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鸾殿门口的宫人已看见他们,远远望过来,种苏不便再问,带着一点疑惑踏进长鸾殿。
阴雨之天,午间亦如黄昏,大地一片灰暗,长鸾殿里点了灯,三足金乌鼎里细烟袅袅,空中弥漫着清淡的香气。
门口守着侍卫与宫人,殿中却唯有谭德德一人,见种苏来,谭德德赶紧竖起食指,嘘了声,又摆摆手。
种苏会意,便没有施礼。
只见软榻上,李妄半靠其上,身上搭着条毯子,双眼紧闭,似是睡着了。
种苏原地站了会儿,李妄似乎睡的很熟,没有醒来的迹象,种苏看向谭德德,以口型和手势一起比划着:既然陛下睡着了,要么我回去?
谭德德却似乎有些为难,也以手势作答:要么种大人先等等?
就这么傻站着等么?种苏哭笑不得。
谭笑笑也加入进来,手中比划着:万一陛下醒来不见人咋办?劳烦种大人等会儿吧。我给种大人搬个坐凳来。
三人正交流时,李妄的声音忽然响起。
“来了。”
谭德德谭笑笑立刻站好,种苏也马上就位,赶紧道:“是,陛下。”
李妄睁开双眼,扫了三人一眼,目光落在种苏身上,说:“坐吧。”
谭笑笑搬来张椅子,搁在软榻前,种苏便坐下,李妄动了动,靠起来些。
“陛下,可要吃点东西?”谭德德问。
李妄没说话,便是不吃,谭德德现出忧虑模样,种苏便明白,李妄中午应是还没吃饭。
几日未见,李妄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借着烛光,种苏发现李妄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青色,薄唇亦黯淡无色,眉头微蹙。
政务繁累成这般?
种苏看了看,说:“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就算繁忙,理应不会累成这样,倒更像生病了似的。
李妄没有说话,谭德德看了李妄一眼,在一旁说道:“种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这是心疾又犯了。”
心疾?种苏一惊。
李妄的心疾众所周知,然而种苏除了之前与李妄一同被绑时,见李妄发作过一次,平日里李妄似乎并无异样,还以为只要不像山上时那般剧烈刺激便无事。原来不是?
“怎么回事,没请太医吗?”种苏问道。
“太医开过药了,”谭德德说,“只是此乃顽疾,每逢雨天便发作,药石不起多大作用……”
“都下去吧,”李妄打断谭德德,说,“煮茶,上些点心,种卿留下。”
谭德德与谭笑笑遵命行事,很快上好茶点,随即退至门外。
殿中只余种苏与李妄二人。
“坐那。”李妄指了指榻上案几的对面,示意种苏坐到对面。
种苏迟疑:“陛下,微臣便坐这里吧。”虽说已与李妄同桌而食,在她那小院时亦同坐一榻,但这在宫中,还是不一样的。
“坐那。不要让朕说第三遍。”李妄仿佛有些不耐,声音微冷,“倒茶。”
原来是让她伺候茶水,种苏便起身,在榻上落坐。
红木案上小炉烧的正好,茶水本就是煮好的,白气氤氲,温度适宜,种苏打开茶壶,洒了一勺炒熟的芝麻进去,登时香味扑鼻。
稍煮片刻,种苏提起小茶壶,替李妄倒了一杯,李妄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便放下,眉头仍微微拧着。
既已坐下,不可能一句话不说,见状,种苏便开口问道:“陛下很不舒服吗?要么再叫太医来看看。”
李妄拇指与食指按着眉心,使劲揉捏了两下,气息微沉,显是压抑着,没有做声。
生病的人总是有些脾气的,种苏担忧的看着李妄,李妄不是不能忍的脾性,如今这般,大抵是真的很难受。
种苏从前不曾见过患心疾之人,不知究竟是怎么个难受法,刚听谭德德说“每逢雨天便发作”,算明白了谭笑笑那句“这又下雨”的含义。
昨晚几乎下了一夜雨,李妄大抵整晚未眠。
种苏望向殿外,细雨纷纷,绵绵不绝似的,仍在下着。
“说话。”李妄忽然开口,睁开双目,看了种苏一眼。
种苏不知说什么好,但知道李妄定是需要些东西,或者说话转移注意力,他舒了口气,看起来似乎比方才略好一点,便猜到那心疾之痛应是一阵一阵的。
“陛下可要吃点什么?”种苏料想李妄从昨晚应该便没怎么进食,于是问道,“要么微臣陪陛下喝点清粥?空腹会更不舒服。”
“喝不下。”李妄说,继而拿起一旁的一只小盒子,打开来,从中取出一颗褐色药丸,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吞入腹中。
“哎,不能用茶喝药。”
李妄却已经喝下去了,将小盒子一丢,啪的一声,喝药之后便重新靠回软枕上,闭上眼睛。
李妄身上搭着条毯子,盖在腹部,他一只手随意搁在腿上,一只手放在心口位置,若有若无的按压在心口处。
过得片刻,那药丸终究有点作用,李妄的眉头微微舒展,沉沉的气息略有舒缓。
种苏不知李妄叫自己来原本是要做什么,也不知要这么坐多久,但这时候显然没办法扔下李妄走掉。
“陛下。”种苏轻声唤道。
“嗯。”李妄仍旧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陛下的心疾下雨天便发作么?”
