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大亮时, 值下半夜的金盏悄默声地进了内帐,轻声将尤绾唤醒:“格格,该起了。”
尤绾半阖着眼, 问:“什么时辰了?”
“才过卯时。”
尤绾抬起玉白的指尖, 轻轻摁着鬓角, 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扶我起吧。”
清梅踏着曦光走进内室, 瞧见尤绾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梳成精巧的两把头,妆容旗装俱全,不由得惊讶道:“格格怎么起的这么早?昨儿累了一天, 该多歇歇的。”
尤绾盯着水银镜面中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美人面, 抬手执螺黛轻轻点在眉尾,红唇微启:“今儿要去给福晋请安, 得起早些。”
“今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 格格怕不是记错日子了?”
尤绾抿唇一笑:“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来, 踩着花盆底在几个婢女面前转了一圈,两把头上坠着精致的洒金莲花珍珠步摇,身着一袭团蝶霞色旗装,衣领和袖口叠着捻金的五层华丽斓边,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腰线。
“我现下看起来如何?可算得上好看?”尤绾拨拨鬓角的步摇,问道。
三个婢女齐齐呆愣地望着她, 过了好半晌才怔怔点头。
尤绾不由得嗤笑一声, 笑道:“都回回神,该是时候去正院了。”
正院。
福晋端坐在主位上, 看着下面的钮祜禄格格等一众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怎么今儿个来得这样齐?除了禁足的宋氏和李氏,你们竟都来了, 像是约好了似的。”
坐在下首的钮祜禄氏笑而不语,武格格最沉不住气,立即道:“奴才这不是馋福晋这儿的茶点吗?自从上次请安尝过后,就一直记着,今儿特地上福晋这儿讨几口点心。”
福晋也不知信没信,笑道:“你平日里就是最贪吃的,什么好吃的都落不下你。”
她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耿格格,道:“你才出月子,该好好歇息才是。”
耿格格坦然一笑:“奴才在房里都歇一个月了,都快闷坏了。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转转,福晋可别再劝我回去。”
福晋道:“多出来走走也好,如今府里多了新姐妹,你们也该多走动走动,白日里说话解闷。”
这话里刚提到新人,武格格立即就坐直了,她早就等着福晋这话呢!
“怎么不见新入府的尤格格?这也太不懂规矩了吧,进府第一日居然不来给福晋请安,她不来拜见我们,难道还等着我们去拜访她不成?”武格格一脸愤懑,像是极为不满。
钮祜禄格格垂眸,吹了吹手中的茶。
福晋笑而不语,武格格看福晋这副做派,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立即接着道:“果然是婢女出身,不识大体不懂规矩。奴才看福晋应该派个老嬷嬷好好教教她,改掉尤格格这目中无人的毛病。”
耿格格听着武格格拙劣地上眼药,百无聊赖地玩起自己的帕子。她可不相信,四爷会主动纳一个蠢货进府。也只有武格格这样傻的,才会在新人进府的第一天就下绊子,若是被对方记恨,那凭她的脑子,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耿格格今日起个大早,纯粹是想看看这新人长得是个什么天仙模样,几月前惊鸿一瞥只记住个大概,如今能光明正大地看美人,她可不愿放过这大好机会。
武格格不停地叽叽喳喳,剩下两人都静默不语,福晋浅笑着听她说完,才对她开口道:“你可是冤枉尤格格了。她昨日一回府便来给我请安,礼数上半点不差,让人挑不出错来。”
武格格激动地说了大半天,没想到被福晋一句话就堵了回来,旁边两人静静瞧着她,武格格脸色顿时讪讪的,感觉自己闹了个笑话。
她半晌憋出一句话:“那终究比不得我们对福晋贴心,今早上也来正院了。”
她刚说完,赵嬷嬷就从门口走了进来,朗声道:“启禀福晋,尤格格就在外边,说是来给福晋请安。”
武格格霎时哑了火,耿格格忍不住笑出了声。
武格格敢怒不敢言地偷偷瞪她一眼。
福晋对下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只朝赵嬷嬷道:“让她进来吧,正好这后院好几个人都在,也好叫她认认人。”
