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仁的生日◎
打完这一架,林景严老实了很多。他将银元用油纸包了,塞回铁盒,埋回银杏树下,再不碰触半分。
又是一个周六晚上,正赶上林景仁生日,林景信回来吃饭,林满慧到菜地去摘菜。
连脊房的南面有一大片自留地,四户人家开荒种菜,各有各的领域,平时互不干扰,偶尔打声招呼,扯把小葱、摘点豆角也不会介意。
林家兄弟种菜水平一般,平时都是老四林景勇撒种、浇水、施肥、除草,不过菜地总是显得比另外两家稀疏瘦弱。吴婶每次到菜地,总会忍不住贬低几句。
“家里没个女人当家就是不行,看这菜种的,跟豆芽菜一样。”
“唉!看这菜地就知道一家子都不像庄稼人的样子。”
“满慧也是个大姑娘了,就不伸手帮个忙?总让哥哥们照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哦。”
自木系异能晋级,林满慧到菜地的时候便多了起来。经她侍候过的菜地大为改观,左邻右舍都啧啧稀奇。
在木系异能的滋养之下,菜地一片生机盎然,一走近就被这一大片的绿色所吸引。虽只有三畦地,面积不过一分,但却种了不少品种。光看长势,就比周边的菜地丰茂许多——
小葱只占了两排,却绿意盈盈,根根小葱管立得笔直。空心菜长势良好,叶片翠绿、菜梗鲜嫩,一掐就断。西红柿繁茂无比,每一株都分枝很多,挂满果实,有的红有的青。辣椒长势喜人,株株像小树苗一样。搭建的瓜棚底下挂着蒂部还有小花、长满毛刺的嫩黄瓜。
林满慧走到菜地,先弯腰摘了半篮子空心菜,心里想着:菜叶用蒜蓉清炒、菜梗放点油渣、豆豉炒,一菜两吃,挺好。
摘下十几只辣椒、三个西红柿之后,林满慧钻进棚架,寻到三根老黄瓜、两根嫩丝瓜,林满慧拍了拍手掌,拎起装得满满的菜篮子,转身返家。
林景仁匆匆从泥路边走来,见到林满慧喊一声:“小妹,肉买回来,我去供销社打酒,东西先放这儿了啊。”说罢,顺手将包着肉的荷叶搁在窗台,转身离开。
林满慧挎着菜篮子,响亮地应了一声。
吴婶从屋里窜出来,动作矫健无比,嘴里夸张地叫道:“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们家舍得买肉、买酒了?”
一边说话,一边拿起东边正屋窗台上搁着的荷叶,打开来看见是一整条五花肉,满眼冒光、口水长流:“啧啧啧,这怕是有一斤肉!好肥膘!你们这是真舍得。”
看到旁边有一根大筒子骨,吴婶毫不客气,一把拿起骨头就往屋里走:“这骨头一点肉都没有,你们也不得吃,莫浪费了,给我家小白磨牙吧。”
林满慧刚从菜地走出来,踩在垫脚的碎砖头上走不快,眼睁睁看着爱贪小便宜的吴婶把这根大骨头拿回家,只来得及扬手喊了一句:“喂,你——”
吴婶跑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进了屋。看着晃动的门帘,林满慧摇了摇头,现在跟着进她家去抢这根骨头?
——多没意思。
不如等她把骨头汤炖好了再一锅端!像她这种爱占便宜的人,吃了亏才会肉痛。
林满慧抬头冲着夕阳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走到窗台下将那刀五花肉放进菜篮,一起拎到厨房,递给正在水池边忙碌的林景勇:“四哥,菜来了。”
林景勇厨艺源自天生,哪些菜该焯水,哪些菜宜清炒,哪些菜可以加点酱油烧,他只看一眼就知道。对林景勇而言,即使是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这回有肉有菜,还怕不够丰盛好吃么?
