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朦胧的月光在枝叶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清梅正靠在廊下打盹,忽地瞧见主子拉着四爷从院门口跑了进来,她立即回过神来, 站直身子准备上前。
没料到主子下一刻却拦住她, 说道:“别过来, 你把院子看好来, 谁都不准到正房来。”
清梅怔愣地点点头,顿在原地不敢动。
只见主子拽着四爷的衣袖,将布料都攥得有些皱了,四爷也没恼, 任由主子将他推进房门。
后面苏培盛捧着个长条匣子, 尤绾接过后进了屋,没等下人们看清屋里的景象, 她便立即关了房门。
清梅好奇地凑到苏培盛旁边, 问道:“苏公公, 这是怎么了?”
苏培盛当然不敢说主子们的事儿,尽管那琴是他从库房角落里亲手翻出来的,苏大公公也只当不清楚。
“别乱打听,守好你的院子。”苏培盛说道,“还有两位小主子,可得让奶嬷嬷仔细看管着, 别等会吵醒了他们。”
清梅听不太懂, 只能应下,走到小主子们的房间里, 将苏公公的话传达下去。
她才说完,忽地听到正房里传来一阵一阵悦耳的乐声。因为被房门掩着,听得不太清楚, 清梅好奇地探出头去瞧。
几个奶嬷嬷立即给小主子捂上了耳朵,免得两人被吵醒。
清梅静静地听了一会,放轻了脚步走出来,似乎都生怕会惊扰到屋里的人。
她感叹道:“原来主子还会弹琴啊,弹得可真好听。”
清梅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看得苏培盛直牙疼。
若是被人知道了,里面弹琴奏曲的是四爷,那主子爷肯定会被人笑话死吧?苏培盛为了维护主子的名誉,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件事烂到肚子里,绝对不说与第二个人听。
房内,尤绾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抵住桌子撑着脸,饶有兴趣地盯着珠帘后的四爷。
这位置是她专门为四爷选的,珠帘在前面挡着,隐约露出后面弹琴的人,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四爷起初是十分排斥的,奈何尤绾坚持,四爷只好一掀袍子坐下,面前摆着他多年未碰过的七弦琴。
刚上手时,难免有些生疏,但是被尤绾目不转睛地盯着,四爷没一会儿就找回了感觉。
他这双手近些年来拿过刀弓碰过纸笔,倒是再没碰过这琴弦了。
四爷静心凝神,一曲终落,自己觉得发挥得不错,抬眸去看尤绾的反应。
尤绾半阖着眸欣赏完,忽觉耳边没声音了,才悠悠然睁开眼睛:“……这就没了吗?”
四爷面无表情,眼眸深沉地看着她。尤绾才恍如大梦初醒,十分给面子地鼓鼓掌:“挺好听的,清越婉转,余音绕梁,与方才的年格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爷听见她拿自己和年氏做比较,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直接问道:“你可有听出这曲子是什么?”
尤绾摇摇头,她小的时候没学过这些,四爷弹的她只觉得好听,可若要她听出门道来,那可真是难为她了。
四爷见她茫然不知的样子,便知道尤绾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四爷只好作罢,默默将琴收好。
尤绾见他情绪似是有些低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伤到他了,连忙从软榻上下来,走到四爷面前。
四爷垂着眸不看她,尤绾便追着四爷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真的觉得挺好听的。”
四爷抿紧薄唇沉默不语,尤绾见状,直接转过身去,道:“你肯定是嫌我不会欣赏,嫌我没见识,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弹曲了。”
她说的比四爷委屈多了,掀了珠帘就要往外走。
四爷忙伸手拉住她,将人从后抱住,有些无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冤枉我了。”
“那为什么不理我?”尤绾垂着眸,纤密的睫毛在白皙如瓷的脸上落下朦胧的阴影,让人看了便心生怜惜。
四爷忙道:“不是不理你,只是……”
“只是什么?”尤绾侧过头看他。
四爷忽地住了嘴,喉结微动,过了许久才道:“方才那曲子,选自《凤求凰》。我以为……你能听出来的。”
他说完这话,便再不出声了,视线移向他处久久不动,似乎这房间里烛台上的花纹,比尤绾还要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尤绾凝住半晌,忽地娇噗一声笑出来,转过身来抱住四爷,弯弯的眸子映着对方略显无措的神情。
她一笑,四爷更不自在了,耳尖通红。
尤绾黏到他身上,柔嫩的脸颊在四爷肩头蹭了蹭,嗓音里漾着甜:“这回就当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我以前没听过嘛,这是头一回。下次,下次你再弹,我肯定一下就能听出来。”
“别生气了……你看看我嘛。”
尤绾见四爷不说话,学着对方之前的动作,捧着四爷的脸转到自己面前。
四爷眼里浮起几分羞恼:“手拿开。”
“我才不要。”尤绾莞尔,注视着四爷深邃的眉眼,笑道,“你仔细想想,除了你,谁会给我弹这首曲子?我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四爷闻言,扣住她后腰的手掌收紧,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悦:“你还想听谁给你弹曲?”