厅外的正是尤绾,她听见里面的声音,便由清梅扶着,踩着花盆底,掀开门口的珠帘走了进去。
正厅里的人瞬间齐齐向她投来目光灼灼的视线。
隐约间听到低低的抽气声。
尤绾面色如常,低眉敛目小步走到福晋面前,大大方方行万福礼:“奴才尤氏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
随着她动作,额边步摇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福晋不着声色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看见尤绾发髻上的漂亮首饰,眼里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快起来吧,真真是主子爷中意的人,这张脸把她们全都比下去了。你这一走进来,屋子里都亮堂了。”
尤绾一听,连忙作羞涩状低头:“福晋过誉了,奴才蒲柳之资,不敢与各位姐姐们相较。”
“你倒是个害羞的,不必自谦。”福晋朝她点点头,“去坐着吧,见见其他人。”
尤绾福身谢过,坐在最下首。
她旁边的女子立即朝她招手,尤绾望过去,只见这人笑意盈盈,声音爽朗,让人见之可亲:“我是白梅阁的耿格格,就离你的芙蓉院不远,你可以常来找我玩。”
耿格格抬手往另一边一指:“这位是钮祜禄格格,那位眼睛正抽筋的是武格格,你认下人。”
尤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首先看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乾隆帝生母,未来的孝圣宪皇后。这位钮祜禄格格容貌清秀,只一双眼睛内敛平静,让人影响深刻。
不像旁边的武格格,脸上藏不住事,看到她之后眼睛都要喷火了,被耿格格点破之后,还恼羞成怒地剜她一眼。
尤绾就当没看见,朝钮祜禄格格点头示意,对方微笑回应,态度很是温和。
“好了,这新人也来了,你们也都见过了。以后要和睦相处,不要生事。”福晋淡淡敲打道,瞥了武格格一眼,这人立即熄火了,蔫蔫地低头。
福晋收回目光,道:“你们都知道主子爷刚从塞外回来,猎了许多好皮子,等会我让人送到你们房里去。另外爷还给几位小阿哥带了礼物,回头也一并送去。”
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一听,立即站起来谢恩。
福晋摆摆手,又看向武格格:“至于三阿哥那份,就由你送去东院。听说最近你和东院走得近,李氏禁足烦闷,你陪她说说话吧。”
这样的安排不由得让耿格格微微皱眉,看了尤绾一眼。
尤绾就像是没听懂,只低头喝茶。
从正院出来,耿格格陪尤绾走了半路,临到分别的时候,拉着尤绾道:“今儿你没见到宋格格和李侧福晋。宋格格深居简出,向来不和我们打交道,李侧福晋……”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尤绾接过话头:“早听闻李侧福晋颇受宠幸,膝下又有两位阿哥和大格格,我只有敬着的份儿,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不急这一时。”
耿格格看她笑得云淡风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以后你就知道了,多长点心眼,及早为自己谋划谋划。”
尤绾乖巧点头,目送着耿格格进了白梅阁。
一旁的清梅靠上来,馋着尤绾往芙蓉院的方向走,问道:“格格,耿格格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提点你,向你示好吗?”
尤绾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格格要相信她吗?咱们初来乍到,可不能轻易信任别人。”
尤绾轻点她的额头:“你倒是警惕。不过耿格格这几句话确实是为我着想,不是恶意。”
“她为什么向格格示好啊?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清梅一脸严肃警醒。
尤绾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这世上啊,有一种人,叫做颜狗。”
“格格说笑了,人怎么可能是狗呢?”清梅不信。
尤绾忽地停下脚步,侧过来朝着清梅粲然一笑,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娇艳可人的美人面比道路两旁的鲜花还要夺目。
清梅突然有种脸红的冲动,磕磕绊绊道:“格格你笑什么?”