林景勇一边洗菜,一边问:“你和老五正在长个子,我不是让老三带根骨头回来,炖骨头汤给你和老五补营养吗?怎么只有肉没骨头?”
林满慧手一摊:“被吴婶拿了。”
林景勇将手中空心菜往篮子里一放,大声道:“她,她这人怎么这样!随便拿我家的东,东西,也不打声招呼。”
一着急,林景勇又开始结巴。
林满慧慢悠悠地说:“没事,四哥,等她们家炖好骨头汤,我再去端回来。正好,还省了柴火和盐。”
林景勇被她逗得笑出声来,这一笑,先前的怒意就消散不见。他摇了摇头,继续收拾手里的菜,道:“今天做个红烧肉、肉末豆腐,还有一条青鱼斩了煎鱼块……”
他看一眼篮子里的老黄瓜,对林满慧说:“去扯点紫苏叶来,炒黄瓜、煎鱼都要用到。”
林满慧“哦”了一声,起身出门,刚走到正屋与里屋相连的门边,听到林景严在屋里哼唧:“让我出去转转吧,让我出去转转吧。”
林满慧扑哧一笑,走进里屋,对因为菜场打架一事,被三哥罚在屋中背书的林景严道:“才两个小时,你就坐不住了?”
林景严见到林满慧忙放下书,讨好地说:“小妹,三哥说由你监督我,你就让我出去转转吧,太闷了。”
林满慧笑着点了头,林景严嗷地一声叫,从里屋飞窜而出,坐在檐廊之下,感受到一阵热风吹来,看着前面绿油油的菜地,林景严顿觉遍体舒泰,咧开嘴笑了:“不让出门,憋疯了。”
林满慧嘱咐了一句:“五哥,你可千万别出门,不然三哥回来揍你。”
林景严点头道:“好好好,我就坐在这里,保证不出去。”
林满慧抿嘴一笑:“你坐着,四哥让我扯紫苏叶子。”
紫苏在湘省很常见,菜地、路边时不时冒出一大丛。东屋边的草丛里就长了不少,深紫色在一片绿意中十分显眼。林满慧伸手过去,揪下几片紫苏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紫苏叶有半个手掌大小,边沿呈锯齿状,阳面紫色,阴面泛青,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可以除腥、提香。
拿着十几片紫苏叶走进厨房,林满慧还想帮忙,却被林景勇赶出去:“厨房都是油烟味,你别留在这儿,出去玩吧。”
林满慧没事做,给自己和林景严倒了杯农家凉茶,端把竹椅坐到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西边的晚霞。
霞光之下,有人劳作、有人行走,有孩子嬉戏打闹、有母鸡领着崽儿觅食、有土狗四处乱窜……这样的农家风光,和平、安宁。
炊烟渐起,厨房有阵阵肉香味袭来。林景严闻到久违的红烧肉味道,仰脖喝了一大口凉茶,心里痒痒的:“好久没吃肉,真馋呐~”
林满慧嘴角渐渐上扬,眼中郁色尽数消失,心情一片平静——一家人安然无恙,食有肉、居有屋,还求什么呢?
看到远处并肩而来的两个高大男人,林满慧的嘴角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冲来人挥了挥手:“二哥,三哥,你们来了。”
饭菜还没有好,三兄弟一起坐在檐廊下歇凉。林满慧从屋里拿了把破了边的大蒲扇递过去:“天热,扇扇风。”
她对一个星期没有归家的林景信说:“二哥,我种的西红柿结果了,味道不错,给你摘点当水果吃吧?”
