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盯着面前的地图, 看到上面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两个字,不由得陷入疑惑。
他抬头看看皇上,问道:“皇上, 这是……”
“前些日子派你去寻新陵选址, 朕瞧过了, 易县那处不错, 帝陵就建在那里。”皇上说道。
“臣弟明白,那这一处是作何用?”怡亲王指着地图上另一处,紧靠孝陵景陵,上书一个“后”字。
“此处便建后陵及妃陵, 你觉得如何?”皇上神色淡然, 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震俗。
怡亲王有点懵,仔细把皇上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想, 才明白过来, 皇上这是要将帝陵和后陵分开, 不仅如此,妃陵也要紧挨着后陵,可这样一来,皇上那边不就成孤家寡人了吗?
“皇上,恕臣弟直言,此举不妥。”怡亲王将自己的顾虑细细说出, 万万没有让皇上一人在帝陵孤零零的道理。
皇上瞥他一眼, 眸中意味晦暗不明,像是在怀疑怡亲王的心智, 他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贵妃自会与朕葬在一处,同在帝陵。”
怡亲王愕然, 复又很快收敛好惊讶的表情,圣意不可违,况且这还只是皇上的身后事,不是什么影响民生的大事,他只管听着就好。
“臣弟知道了,皇上放心,臣弟会将此事办妥,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怡亲王颔首道。
他办事,皇上向来是放心的,但还是嘱托了一句:“那些杂事就交给下面人来办,你腿疾稍愈,切不可劳累了。”
怡亲王连连应声,感激皇上的挂念。
皇上派苏培盛将怡亲王送出御驾,苏培盛自是恭恭敬敬地给怡亲王引路。
怡亲王临出了御驾,估摸着皇上看不到自己这边,朝苏培盛问了一句:“苏公公,你侍奉皇上已久,可否告知本王,皇上今日为何要提及此事?”
这句话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揣摩圣意了。怡亲王素来谨慎小心,从不多问,只是今日皇上这安排实在是古怪,他必须得弄清楚。否则将来修建陵墓,这里头的装饰,外面的规格,都是要靠他拿主意的,若是不清楚皇上的用意,那他这活儿就办不好了。
苏培盛笑笑,并未想过要瞒着怡亲王。皇上派他来送,或许就是存了让他给怡亲王透口风的心思。
“王爷莫急,皇上的意思哪是奴才能看透的,只是奴才长久在皇上面前伺候,有些事儿难免听了一嘴。奴才旁的不清楚,只这后陵一项,王爷大可不必费太多心思,着工匠按规制建好即可,而且这事宜早不宜迟,奴才估摸着,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用到了。”苏培盛笑着弓腰一拜,就和怡亲王告辞了。
怡亲王站在原地,耳边还回荡着苏培盛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心里不由得打鼓。
听苏公公这意思,皇上和皇后娘娘之间已有不睦,不然怎么会将帝陵和后陵分开呢?不仅如此,皇后娘娘的身体怕是也不太好了……
苏培盛说后陵不久之后就能用到,不就是说皇后即将薨逝吗?怡亲王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忙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想法扫清。
他只要清楚怎么办差即可,其他的事儿,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怡亲王恢复来时那稳重镇定的神情,折身往回走。
*
热河行宫已修建多年,尤绾上回来的时候,这行宫尚有不完善之处,如今已经向周围扩建许多,行宫各苑也更为古朴精美。
皇上每日都在澹泊敬诚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尤绾便住在离这正殿最近的烟波致爽。
烟波致爽因“四围秀岭,十里澄湖,致有爽气”而得此名,这座院落环境清幽,四面古松参天,十分素雅清净。
