过去。

他们现在已经靠近了一个城市,只不过这个城市也处于混乱之中,单就这野外相距不远的几个营地就归属好几个阵营:说实在的,这片土地上现在也没几个不混乱的地方了。

人多了,有些职业也出来了。

“怎么了?”

“好像是战地记者,刚刚我听到快门的声音了。”小孩轻声说着,收回了视线。

只是被拍一张照而已,她的模样也不是什么绝密,更不要说就现在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都还有沙尘,陌生点都认不出人来,没什么好在意的。

狙击手也不在意,他保养完自己的枪,拿过小孩怀里的莫辛纳甘,帮她做保养,这孩子就托着腮在旁边看。

比起刚见面的时候,她瘦了一圈,原本有些圆的脸蛋变成了瓜子脸,眼睛依然明亮,只是深邃了许多,如果是涉世不深的人注视着她的眼睛,毫无疑问会沦陷进去。

但还是很漂亮。

是不属于这样一个沙黄色的世界的美丽。

休息,离开,继续赶路,战斗,修整,靠近下一个城市,补给……

循环往复,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旅程,似乎永远没有结束那一天。

如往常一般,在某座城市附近休息,指挥官过来叫那孩子。

他准备在这座城市把她放下——这是早该做的事,但因为前面几座城市太过混乱,如果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留在那,还不如丢在荒野上让狼给吃了。

被告知他们不准备带上自己离开的孩子露出了有些失措的表情。

“是因为……我不杀人吗?”她试探着问,“所以……安德烈不要我了?”

指挥官沉默了一会,抬手揉了揉这孩子的脑袋,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不是。”他低声道,“是因为,我们是要去往地狱的,而你,就算要离开,也该前往天堂。”

“可我不信基督教。”小孩牵住了指挥官的衣角,执拗地看着他,“我不信地狱天堂,安德烈能给我安排好身份,也能让大家安稳地生活下来吧,为什么不?”

“因为这是我们的罪孽,我们要去寻找能让我们赎罪的人。”指挥官拉开了她的手,“走吧。”

他拿走了这孩子手里的莫辛纳甘,示意等在一边的人带她往城里去。

好歹曾经是一国的高级将领,手上多少有些人脉关系,因着欧洲的特殊情况,这些关系也遍布国外,不管是黑是白。

虽然在如今这些人脉关系十不存一,但要安置好一个没身份的孩子还是足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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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喜爱那高歌的夜莺,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生物。

无意间落入枯萎花园的夜莺已经被送往繁花盛开的国度,而这个花园,也该继续去寻找能够让他们解脱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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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带着她的人问,他竟然忘记问这孩子的名字了,以至于这会儿还得问本人。

因为被丢下,小姑娘还气鼓鼓的,与平日里在营地时面无表情淡漠的模样大相径庭:“我不记得了!”

“欸?”他难以置信,“你没名字吗?那他们怎么称呼你?”

“小孩,那小孩,小家伙……”她面无表情地提供了几个平日里的称呼,反正大家都知道这叫的是谁。

可恶,虽然早知道不给自己取名字就是不想有交集,但真正发生的时候……

还是好气哦!

“那,要我给你取个名字吗?”对方问。

“我有名字。”少女依然双手环抱,佁然不动,“只是我不小心忘了。”

“……”

这是不要他取名字的意思吧。

“倒是你,你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吧?”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警察?卧底?”

走动和行为有刻意修饰过的痕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因为被仔细教导过怎么辨别所以可以分析出来……奇怪,谁教她的?

现在想的起来的记忆里,自己都只是个普普通通日常上课的学生,为什么会这种技巧?

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脸上却毫无变化:“只是个雇佣兵罢了,机缘巧合欠了那位一份人情,这次趁机还掉。”

雇佣兵?

少女嗤笑了一声。

骗鬼呢。

特工还差不多。

……啊,说起特工来,第一反应就是007呢。

七……奈奈……

她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头脑里响起。

——因为“采”所以是“菜”,翻译过来就是“菜菜”,再加上同音字,所以叫……

她不自觉开口,接上了记忆里的声音:“奈奈……”

“嗯?奈奈?”他愣了一下,这个发音……这孩子,难道是日本人?

失态只是一瞬间,少女很快恢复过来:“嗯,奈奈,你可以这么叫我。你呢,我总不能叫你‘喂’吧?”

“我们当雇佣兵的没什么名字好记,记个代号就够了。”他笑笑,启动车子,“叫我苏格兰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