林景信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满慧走到自家菜地,摘下两个红通通的西红柿,刚直起腰便听到吴婶隔着门帘对她喊:“满慧,也给我摘两个,不要太红的,炖骨头汤带着酸味正好。”
林满慧真被吴婶这爱占人便宜的性格打败了,没有理睬她,直接踏着垫脚的碎砖走回檐廊,到厨房冲洗了一下,挑了个最红的交到林景仁手中。
林景信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不错。”
他对吃的不讲究,吃饱就好,平时更没有吃零食、水果的爱好。但这个西红柿汁.水饱满、入口酸甜,带着股奇特的清香味,竟是出奇的好吃。
林满慧看他吃得眉眼弯弯,一脸的享受,笑着说:“哥你慢慢吃,菜地里还有呢。”
说罢,她扯下一把金银花藤,快手快脚地编了个篓子,再一次走进菜园,将一畦菜地里泛红的西红柿摘了下来,足足装了七、八个。
一畦西红柿,只剩下颜色泛青、刚长出来的果子还挂在枝头。
看到林满慧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来往于菜地、檐廊,林景仁与林景严相视一笑:“小妹现在身体好了,可真勤快。”
林景信转过脸看向菜地,提高声音道:“小妹不用摘那么多,我一个就够了。”
林满慧拎着草篓子走过来,将西红柿搁在林景信椅子旁边:“没事,二哥难得回来一趟,多吃点。”
走廊中间屋蓝色布帘一掀,胖胖的吴婶走出来,一眼看到那一篓子的西红柿,双眼放光:“哟,难得满慧丫头大方一回,摘了这么多送给我啊?多谢多谢!”
她迈着碎步跑来,弯腰就要提这篓子。
一只手横过来,正压在篓子边沿。吴婶感觉一股大力袭来,篓子便似钉在地上一般,挪动不了半分。
吴婶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嘴就骂:“什么意思?邻里邻居的,连两个西红柿都舍不得?”
林满慧这一次没有惯着她,弯腰出手如飞,一把拎起草篓子换到右手边。
吴婶吃瘪,气得肝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起来:“当家的快出来啊,打人了~林家兄弟欺负邻居了~”
门帘一动,厨师梁水根走了出来。
梁水根是吴婶的爱人,在三分场食堂当厨师,平时油水足,长得脸圆腰肥肚子大,听到声音跑出来,正对上林满慧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水根心一突,咳嗽一声,假意责怪吴婶:“你这人也是,邻居家种的菜哪里随便拿?”
林满慧微微一笑:“有一无二。吴婶刚刚拿了我三哥刚买回来的筒子骨,现在问都不问直接上手抢,这样的毛病,梁伯您可不能不管。知道的呢,说吴婶爱占人家小便宜,不知道的呢,以为梁大厨在食堂是拿惯、偷惯了的呢。”
梁水根一听这话,一巴掌呼上去,正抽中吴婶后脑勺,吴婶的发髻被打歪,头发披散下来,看着十分狼狈。
梁水根咬牙恨恨地骂道:“我打你这个不晓事的。”
林景严在一旁哼了一声:“梁伯你一家四口,三个男人都在三分场工作,收入不错,我家父母都不在,只六兄妹相依为命,怎么还好意思占我家的便宜?”
林景仁脾气上来,一瞪眼大声道:“我刚买的骨头呢?赶紧还回来!不然休怪我拳头无情。”
梁水根端着一口大砂锅从屋里出来,一股骨头汤的浓香味飘散开来,
梁水根脸上有些讪讪的:“我,我帮你们炖了锅大骨头野藕汤,这就给你送到厨房去……”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梁水根已经侧身顶开布帘,径直走进东屋。将砂锅放在厨房,和林景勇交代一声,空手而出。
林景勇追出来将空砂锅还给梁水根:“梁叔,你的锅。”果然还是小妹说得对,吴婶拿走一根大骨,却贴上一锅藕汤,吃亏的是她不是我们。
等梁水根拿着砂锅进了自家屋,檐廊下这才响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在这一片笑声中,林景信神情间却略带些忧郁,面色苍白、眼睑泛青,显然遇到了烦心事。
林满慧走到他身边,悄悄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林景信垂下眼帘,看着脚背:“贺玲妈妈的病更重了,今天一直在那里哭,我看着心里不落忍。”
“贺玲?”林满慧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林景仁凑过来问:“贺知青怎么?她妈妈做完手术了吗?好了没?”