几个阿哥们们住进了正殿另一边的万壑松风,此处地处高岗,前临清池,仿照南方园林的样式,其间散落着错落有致风格多变的小型宫殿,正适合几个孩子分开居住,再每日按时同去读书。
但来了行宫,哪还有人能静下心来学习,皇上也不比在宫中严苛,往往能给孩子们放半日假,让他们跟着大人们出去参加木兰秋围。
元哥儿他们已经能够自己骑着马打猎,瑞哥儿和欢哥儿年纪还小,偏偏也都不愿意闲着,跟着叔叔们出去跑。
欢哥儿如今的个头,踮起脚来都摸不着马腹,还每日坐在十六爷的马背上,扬着小鞭子,嘴里吼吼哈哈地喊,看起来比哥哥们都要威风。
宜尔哈的骑射工夫还跟不上他们,现下也一改往日懒散的做派,让师傅好好教她,争取赶上一次行围。
尤绾懒得去马场晒太阳,热河行宫里景致颇多,如今已有四五十之数,周围还有许多寺庙皇庄,她每日逛一两个,等到回紫禁城的时候,还不一定能逛的完。
她如今就是每日和裕嫔她们喝喝茶看看景,行宫里的一应事务有内务府统管,她只问些要紧事,天天轻松极了。
就在木兰秋狝进行到一半时,京中突然传来皇后病重的消息。
皇后患病已有好几年,但太医院从没像这回这般着急过,派人快马加鞭赶到热河来,向皇上禀告皇后的病情。
尤绾那时正在澹泊敬诚殿旁边的四知书屋随驾,皇上一时兴起,要给她画像,尤绾拗不过,只好拿了一把团扇在窗户底下摆姿势。
待听到来人禀报,她惊讶得手里的扇子都掉了。
皇上没有半点惊愕的表情,仿佛皇后病重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似的,反而倒是不悦地看了尤绾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把团扇弄掉了。
尤绾更为不悦地回瞪,皇上轻咳两声低头继续作画。
那跪在地砖中央传信的奴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皇上一点都不着急,他也不敢乱动,只能匍匐跪地,静待皇上施令。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皇上才终于停下了笔,抬眸去问那地上的人:“太医院怎么说?”
那奴才答道:“回皇上的话,太医院方院判一直亲自掌管皇后娘娘的脉案,每三日一回的平安脉,也是方院判去诊的。方院判说皇后娘娘的病情在两月前也有好转,但近半月不知为何,突然加重,太医院前前后后施了许多方子,都无济于事。再这般下去,恐皇后娘娘的凤体……”
这奴才不敢再说了,皇上只吩咐他退下,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待人走后,尤绾走至皇上身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皇上,她拿扇子戳了戳皇上的肩,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自然是皇后的病情,”尤绾笃定道,“快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上扬扬眉,顾左右而言其他,拿着才画好的美人图递到尤绾面前:“你看看,像不像你?”
尤绾见他故意不答,才懒得去看那画,撇开眼睛嘴里直道:“不像不像,我才没那么丑。”
皇上轻笑一声,将她牵到桌前:“你且看一眼,我就告诉你。”
尤绾迅速朝那美人图扫了一眼,连上面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清,就催促皇上道:“快说快说,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这般心急,皇上只能好笑地摇摇头,将画收好放到一边,和尤绾尽数说了皇后之前的谋划和行动,并将自己派人将香料放进景仁宫的事情一一道来。
尤绾刚听了个开头,心里便气得不打一处来。原来在她没留意的时候,皇后已经想过要害元哥儿。那香料害人于无形,这样的隐私手段,元哥儿一个孩子如何应付得来。
皇上见她脸都白了,忙将人拥进怀里安抚,轻声道:“莫怕,我早已处理妥当,咱们元哥儿身边定然是干干净净的。”
“我就是后怕,皇后那边已经有了四阿哥,她联合宗室,勾连朝臣还不知足,居然还要夺元哥儿的性命!”尤绾气得眼眶都红了,恨不得立即跑回紫禁城去,给皇后一个教训。