尤绾缓缓靠近她,眼里带着狡黠,红唇微张:“你这样的,就是颜狗。刚才那个是,前院那位,也是。”
清梅脸颊发烫地看着尤绾,眼睛亮晶晶的,她好像忽然明白,格格为何会被四爷纳进后院了。
这么一想,四爷和她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差不多嘛,在格格眼里都是狗,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
四爷从宫里出来,想到刚才朝堂上商讨的山东饥民一事,心里很不舒服。
山东、河间饥民流入京城,朝廷才得了山东受灾的消息。当地官员只知道瞒着掩着,天灾固然可怕,但为官者尸位素餐贪污受贿更为可恶。
朝廷赈灾济粮,蠲免税收,百姓无粮可收,无地可种,受苦受累还是他们。
四爷揣着一肚子气回府,在书房写了十张大字,才平静下来,抬手把苏培盛叫来。
“今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苏培盛恭敬答道:“回爷的话,一切如常。早间几位格格一起去给福晋请安,闲话之后便离开了。”
“芙蓉院的也去了?”
“是,尤格格也到了。”
四爷手中毛笔一放,语气中带着笑:“她最会躲懒,竟也能早起去请安,真是稀奇。”
苏培盛默默无语,尤格格懒成那样,还不是爷您自己惯的吗?福晋和其他主子们可不会像您似的,被美色迷得昏了头。
四爷抬腿往外走,苏培盛连忙跟上,问道:“爷这是去哪儿?”
四爷轻晲他一眼:“你说呢?”
苏培盛嘿嘿笑了两声:“奴才这不是想着主子爷还没用膳,等问清去处,好支会膳房的人,别让他们跑错了地。”
“老滑头,”四爷笑骂他一句,“你自己猜去吧。”
话说完就走出书房,往后院的方向转去。
苏培盛立即招来门口的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和膳房说一声,主子爷的晚膳提到芙蓉院,让朱方全好生准备着,那位主子嘴刁,可别被她挑出错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苏培盛连忙拔腿跟在四爷身后。
书房离芙蓉院很近,穿过角门便能看见芙蓉院的大门。
守在院门口的小太监余永易远远看见四爷的身影,脑子一惊,赶忙转头跑到书房通报:“启禀格格,主子爷来咱们院子了。”
尤绾正在整理柜子上的书卷,闻言抬眸:“哦?人到哪儿了?”
“就差几步路,马上就进来了。”
“慌什么?”尤绾慢悠悠放下手中的书,“随我出去吧。”
就在尤绾走出书房时,四爷已经绕过影壁走到院子中央,刚一抬眼,就看见书房里走出个霞色旗装的美人儿,看见他之后悠悠弯身行礼。
装扮一新的尤绾褪去了青涩和稚嫩,衣裳衬得人比花娇,气质华美。四爷不由得眼前一亮,快步过去扶起尤绾,上下看了好几遍,道:“如此装束勉强配得上你,还算尚可。”
尤绾方才动作慢悠悠的,膝盖根本没弯下去,四爷一扶就顺势站起来,听见这话不相信地皱着眉:“什么叫尚可?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清梅她们都觉得很不错呢。”
“爷再看看?”尤绾说着,退后一步,方便四爷欣赏她的新衣服新首饰。
四爷看了几眼,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尚能入眼。”
这话听得后面的苏培盛忍不住翻白眼。
主子爷您在评价“尚能入眼”的时候,能不能先把您的眼睛从尤格格身上拔下来,不然您这话也没人信啊!
四爷已经牵着尤绾往屋内走,一边问道:“住在这儿可还习惯?摆设可喜欢,有想要的玩意便说,爷帮你带回来。”
尤绾对这个院子很满意,唯有一点,她必须得说出来:“爷布置的那个书房是给我的吗?里面的书也太无趣了些,爷不如搬到前院去,帮我寻些有趣的话本图志来吧。”
尤绾方才在书房转了一圈,那架子都是些什么《大学》、《论语》,更离奇的是连《三字经》都有,四爷这是把她当文盲来养吗?