林景信摇头:“贺玲妈妈手术前又出了些问题,据说还得用一种特效药才能手术,写信给她要钱呢。”
还要钱?当林景信是提款机么?林满慧嘴角一垮,整个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林景信没有察觉到小妹的不愉快,还在为心上人难过,继续说道:“我看到贺玲为妈妈的病情掉眼泪,就想到我们的妈……”
一说起母亲,林景仁与林景严沉默下来,恻隐之心顿起。
林满慧站起身:“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不一会儿,林景勇走出来:“可,可以吃饭了。”
晚餐很丰盛。
一大盆红烧肉摆在方桌正中央,酥松软烂,色泽暗红,闪着油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大骨藕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皮子,洒上葱花,香气扑鼻,林景勇盛了一大碗放在林景严、林满慧面前:“多喝骨头汤,长得高、长得快。”
林景严眉开眼笑:“好好好。”
林满慧用异能种出来的菜爽脆、鲜嫩,味道非凡品可比。西红柿炒鸡蛋、紫苏黄瓜、蒜蓉空心菜叶、豆豉油渣炒菜梗……家中饭菜香气扑鼻、口味丰富,连林景信这么一个不重口舌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个九成饱。
林景信在林场吃的是食堂,他一向节省,舍不得打肉菜,这一口气吃到这么美味的硬菜,感觉满嘴都是肉香味,赞不绝口:“老四这厨艺,简直突飞猛进!”
林景勇搔了搔脑袋,不敢居功:“是小妹现在种菜水平高,产量高不说,还味道好,黄瓜和西红柿我们天天当水果吃。”
林景信看一眼林满慧,欣慰点头:“小妹长大了。”
日子可真是熬出来了,以前大家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养到十几岁,生怕一不小心她和母亲一样闭眼离开。攒了那么久的钱,不敢吃不敢穿,指望着带她去做手术一劳永逸。现在多好啊,不用做手术她便痊愈,健康、活泼、能干。
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必节衣缩食,日子现在有了奔头。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平日里大家也就是心照不宣地吃顿饭,从来不提生日二字。一桌子五个人,上班的老二、老三、老四喝酒吃菜,上学的老五、老六喝茶,一家子其乐融融。
军山农场产粮,自然少不了酒厂,自酿的军山米酒口感微甜,度数不高,但后劲十足,林景仁向来不敢敞开来喝酒。今日难得快活,拉着林景信开始推杯换盏、呼兄唤弟。
酒足饭饱,林景仁喝得有点多,面孔微红、酒气扑鼻,说话有点大舌头:“老五啊,给你哥打打扇,太他妈热了。”
林景严翻了个白眼,但依然听话地拿起蒲扇帮三哥扇风。
林满慧走进里屋,从书柜上取下一个小罐子,里面放着自己前几日上山采的葛花,米粒大小,晒干收好。抓了一小撮放进茶杯,用开水冲泡,稍微晾凉便递到林景仁手中:“三哥,喝水。”
林景仁眼神有些迷离,朦胧间看到母亲走来,温柔而慈爱。喉咙口似乎被堵了什么,乖乖地接过茶杯,顾不得烫,一饮而尽。
一杯葛花水喝下,不过片刻,先前还觉得头昏烦渴、胸膈饱胀的林景仁眼神渐渐清明,他定定地看向林满慧,眼中多了一丝怀念:“小妹和妈妈越来越像了。”
听到三哥说自己像母亲,作为家中唯一的一名女性,林满慧忽然觉得责任重大。
林景严嚷嚷道:“小妹,你给三哥喝的是什么?吃独食,要不得啊……”
林满慧给每个人都泡了一杯,解释道:“这是我在山上采的,葛藤花将开未开时,摘下晾干,解酒、解渴效果不错。”
作为末世的高阶木系异能者,对各种植物、草药的知识,慢慢积累下来也足够在这个世界应付普通的病症、不适。
几兄弟咂巴嘴,细细品味:一股草木清气,味道一般般。不过,一杯水下肚,的确有提神的功效。
林景信犹豫再三,终归还是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老四,咱家不是还存了些钱吗,要不就再借给贺知青两百吧?”