皇上拍拍她的肩,声音放缓了些:“她做下这样的事,朕却暂时不能废了她。如今废后,朝中大臣定会上书求朕再立一位皇后,朕不愿见到这样的局面,只能暂时留着她的后位。”
尤绾闻言愣了愣,她满心只想到要让皇后得到惩罚,但不曾料到皇上竟连废后都想到了。她是汉军旗,又是包衣出身,若皇后被废,这后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尤绾还真没想过这一遭。
“我明白的,皇后如今已经自食恶果,但我想她做过的事不止这一回,你还得再派人查查。”尤绾说道。
皇后病重,无法庇佑她身边的人,这时候最能查清往日皇后做过什么。
皇上颔首,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当两人商论此事时,外门突然传来苏培盛的禀报声:“启禀皇上、贵妃娘娘,熹嫔求见。”
“熹嫔?她来做什么?”尤绾诧异道。
后宫这些嫔妃,是极少会到澹泊敬诚殿来的,因为尽管她们来了,也见不到皇上。
皇上闻言皱了眉,嘴唇微抿。
只听得苏培盛道:“回贵妃娘娘的话,熹嫔娘娘是听闻皇后娘娘病重,忧心皇后娘娘病情,特来请求回京侍疾。”
尤绾听了冷声道:“她倒是消息灵通。”
太医院这边才将消息送到皇上面前,熹嫔那边就知道了。不过尤绾清楚,自从皇后选中四阿哥后,熹嫔和皇后娘娘就来往十分密切,她那边的消息想来是皇后派人送过来的。
皇上对皇后已是厌恶至极,连带着对和皇后一系的熹嫔和四阿哥观感也很是不佳,面对熹嫔回宫的要求,他当然不愿理会,让苏培盛将人打发回去。
尤绾却出声拦住:“慢着,苏公公先别去。”
她牵住皇上道:“熹嫔与皇后关系密切,我想让她回去,派人跟着熹嫔,或许能发现什么。”
尤绾许久之前便怀疑熹嫔曾害过元哥儿,但那时有皇后替她遮掩,熹嫔之后也不曾有什么动作,尤绾便没有抓到她的把柄。
如今皇后病重,再无人给四阿哥造势,熹嫔无计可施之下,也许会做出什么。
尤绾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和皇上说出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便允她回宫。”皇上听罢,拧着眉心说道。
尤绾便让苏培盛去回熹嫔,着她准备回宫一事。
但尤绾不会放她一人回京,自己这边还点了严嬷嬷跟上。
严嬷嬷眼明心亮很是敏锐,皇后和熹嫔在她眼皮子底下,是闹不出什么大事的。
*
紫禁城,景仁宫。
往日平静的宫殿此刻更如死水一般寂静,不见半点生气。所有的宫人都牢牢低着头屏息站在墙边,不敢抬头去看那暗色帐子里,近乎脱相的皇后娘娘。
赵嬷嬷端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来到皇后榻旁,轻声叫着:“娘娘,娘娘,该喝药了。”
皇后娘娘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从嗓子里挤出刺耳干厉的声音:“拿下去!”
赵嬷嬷眼眶微热,手里的汤药几乎要拿不稳。
皇后娘娘这几日已经很难喝下药了,不过赵嬷嬷也知道,这些汤药就算灌再多也无用,她想不明白,皇后的病情明明有了痊愈的迹象,为何又加重了,太医院倾尽全力也是束手无策。
赵嬷嬷抹抹眼角,又端着药出来了。
她刚迈出门槛,便瞧见苏培盛迎面走来,后面跟着的是熹嫔娘娘。
“苏公公!”赵嬷嬷忙迎上去,立即问道,“是圣驾回京了吗?”
皇后病重,赵嬷嬷想着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会连夜赶回紫禁城的。
但苏培盛朝她摇了摇头,道:“圣驾尚在热河行宫,特遣熹嫔娘娘回来为皇后娘娘侍疾,还请嬷嬷让行。”
赵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到了这地步,皇上都没有回来。
她退到一旁,给熹嫔娘娘让路。
待熹嫔娘娘进去后,赵嬷嬷问苏培盛:“苏公公,那皇上可说何时回京,皇后娘娘身子越发不好,恐怕撑不了几日了。”
苏培盛只笑了一下:“嬷嬷这话问错人了,咱家不过是个奴才,怎会知道皇上的打算?嬷嬷别再说这话,咱家可答不上来。”
赵嬷嬷听见这话,心里猛沉。
听苏培盛这意思,皇上怕是不准备回京了,那皇后娘娘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