四爷拒绝了她:“书都搬过来了,哪有搬回去的道理。你说的那些,爷会派人去找。至于书房里的书,以后自有它们的用处。”
尤绾也想不到那满柜子的书能有什么用处,被四爷拉到桌旁坐下。
正巧此时膳房的人提膳过来,一边是前院给四爷送膳的,另一边是后院膳房来给尤绾送膳的。
“一起摆上来吧。”四爷发话。
圆桌上立即摆上膳食,按照尤绾的份例,不过四菜一汤,但加上四爷的晚膳,这桌上一下便摆满了。
“爷今日可有口福了。”尤绾将一方小盅摆在四爷面前,“如今九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这是我今儿特地点的芙蓉蟹羹,这芙蓉花还是让人早上刚采的,爷尝尝?”
四爷板正地坐着,矜持地点点头,等着尤绾给他盛到碗里。
不料尤绾自顾自地舀了一碗,捧着小勺喝得兴起,鲜得眼睛都亮了。
“鲜而不腻,花香润口,爷快尝尝,这后院膳房的掌厨师傅也就比朱公公差那么一点点吧。”尤绾赞道,招呼四爷喝汤。
四爷脸色不太好看,示意尤绾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碗。
尤绾指指汤勺,语气无辜:“这有勺子,爷自己盛啊。”
四爷怎么可能自己动手,眼看着气氛越来越沉凝,旁边候着的苏培盛连忙站了出来。
一边在心里暗搓搓骂尤格格不懂看人眼色,一边满脸堆笑道:“怎么能劳烦主子爷呢,还是让奴才来给主子爷布菜吧。”
四爷不搭话,也不知道应没应许。
尤绾这时才像是明白过来,她看看四爷,又看看苏培盛,筷子一放眉心一皱,表情瞬间委屈起来。
“原来爷在这儿等着我呢!”尤绾不情不愿地说道。
四爷还没把她怎么着,就听得她先委屈起来,不由得惊奇地看过去,只见尤绾可怜巴巴地摁着桌角,嘴上道:“我如今都是爷正经纳的格格了,怎么还要做侍膳布菜的活?合着在爷的眼里,我就该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这格格当的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回去继续当书房的婢女呢!”
说着,尤绾就转身朝角落的清梅喊道:“清梅,你可别把我以前的衣服丢了,等会我就换回来,明儿还和你一个屋子住。”
她这样一番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四爷还没反应过来,尤绾那就已经进展到要攒着月例,以备将来出府买宅子。
“攒上个十来年不吃不喝,咱们两人也能在外城买个四合院。我到时候离贝勒府远远的,定不会碍了爷的眼。”
眼见着她越说越离谱,四爷面色越来越黑,一把抓住要离桌的尤绾,低声斥道:“胡说什么!你既坐在这儿了,怎么还敢说出府的话,给爷好好坐着,不用你布菜侍膳,总行了吧?”