林景勇一听借钱就跳了起来:“上次借的两百还没还呢,现在又借?我家又没开储蓄所!”
林景信一脸的郁闷:“看到贺玲的眼泪,我是真的心里难受。”
林景严问:“贺知青开口找你借钱了?”
林景信摇摇头:“她哪里还好意思开口呢?我上次给了两百她都寄回老家,原以为母亲病情能够好转,哪知道最近收到信,说又变得严重,必须用特效药。她想回家一趟,可是没有钱,跟我哭诉呢。”
林满慧在一旁听着,眼前浮现一朵白莲。
哭哭啼啼地诉苦难处,却不开口要钱,等着对方心疼主动拿钱出来,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连借条都不打,也没有任何承诺。
到时候她一走了之,林景信连叫冤的地方都没有:你是她什么人?一切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奉献,贺玲什么都没说。
林景仁不解地问:“二哥,贺知青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这么巴心巴肝地对她?这些钱我们当时省下来多艰难啊,怎么说借就借呢?哦,不!她都没说借,就你想给,是吧?”
林景信喝了几口酒,胆气壮了许多:“这省下来的钱,总归有我一部分吧?难道我就做不了主?贺玲有难处,我不伸手帮一把,心里过不去。”
林景仁虽说同情贺玲的遭遇,但还有理智:“有难处的人多了,难道我们能个个都帮?现在家里好不容易松动一点,你就想把钱都借出去,将来有了事怎么办?我们兄弟四个要不要成家?小妹要不要出嫁?老五、老六要不要读书?万一谁生病了要不要治?二哥,你要想清楚啊。”
林景信抬手死命地抓了一把头发,整张脸皱成了一团。他没有读完高中,这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贺玲高中毕业之后来到农场当知青,知书达礼、柔弱文秀,处处都长在他的心坎上,让他产生浓浓的保护欲。
虽说贺玲没有明确接受过他的爱,但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这难道不是一种态度吗?他这辈子就认定贺玲,将来如果娶了她,她的事就是他的事。现在不帮忙,将来她若埋怨他,怎么办?
林景仁一跺脚:“你俩连关系都没明确,我不同意再借钱。”
林景勇大声道:“家里刚把买收音机的钱给出去,现在只剩下五百多,自行车我都舍不得买呢。你看看我们农场,哪家没一、两辆自行车?借钱给贺玲,那也得量力而为是不是?”
林景信听兄弟们都反对,脸胀得通红,捏着拳头咬着牙,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那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母亲病重掉眼泪,明明有能力却不肯帮忙,我觉得没脸!”
兄弟之间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那种让人窒息的紧绷感让林满慧感觉有些烦恼。
“那个,要不然让三哥去问问贺知青,她需要借多少钱?”
林景信猛地抬头:“不!这事儿贺玲说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毕竟这是她的家事。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向别人开口。”
林满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听人说,贺玲在知青点和不少人开过口借钱。”
林景仁说:“对啊,我也听说过……”
林景信从椅中霍地站起,脸色变得僵硬:“你们打听她做什么?她这个人脸皮薄,为人清高,知青点不少人看不惯她,说她坏话的人肯定不少,你莫瞎听人家说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林景信看来,贺玲文弱、清高、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哪怕自己受苦也不愿向别人低头。家人说一千句,都抵不过贺玲掉两滴眼泪。
林满慧没有再吭声,反正现在只要是阻止林景信的话,落在他耳朵里都是错的。
林景仁气得也跳了起来:“你急什么!借了我们家两百块钱,连个借条都没打,还想怎么样?我去打听打听都有错了?原本我还同情她母亲病重,现在看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宝贝疙瘩,可不是我的!”