尤绾眸中笑意越发浓:“这可就多了,什么年格格武格格,想来都是会一些的。改天叫她们来我这芙蓉院表演一遭,互相解解闷。”
四爷原本是自己乱吃了飞醋,听到尤绾这般说,那点子不悦早就飞走了,他唇角轻勾:“她们若是能进你这院子,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就按尤绾这个爱吃醋的性子,光是看到那些莺莺燕燕们,大概就够她烦心的了。
尤绾被他戳穿,脸颊微红,埋进四爷脖颈里,小声嘀咕道:“既然你知道,就不该往府里塞新人。”
“爷可没这么做过,你又再冤枉人了。”四爷笑着为自己开脱。
尤绾撇撇嘴不答话,四爷今晚的表现还算让她满意,姑且就饶过他一回。
以后再有这种事,她连四爷都不想理了。
*
第二日,年格格在花园弹琴的事就在后院传开了,众人都知道年格格撞上散心的四爷和侧妃,还没等见到人,就被苏公公带人请了回去,顺便还被罚了两个月的禁足。
这位年格格进府以来便是事情不断,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大家都顾忌着她的家世,不敢多说什么。
更何况年格格尚未承宠,谁能保证四爷以后对她不上心,故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过去了。
如今年格格被四爷禁足,大家才反应过来,这位出身显赫的格格在四爷眼中并没有什么地位,或许四爷看重她的家人,但这份重视,却落不到年格格的头上。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平日里被年格格责骂过的奴才们纷纷冒出了头。他们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一些小伎俩,但这也够折磨人的了。
年格格这边连着好几日没有热水,送来的膳食也是又冷又油。年亦兰素来是娇生惯养的,前世还住了两三年的紫禁城,哪里吃过这种苦?
她自己出不了院子,便指使身边的花露花月去正院禀告福晋,花露花月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府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福晋的眼睛,只是年格格还未出头,便已经触怒了四爷,以后怕是也不可能再得宠,福晋便懒得照拂她了。
专挑尤氏在的时候截人,福晋都想将年格格的脑袋敲开,瞧瞧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可她这边装聋作哑,年格格却派人来了,福晋只好让赵嬷嬷出去应付。
花露花月两个小丫头哪里是赵嬷嬷的对手,几句话的功夫,便被赵嬷嬷糊弄过去,将人打发走了。
赵嬷嬷折身回来,和福晋道:“回福晋,照那两个丫鬟说的,年格格近些日子确实是艰难了一些,想让您出手管管。”
福晋语气有些不耐:“她如今这般下场,都是她自己作的。一声不吭跑到小花园去堵四爷,她是哪来的脸面,认为自己能把人截到芳兰阁去?”