尤绾不服气地瞪他一眼:“爷又不是没手,自己爱吃什么便夹什么,何必还等着我来伺候。”
四爷语塞,过了半晌闷声道:“这是宫里的规矩,爷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尤绾抿抿嘴,把汤勺塞到四爷手里,握着四爷的手舀了一碗蟹羹。
“爷都说了,那是宫里的规矩,咱们这是在贝勒府,是在家里,关上门来吃饭又没人知道。爷不如试试自己动手,我保证,绝对比别人送到盘子里的吃起来香。”
尤绾又将筷子递到四爷手里,眼看着四爷在尤绾的教唆下,就要自己动手夹菜,苏培盛急得不得了,忍不住伸手上前。
没等尤绾说什么,四爷就开口让他走开:“有事爷叫你,现在先退回去”。
尤绾见状,脸色明媚起来,她深知撒娇耍赖要拿捏适度,这时候开始讨好四爷,巴巴地给四爷介绍起其他的菜:“这道也是我点的,叫做七彩鸡丝,清新爽口,爷累了一天正好吃些酸甜的开胃。这道是脆皮豆腐,外酥里嫩,浇了秘制的豆豉酱……”
四爷等她说的差不多,才夹起一筷子鸡丝放到她碗里:“用膳都不得消停,快吃吧。”
尤绾看他不气了,朝他乖乖一笑,低头吃自己的饭。
用过膳,有小太监将四爷一些不要紧的公务送到芙蓉院来,尤绾自然不会打扰四爷,自己捧着一本画册回到内室。
夜色渐沉,等四爷处理好公务进内室,已经过了戌时。
尤绾早就困了,卸下钗环,一头乌发松松编成辫子垂在身后,身上着一袭碧色水烟纱衣,一手撑着脸颊在梳妆台上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她立即抬起头,便看见四爷绕过屏风走进来。
“爷忙完了?”尤绾起身,松散的发辫垂在肩膀一侧,显得她脸愈发小巧精致。
她记得之前四爷在书房安置的规矩,知道四爷洗洁,便问道:“爷可要沐浴?我去叫人进来。”
四爷眼神黑沉地凝视着她,一把揽住走到身前的小格格:“不必,方才怕吵到你,已经在外间洗过了。”
尤绾闻言,轻轻踮脚对着四爷领口细细嗅闻,湿热的气息扑在喉结处,她小声念叨着:“怪不得有股茶香皂角味。”
四爷扣在她腰间的手掌蓦然收紧,另一只手抬起尤绾尖细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手指在殷红唇瓣上轻轻摩挲,压抑深沉的视线看得尤绾心慌,她略微避开了四爷的目光。
“知道该怎么做吗?”四爷在她耳边低声问。
尤绾迟疑地颔首,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
只听得身前男人呼吸渐沉,茶香味裹着沐浴后的热气倾泻而来——
尤绾紧张地攥紧身前人的衣襟,莫名感觉腰有点发软。
“主子爷……”屏风外忽地传来两声叩动木板的声音,只听得苏培盛颤颤巍巍地开口。
尤绾手一松,猛地将四爷推了出去,软倒在身后的团椅上,脸涨得通红。
四爷落空的手僵硬地停在原地,许久才转身,咬牙切齿憋出一句话:“苏培盛!你最好是有正事!”
屏风外的苏培盛着忙慌地跪下求饶:“求主子爷恕罪,是、是东院的人来报,三阿哥突发急热,李侧福晋求主子爷过去,三阿哥情况危急,奴才不敢隐瞒。”
这话一出,四爷就是满身的火也降下去了,急忙问道:“府医可去了?还有,速速拿爷的名帖出府请太医,找内城最近的,不可耽搁。”
四爷吩咐完,突然想起身后的尤绾,转过头来刚要开口,就见尤绾站起身来,帮他整理衣衫。
小格格开口,嗓音带着些许紧张的余韵:“三阿哥身体要紧,爷快去看看吧。我伺候爷穿衣裳。”
四爷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内疚:“如此委屈你了。”
尤绾给四爷扣上最后一个衣扣,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量道:“爷去看三阿哥,我不委屈。但是爷得保证,绝不能多看旁人一眼,不然我今晚就要委屈得睡不着了。”
“别胡想,这种时候,爷怎么可能还有别的心思!”