兄弟俩四目相对,眼珠子瞪得溜圆,火.药味渐浓。
到底老三当家时间长,积威犹在,林景信率先败下阵来,他转过脸,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嘟囔道:“凶什么凶!哪家弟弟敢吼哥哥。”
林景仁的嗓门很大,一开吼老四、老五顿时吓得不敢开口说话。
林景仁气得脑仁疼,又喝了杯凉茶,勉强压住那股愤怒,道:“二哥,不是我凶,实在是借钱这事说破天了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你自己的钱,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我没有二话。但公中的钱,得大家商量着用。”
林景信很为难,纠结得一张脸都皱巴巴的。他搓着手,半天说了一句:“那怎么办?看到贺玲伤心,我心里难过啊。”
林满慧很想说:她伤心、你难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偏偏是一家人,兄妹感情好,看到二哥这幅模样,大家有些于心不忍。
一时之间,家中安静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景勇站起身“啪”地一声扯亮白炽灯泡。深绿色的铁灯罩将灯光聚拢,在地面投出一个大大圆圆的光柱。
灯光映照下的墙壁,显得不太光滑,深深浅浅的凹凸出阴影。
窗外夏虫悉悉索索地响着,林景勇在一旁给大家打着蒲扇,暑热渐散,烦躁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
林景严挪了挪屁股,提了个建议:“二哥,要不你托个人去提亲?结了婚是一家人,我们帮贺知青也名正言顺是不是?”
林景勇虽然不愿意再拿钱出来,但听老五说的也有道理,便没有反对。
林景信脸色微红,神情有些忸怩:“可是,挟恩求亲,非君子所为。”
林景勇也有些急了:“这,这也不行,那,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咱们家这点钱存了好多年,多不容易啊。我不同意借!谁知道能不能治好,万一是个无底洞怎么办?”
林景仁不耐烦了,掀帘走出屋,站在廊下望着昏暗的室外,冲着屋里说道:“这事谈不拢,就不要再谈了。二哥,我们出去走走。”
林景信在屋里应了一声,和老三一起走了出去,两道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林景严与林景勇对视一眼,同时翻了个白眼:“瞒着我们俩说私房话,哼!”
半个小时过去,两人依然没有回来。
屋外有手电筒的光芒晃动,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隐隐听到女人怯怯的声音:“林景信……”
林景勇走出屋喊了一声:“是谁?”
对方关掉手电筒,快步走过来,是位年青女子,白色小碎花短袖衬衫、黑色棉布长裤、朴素的黑布鞋,一条大辫子搁在胸前,眉眼清秀、体态婀娜。
林景勇不认得眼前这个女人,再问一句:“你是谁?”
也许是走得急,女人的额头有汗珠滴落,她喘匀一口气,左手绕着辫梢,侧着脸柔声道:“我,我是贺玲。请问林景信在家吗?”
原来是借钱的女知青啊,林景勇上下打量着她:“我二哥刚出去散步,还没回。你,你进来坐坐吧?”
贺玲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打了个转儿,显得十分柔媚。林景勇平时与女性接触少,脸一红,慌忙拖出把竹椅放在檐廊下,道:“你坐。”
贺玲道了一声谢,动作优雅地坐下,看向林景勇,微笑道:“你是林景信的弟弟吧?”
夜风送来一股成年女性的馨香,林景勇的脸更红了,他回了一句:“我,我是老四。”便急步走进屋,对正在灯下看书的林满慧说,“贺玲来了,你去和她说话吧。”
林满慧抬起头,诧异地问:“她怎么来了?”