福晋敢说,芳兰阁建了这么久,四爷连这院子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偌大的后院,能让他记住的,唯有一个芙蓉院了。
赵嬷嬷见福晋不喜,也不敢多说什么,可是思及年格格那柔弱的身子骨,还是开口道:“年格格身子孱弱,这般磋磨下去,怕是要得病的。”
主子爷虽不喜年格格,但之前便说了让福晋好好看顾着,哪怕就是看在她家里的面子上,也不能将人折腾出病来。
福晋原是想着撒手不管了,听赵嬷嬷提了这个醒,她不免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福晋神色间透着些许疲倦,她揉揉头,道:“你还是去看看吧,别闹出什么大事来。”
赵嬷嬷哎了一声,领命出了门。
刚走下矮阶,便瞧见一人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走过来。
“这是送给福晋的药?”赵嬷嬷出声问道。
端药的不是别人,正是沅秋,她听见赵嬷嬷的声音,立即瑟缩着站住,小声说道:“回嬷嬷的话,是太医新开的方子,我已经熬好了,现下给福晋送过去。”
“怎么今日是你熬药?问春问夏她们呢?”赵嬷嬷提到的两个人,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福晋的一等丫鬟。
沅秋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低着头道:“两位姐姐今日不太舒服,所以让我顶了这项差事。”
赵嬷嬷四周看了看,确实没见到问春问夏的身影,信了沅秋的话,道:“那便送进去吧,可别放凉了。”
沅秋应了一声,垂着眸向屋里走去。
赵嬷嬷没再停留,抬脚出了院门,嘴里还嘀咕着:“这药喝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用,改日还真得换个太医,给福晋好好诊治。”
*
转眼又是一年颁金节,尤绾她们按例要进宫,德妃点名要见瑞哥儿和宜尔哈,尤绾只好将两个才学会坐的小家伙带上。
元哥儿这回看到弟弟妹妹也跟着进宫,不由得欣喜起来。之前每回进宫,他都是最小的,现在有瑞哥儿和宜尔哈,他也算是个小哥哥了。
进了永和宫,德妃一瞧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便移不开眼,她望着粉嘟嘟的那个,问道:“这是二格格吧?”
尤绾帮宜尔哈应了,这小家伙也是不认生的,朝德妃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德妃许久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娃娃,忍不住伸手去抱,嘴上还夸赞道:“这孩子长得像你,以后定是个美人。”
她再瞧向瑞哥儿,脸上的笑更是停不下来:“这两个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你会生。”
尤绾浅浅一笑,将瑞哥儿放到宜尔哈旁边,两个小家伙便凑到一处说话,叽里呱啦的。
若不是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就成照镜子一般了。
龙凤胎少见,十四爷家的几个孩子都好奇地凑过来,望着两个小家伙犯糊涂:“他们会不会被弄混啊?”
大人们一听都忍不住笑,若是同性别的双胎,倒是有可能弄混,可这一个是小阿哥,一个是小格格,肯定是不会弄混的。
这话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直接说,还是元哥儿站了出来,说道:“你们没看出妹妹圆一点儿吗?她每日吃的都比瑞哥儿多,还不愿意动。”
弘春弘明盯了半晌,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宜尔哈不知道哥哥说了她坏话,还伸手来拽元哥儿,想让元哥儿陪她玩。
元哥儿这次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也不跟着其他兄弟乱跑了,专心坐在两个小家伙旁边。
德妃瞧见都觉得出奇,道:“元哥儿这是长大了,有做哥哥的担当。”
元哥儿抿唇一笑,比之前沉稳许多。
德妃由着几个小的去玩,喝了口茶,将目光移到李氏身后的大格格身上。
李氏原本还因为德妃重视瑞哥儿他们心里不喜,这时德妃看过来了,她立即收敛好神色,将大格格拉到身边。
大格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穿着得体的淡蓝色旗装,眉眼间有几分像李氏,但显得更为大气端庄些。
“大格格如今也有十六了吧?”德妃问道。
李氏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满十六了。”
德妃点点头,道:“那老四可说了,这婚事如何办?”