尤绾紧抿着唇瓣,倔强地看都不看他,只把人往外推:“爷快走吧,外面人等着呢。”
四爷被她推到屏风外,还想说什么,就看见苏培盛一脸百念俱灰的表情跪在地上,看得他心头发堵,只隔着屏风对尤绾憋出一句:“爷明日再来看你。”
没听到里面人回应,四爷憋闷又心焦地带着身边奴才走了。
一直守在门口的清梅看着四爷走远,立即窜到屋子里,找到正对着镜子拆头发的尤绾,一张小脸苦巴巴的:“格格,这可怎么办啊?主子爷被李侧福晋喊走了,主子爷今儿来的可是芙蓉院。”
尤绾不慌不忙地从镜子里看她:“你这话不对,四爷不是被侧福晋截走的,是因为三阿哥高热,四爷才过去守着的。”
“这不是一样吗?”清梅担心不已。
“四爷因为三阿哥离开芙蓉院,那说明他是个爱子的好父亲,若是他还能安心留在这里,那也太冷情了。”她可不愿意自己枕边躺着这样可怕的人。
“放心,”尤绾安抚着清梅,“四爷今晚不会有心思做那种事,三阿哥身体抱恙,他不责罚李侧福晋都算仁慈了。”
清梅半信半疑,勉强放下心来,服侍犯困的尤绾躺下。
四爷出了芙蓉院,一路往东院走去,刚到院门口,便听得院子里哭哭嚷嚷的,他眉心一沉,大步走进去。
一进屋子,四爷便看见奶娘正抱着三阿哥在哄,不到六个月的婴儿扯着嗓子在哭嚎,嘴角时不时溢出奶渍,旁边府医正闭着眼睛细细把脉。
李氏眼含泪光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帕子啜泣不已,见到四爷进来,她立刻哭出声,颤颤巍巍起身,好像站不稳似的,要向四爷倒过来。
四爷关心孩子,径直绕过她,走到府医面前:“三阿哥脉象如何?怎的会突发高热?”
府医收回手,垂首答道:“回主子爷的话,三阿哥这次发热,是因白日里积食所致,夜晚又受了凉,这才热气郁体,导致吐奶发高热。”
“积食受凉?”四爷重复道,冰冷的眸光扫过一众服侍三阿哥的奴才,声音震怒,“你们就是这么侍奉三阿哥的?!”
屋子里顿时乌泱泱跪倒一片,服侍三阿哥的四个奶嬷嬷慌得不得了,除了一个正抱着三阿哥的,其他的都不停磕头求饶:“求主子爷恕罪,奴才们真的不知啊,每日给三阿哥喂奶的时辰都是定好的,奴才们万万不敢让三阿哥积食。阿哥睡时门窗也都关得严严实实,奴才们也不知、不知怎么就……”
“哦?你们的意思是爷冤枉了你们,三阿哥的病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不敢不敢,还请主子爷恕罪。”
李氏一看四爷动怒了,赶忙凑过来,连怨带泣地开口:“爷怎么都不哄哄三阿哥,他还这么小都遭此苦楚,妾身看得心都碎了,恨不得代了他去。”
四爷原体恤她担心孩子,想要安慰几句,不料一眼扫去,发现李氏此时居然还敷了脂粉抹了口脂,立即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先去把脸洗干净再来关心他,不想添乱就出去!”