林景勇摇头:“不知道。”
林满慧放下书,轻手轻脚走出屋,坐在贺玲身边,借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审视着这个书中害得林景信单身一辈子的女人。
皮肤细腻,眉弯眼细,唇红齿白,是个清秀美人。
贺玲感觉到林满慧的打量,侧过脸迎上她的目光,温柔地说:“你是林家小妹,我们见过的。”
这一回的贺玲,形容举止与上一次不同,姿态摆得很低,看来是有求于人。
林满慧问她:“贺知青,这么晚了你过来找我二哥,是有什么事吗?”
贺玲点了点头:“是啊,有点急事。”
林满慧继续问:“可以告诉我吗?”
贺玲面色有些发白,咬着唇,摇了摇头。
林满慧凑近她身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这么晚,你一个人过来,知青点的人知道吗?”
贺玲再一次摇了摇头。
林满慧道:“如果被别人知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贺玲的脸色更白了,嘴唇一直在哆嗦:“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没有人肯帮我,只有求你们。”
在那本书里,林景信只是个炮灰小配角,着墨不多。贺玲到底是怎么骗了他的心与钱,林满慧不得而知。眼下她只知道一件事:贺玲已经从林景信那里拿走了两百多块,现在又想如法炮制,再拿两百。
或许她知道这钱不好拿,趁夜过来行哀兵之计。
林满慧道:“你不能单独和我二哥见面,不然被巡逻队的人抓住,我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贺玲柔声道:“我知道的,所以我到你家来。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呢。”
这女人!滑不留手。
林满慧单刀直入:“你要找我们家借钱?”
贺玲低下头,没有说话。
林满慧返身从屋里取出纸笔,放在她膝上:“上次借的钱,麻烦你先写个借条。”
贺玲愕然抬头,望向林满慧。
林满慧皱眉道:“我们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有钱人,这些钱都是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你想再借,先把上次借的钱打个借条来。”
贺玲没有想到林家小妹是个硬茬,说起话来带着刺、淬着火,她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紧抿,就是不吭声。
林满慧慢慢坐直,态度变得疏离:“我二哥不好意思开口,我却敢开这个口。你借了我家这么多钱,竟然连个借条都不肯打,这是当我们家的人都是傻子么?”
贺玲两手搁在身侧,双腿稍动,任由膝上的纸笔滚落在地。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面上却不急不慌:“这是我和你二哥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姑娘不懂事,我不怪你。”
林满慧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难缠,她双目微眯,牢牢地望向贺玲,忽然大声道:“四哥!你过来。”
林景勇屁颠颠跑出来,问:“小妹,怎么了?”
林满慧道:“四哥,贺知青不肯打借条,怎么办?”
林景勇有点懞,呆呆地看向贺玲。这人拿了自己家两百多块钱,竟然连个借条都不肯打?
贺玲的眼中渐渐有泪光闪动,她强忍着泪水,哽咽道:“小妹,你何必这样欺负人?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打借条,我只是说这是我和你二哥之间的事。要打,也是打给他是不是?”
林景勇一听也有道理,便对林满慧说:“小妹你莫生气,打借条的事等二哥回来再说嘛。”
气死了!
林满慧真要被眼前这个贺玲气死,恨不得扯条藤蔓过来赶她走。
骂她吧?她一副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的大度模样。
讲道理吧?她的目的就是要钱,为了钱连名声、脸皮都不要,讲什么道理!
打她?到时候被她要死要活地讹诈上,更是得不偿失。
何况,和她之间还隔着个林景信。林景信当她是个宝,除非他自己认识清楚,否则谁说也没有用。
林满慧站起身对林景勇说:“四哥,你把存折给我保管。反正这个钱,我不借!”
一而再、再而三,还有完没完?
满慧不按常理出牌,贺玲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林景勇倒是兴奋地转身回屋,一把将那个烫手的巴掌大小绿色小存折塞进林满慧手中:“小妹,给!”