大格格听了这话,难免红了脸,还是李氏替她回的:“听四爷之前说过,该是明年三月份。”
“春日是个好时候。”德妃说道,“大格格出嫁是喜事,本宫已为她备下几抬添妆,待你们出宫的时候,记得带回府去。”
李氏听了这话,顿时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来,领着大格格向德妃谢恩。
尤绾想着,之前福晋和李氏准备将大格格嫁到乌拉那拉家,德妃可没有这么热络。想来德妃也是不满意乌拉那拉家,如今换了她姨侄这边,倒是态度好了许多。
出宫时,十几抬的嫁妆箱子被人抬着跟在王府的马车后面。这些箱子从永和宫搬出来的时候,李氏脸上都笑成一朵花。
她还凑到尤绾面前说:“娘娘虽对我们不太亲近,但是对孩子们,那可是真心疼爱的。等你的宜尔哈大了,娘娘或许也会准备这些。”
李氏就是想和尤绾炫耀,谁知道等宜尔哈出嫁,德妃还在不在,这话要是传到德妃耳里,恐怕李氏今日就不能好好回府了。
尤绾懒得理她,抱着宜尔哈离得远了些。
等宜尔哈长大了,四爷就已经登上那个位置了,有个做皇帝的阿玛,想要什么样的嫁妆没有?尤绾只怕到时候李氏看着眼热,后悔自己的女儿生早了那么多年。
回到府里,这些箱子便暂时放在东院里,李氏也借着这个机会,将大格格请回东院说话。
要知道,自从乌拉那拉家那桩婚事黄了之后,大格格已经许久不曾单独来瞧过李氏了,都是跟着二阿哥和三阿哥一起来的,李氏想找女儿说会话都没机会。
院子里面的奴才们在清点嫁妆,李氏派陈嬷嬷出去瞧着,自己将大格格拉近了里屋。
“额娘,你要讲什么,便在这说吧。”大格格道。
李氏转身,从首饰匣子里拿出一副金丝缠成的手镯,递到大格格手里:“这个你拿着,这是额娘当初大选进宫时戴的镯子,前些日子叫人熔了打成新式样,等你出嫁了,也好留个念想。”
大格格闻言,望着那镯子久久不语。
李氏道:“这镯子虽不值什么,但也是额娘从家里带来的,这么多年过去,只剩下它了。你该带走的嫁妆额娘都给你备好了,改日让陈嬷嬷把单子给你送去。”
大格格低低地应了一声,将镯子收到荷包里。
她之前和李氏置气,是不喜额娘拿她的婚事和乌拉那拉家套关系,如今这事儿过去了,额娘又伏小做低的,大格格也端不起架子,总算态度缓和了些。
李氏见状一喜,拉着大格格坐下,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呢,也不想着回来看看额娘?”
大格格道:“女儿在跟着嬷嬷学绣喜帕,白日里不得空。”
大格格以前很少动过针线,只是这喜帕须得新娘子自己动手,才能将福气都绣进去,故而她便整日练习针法,想着绣的好看些。
李氏听了道:“这些活儿你若是做不来,让嬷嬷们做也是一样的,日日学针线,当心坏了你的眼睛。”
大格格有些不赞同,她觉得这事不能马虎,还是想着自己动手好一些。
李氏又道:“你这些日子,该多陪陪你两个弟弟。来年等你出嫁了,他们可就难见到你了。”
这总算是像样的话,大格格点点头,道:“额娘放心,我会记住的。之后就算我不在府里,也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这便是在京城嫁人的好处,阿玛还说要给她造一座郡主府,不必住在钮祜禄家,平日里进出都要方便许多。
李氏听了大格格的话,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神秘,她往大格格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你出嫁后,可要帮你两个弟弟多留点意。”
“留意什么?”大格格不解,疑惑地看着李氏。
李氏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头:“你这个不懂事的,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
她左右瞧了瞧,奴才们都在外面不曾进来,李氏才接着说:“以后你在府外,钮祜禄一族也不是寻常的官宦人家,你打听消息定然比我和你弟弟方便不少,你说是与不是?”
大格格问道:“额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要打听什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李氏连叹几声,都被大格格弄得无奈了,只好将事情说明。
“你阿玛如今不是贝勒爷,而是雍亲王了。这王府和贝勒府可是天差地别,这未来传给谁,也是关乎你们姐弟的大事儿!弘昀今年已经满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生子。他是长子,额娘又是侧妃,这王府世子之位,可一定要落到他头上!”
李氏将这事仔仔细细地说与大格格听,大格格却是完全没想到额娘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她瞪大了眼睛,惊诧道:“额娘你疯了吗?阿玛正当壮年,怎么会这么早立世子?再说了,底下几个弟弟还未长成,就算等二弟大婚了,他们也都不过十岁,您如今想这事儿,也太早了吧?”
大格格说到后面,声音不自觉地抬高,李氏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这哪儿早了?就要趁他们小,先将世子之位定下来。不然照你阿玛偏心元哥儿那股子劲儿,又怎么会把世子之位留给你二弟三弟,这事儿宜早不宜迟,等你出嫁后,可要时时将这事放在心上。”
大格格摇摇头想说什么,李氏却不再听,只道:“你夫家和四爷也是沾亲带故的,到时你让钮祜禄家站在咱们这边,不论世子之位落在你哪个弟弟的头上,你在夫家的地位都会更稳固。”
李氏说这话,是想让大格格想通。可这时大格格望着她,心里只觉得她疯了,越发担心自己出嫁后,两个弟弟会被额娘教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