李氏刚要抹两滴眼泪,突然被四爷骂的狗血喷头,抬起的手擦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四爷不想和她说话,直接吩咐下人道:“立即着人熬药,让奶嬷嬷喝下去给三阿哥进补。苏培盛,等三阿哥病情恢复,你派人将这些不尽心的奴才审一遍,三阿哥身子康健,一向无虞,爷不信这次是意外。”
苏培盛连连应是,府医自然跟着婢女下去熬药。
在四爷没看见的角落,抱着三阿哥的奶嬷嬷被四爷的话吓得发抖,偷偷看向李侧福晋,目光里带着祈求,而李氏早就移开了视线。
过了半晌,喝了药汤的奶嬷嬷给三阿哥喂过一次奶,或许是药性起作用了,又或许是哭累了,三阿哥终于哼哼唧唧地睡过去,只是脸色还苍白着,看得人心疼。
四爷伸手往他身上探探,发现不像之前那般热了,心里松下半截。
李氏一看三阿哥的病情好转,四爷的神色明显好多了,当即凑上来道:“幸亏有爷在这,护着三阿哥,不然妾身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抽噎两声。
四爷皱眉看着她:“你也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二阿哥当年被你养的体弱,现在还时不时咳嗽头晕。怎么如今待三阿哥也不尽心?若是下次再如此,爷把三阿哥也带到前院去,别怪爷伤了你们母子天和。”
李氏一听脸都吓白了,连忙摆手道:“别、别把三阿哥带走,这次只是意外,妾身也不想的。爷放心,以后再不会了,妾身一定会好好照顾三阿哥的。”
四爷沉声道:“这次也不全是你的错,奴才不尽责,爷帮你管教。有二阿哥的先例在,三阿哥身边的人爷要亲自管,调一波尽心尽力的来。”
“爷……”一听四爷要换掉自己选好的奶嬷嬷,李氏立即慌了,“这次是意外,妾身保证,以后定会好好管教她们……”
四爷抬手止住她的话:“夜也深了,此事你不必插手。爷还得回前院处理公务,你便守着三阿哥吧。”
李侧福晋还想挽回一下,她今晚可是打定主意要把四爷留下来的,怎能就这么让四爷走了呢!
“爷,不如今晚……”李氏想要拦住出门的四爷,却不料被苏培盛抢先挡在身前。
“侧福晋还请回吧,三阿哥还需要您看顾着,主子爷忙了一天,又为三阿哥熬了大半夜。再不歇息,恐怕要误了进宫上朝的时辰。还请侧福晋多担待。”
苏培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侧福晋还能再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四爷走出东院。
她站在原地恨不得撕碎手心的帕子,四爷有功夫宠幸那个新来的小妖精,怎么就不能在东院歇一晚了?何况三阿哥还发着低烧呢!
李氏生了半晌闷气,刚要转身回房,方才那个抱着三阿哥的奶嬷嬷脸色苍白地凑了上来。
“侧福晋,”这奶嬷嬷一脸见到救星的表情,“您救救奴才吧,白日里奴才多进了两回三阿哥的屋子,保不准就被谁看见了,若是……”
“若是什么?”李氏目光狠辣地瞪着她,压低了嗓音,“要不是你办事不力,主子爷会生这么大的气吗?我明明只让你多喂几回奶,你怎么还弄得三阿哥受凉发热?若是我的三阿哥有什么好歹,你这条小命就别要了!还不快滚!”
奶嬷嬷一听李氏不准备护她了,脸色瞬间灰白,嘴里喃喃求道:“侧福晋……侧福晋……”
李氏无动于衷,将她往边上一推,径直进了屋子。
第二日清晨,昨晚的事情便像长了腿,传遍整个后院。
赵嬷嬷一脸幸灾乐祸地走进正院,在福晋耳边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福晋听罢并不惊讶:“这么多年了,李氏还是那些手段。养废了一个二阿哥,如今还要拿三阿哥做筏子,吃准了主子爷爱子心切,孩子托生在她肚子里,也是造孽。”
“福晋说的是,奴才看那尤格格也不是个厉害的,李侧福晋一下就把主子爷截走了,这可是她进府承宠的第一晚。”
福晋笑笑:“她还敢拦着四爷去看望三阿哥不成?不过一个小格格,以后还未可知,如何比得上主子爷的亲儿子?”
“那照福晋这么说,这位尤格格还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
福晋摇摇头:“这才刚进府,能看出什么?且等着吧,若她与耿氏、钮祜禄氏一样本分守礼,有四爷的宠爱在,这贝勒府总该有她的栖身之地,且让李氏和她斗去吧,咱们别明着插手。”
“是。”赵嬷嬷深领其会。
尤绾用早膳时,便听到昨晚四爷看过三阿哥之后就回到前院的消息。
她往碗里夹了个豆腐皮包子,朝一旁的清梅眨眨眼:“你看,我没说错吧?主子爷还不至于禽兽到那种地步。”
尤绾将包子咬出一个小口,嘟囔着:“也就比禽兽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这话吓得清梅快要上手捂她的嘴:“我的好格格,你怎么能这么编排主子爷呢?要是被外人听到了,那可怎么办?”