林满慧将存折放进口袋,在细密的棉口袋布上拍了拍,冲着贺玲一挑眉:“现在,我是家中管钱的人。”
同是女人,贺玲感觉有些棘手。她没有同性缘,自小就没有女性朋友。知青点同屋的几个女知青都不喜欢她,私下里排挤她,有什么事都不肯和她通气。
对付男人,贺玲很有经验。只需低头妩媚一笑、转头柔弱掉泪,男人就像傻子一样任她差遣。
她在家乡有一个恋人,是她的高中同学,留在家乡炼油厂工作,每个月都会借母亲之名寄信寄物。
她在农场有一个忠仆,那就是林景信。他为人老实听话,对她言听计从,农场劳动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帮忙,她恐怕早就累死了。
在她看来,能够驱使男人为自己效命,那是一种本事,根本没觉得有半分羞耻。至于爱……抱歉,没有。即使是恋人,也不过是她留在家乡的一块垫脚石。
贺玲的这番心思深深藏在心底,不露半分。林景信对她倾尽所有,听他说家中为小妹治病存了一笔钱,她成功地通过哭穷卖惨拿到了两百块钱。
母亲生病确有其事,贺玲也为此担忧,但并没有她描述的那么严重,更不需要那么多钱。林景信给她的钱,她寄了一百块回家,其余都留在手里,就是为了早点摆脱这个破农场,回到家乡幸福生活。
上个月恋人写信告诉她,门路已经找好,有个顶职进厂的机会,让她想办法返乡。进厂工作,再不需要天天挽着裤腿到田里劳动、闻那奇臭无比的粪水味、和五个知青挤一间屋睡觉。贺玲只要一想到这,就心头火热。
如何才能返乡?眼下唯一能够返乡的路径,要经过三道关卡。
第一道关卡:医院开具病退证明,证明你身患重疾、无法劳动。
第二道关卡:革委会签字盖章,认可你在农场表现优秀,做出很大贡献,允许返乡。
第三道关卡:派出所户籍管理部门办理相关手续,出函同意将个人社会关系从农场转出。
哪一道关卡都艰难无比,没有后台就只能靠钱疏通。
贺玲找到农场医院,花了些功夫,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麻醉药剂,成功伪装成心衰症状,开好病退证明。可是返乡报告送上去一个多月,革委会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前几天恋人来信催促,说她再不回来,顶职工作恐怕要泡汤。她心急如焚,隔三岔五往革委会跑,送钱送礼赔小心,可是花出去一百多块连半个真正管事的都没见到。
下午无意间听林景信说,楚寒收了林景严当小弟,一家人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无影无踪了。
楚寒,那可是革委会的实权领导,说一不二,人人畏惧。只要楚寒一句话,自己的返乡申请不就可以顺利盖章?
贺玲对自己的姿色与手段很有信心,只要她勾勾手指头,还有男人不低头?她吃过晚饭后越想越觉得可行,一刻都不肯再等,一路走来,夜色已深。
没想到林景信不在家,贺玲不敢轻易表露真实意图。
她抬头看着林满慧,再看看站在一旁的林景勇,笑容有些勉强:“小妹,我只是担忧母亲的病情,没有别的意思。我父亲早逝,母亲把我抚养长大,吃了很多苦。现在我无法在她跟前尽孝,心中难受。你们是吃过丧母之苦的人,应该能够体会我的这份难受吧?”
林满慧眼神清亮而冰冷,半点不为她所动。
林景勇倒是起了同情心,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母亲肯定会好起来的。”
贺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泪花闪动。林景勇悄悄瞟了林满慧一眼:“小妹……”
林满慧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林景勇缩了缩脖子,没敢再继续说话。
突然安静下来。
左邻右舍屋里都点上灯,隐隐有收音机的音乐声、谈笑说话的声音响起。蚊子与飞蛾顺着人声、灯影扑过来,贺玲皱着眉毛坐在椅中,时不时挥舞右手,驱赶着密集的蚊虫。
远处土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景信疾步而来,惊喜地叫道:“贺玲?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