尤绾掩着嘴,笑眯了眼:“我说的可是实话。你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在外人面前说漏嘴的。”
清梅不放心地左右张望,看看屋外,没发现有人听墙角,才松了口气。
自从那次三阿哥生病后,尤绾就再没见到四爷的面,余永易偷偷去前院打听,回来和尤绾禀报,说是近日朝廷往顺天、河间安置灾民,四爷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府,更有几日是在京外住的。
尤绾给余永易赏了两块碎银子:“这次我念你是为我着想,便算了。以后再不许去前院打听消息。主子爷的事情,不是芙蓉院该过问的。”
余永易原本接了赏银,开心极了,可听到尤绾后面的话,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连忙跪下磕头,嘴里连连求饶。
“好了,”尤绾把他叫起来,“机灵聪明是好事,但在这后院生存,不该问的就别问,不该听的就当没听到。之后再不谨慎,别怪我罚你。”
“奴才明白,奴才谨遵格格教诲。以后定记着要一万个小心,绝不再弄小聪明。”余永易脸绷得紧紧,十分严肃。
“知错能改就好。芙蓉院还要靠着你们几个撑起来,切不可被别人抓住把柄。”
“可是格格……”余永易表情变得纠结起来,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就因着主子爷一直没来看格格,现在府里都传,都传……”
尤绾好笑道:“传什么?是说我刚进府就失宠是吗?传主子爷把我忘在脑后?”
余永易艰难地点点头。
“把心放肚子里吧,你家主子还不至于这么没自信。”尤绾唇角微勾,“这男人嘛,只要没吃到嘴里,那都是好的。”
身为半个男人的余永易还不太清楚自家格格话里的意思。等到三四天后,在芙蓉院门口看见笑得一脸褶子的苏大公公,才明白格格那话里的深意。
“请尤格格安,尤格格吉祥。主子爷特派奴才回来,请格格到郊外的温泉庄子上一游呢!”
“郊外的温泉庄子?”
“是主子爷名下的皇庄,后山有一片风景别致的枫叶林,如今正是赏枫的时候。主子爷如今在庄子上等着格格,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府外候着呢。”
尤绾一听,知道自己非去不可了,便朝苏培盛笑道:“烦请公公稍等片刻,我还要让身边人收拾些东西。”
清梅动作快,立即安排金盏和丹若给尤绾准备箱笼,把寻常惯用的东西装上。尤绾的库房向来由她管着,清梅便准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带上的。
但却见格格朝她招手,清梅恭敬附耳过去,几息之后立即涨红了脸。
她羞得难以启齿:“那种、那种东西,怎么能穿上身?”
尤绾眨着纯净的大眼睛,语气无辜真诚:“有什么不能穿的,那可是我特意让金盏她们赶制出来的,平日里不能穿就算了。现在可是去泡温泉,不玩点刺激的怎么行?那些刚好用得上。”
“去吧去吧,我的好清梅,你就听我的吧。”尤绾推着清梅往内室去,清梅面色通红地把尤绾要的东西压到了箱笼的最底层。
等到临出发时,帮忙搬箱子的余永易发现清梅往木盒里塞了大包装好的药材。
“清梅姐姐,主子身体好好的,你带这么多药做什么?”
清梅一言难尽,只道:“这不是为主子准备的。”
“那是给谁的?我们做奴才的,可不能用主子的份例啊,清梅姐姐你快放回去,别被旁人看见了。”
清梅欲哭无泪,她能说这些药是为主子爷准备的吗?按格格那个“刺激”的玩法,她都怕主子爷到时虚不受补,那可丢脸丢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