“嗯。”
“每次都这般不舒服吗?”
“时重时轻。”
种苏道:“太医院都没有办法吗?”
“他们已尽力。”李妄始终闭着双眼,声音略沉,平静如水,说,“当年能救下朕之性命便是万幸,心疾何足挂齿。”
偌大宫殿中唯有二人轻谈声,他们既是朝中君臣,亦是宫外的朋友,此际亦如在种苏家中小院般,自在随意交谈。
这是李妄第一次主动提起“当年”,种苏不敢接口,并非其他,只怕揭开李妄昔年的伤疤。
李妄说过这句后,却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微臣知道江湖一位神医,”种苏想了想,说,“日后微臣打听一下,说不定能够医治心疾。”
种苏所说便是家中种父请来的那位神医,据传那位鬼手大师身怀绝技,如华佗在世,什么都能治,但凡天下跟医术相关的,他都颇为精通,譬如种苏的面具,可改变声音的药物,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他一一俱全。
只不过鬼手大师身世颇为神秘,行踪飘忽不定,种父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他,如今也不知又去往哪里,身在何处。
但若留意打听,总会有线索。
那鬼手大师行事充满江湖之气,酬金颇贵,却也颇有医德,向来不打听病人隐私,对外亦守口如瓶,倒不用担心什么。
李妄没有说话。
一阵风从东侧窗户吹来,正对着软榻处,侧旁烛台火焰闪烁。种苏小心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将窗户半掩,又将蜡烛的灯芯挑了挑,再轻手轻脚回到软塌,重新坐下。
“陛下?”种苏小声轻唤。
李妄似乎睡着了,呼吸趋向平稳,眉头仍旧轻拧着,还未完全睡熟。
种苏坐在案几对面,李妄半靠在枕上,头侧向种苏这方,安静躺着。
窗外细雨轻风,殿中静谧无声,静的种苏几乎可以听见李妄的呼吸声,种苏想到了端文院的热闹,与这里简直如同两个世界。
不止是今日,无论何时来,这里总有股清冷之感。
种苏待李妄熟睡后再走,这等待的过程中,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李琬说李妄是六岁时被踢出心疾,这么多年来,便一直深受心疾折磨吗?
李妄的面容在灯下有些倦怠,憔悴,却仍然英俊,哪怕病了,气势依旧不减,依旧是令人惧怕的帝王,如今他的身上丝毫不见软弱,曾经的伤害仿佛亦消失无痕,无人可知。
然而它们并不是真的消失,一直在折磨着李妄,或许还要折磨一生。
而这样的疼痛却是旁人无法取代的。
种苏注视着李妄睡着的面孔,他睡着时的样子要比醒着时温和一些,更像宫外的燕回。
倘若他并非生在帝王家,倘若遇到的不是先帝先后那样的父母,会不会他便一直是燕回那个模样?
当然,李妄也是很好的,只是若让他自己选,他会更愿意成为李妄,还是燕回?
只可惜,一个人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
种苏看着李妄,只觉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是难过,又仿佛是心酸。
雨仍在下着。
种苏呆呆坐着,心想,雨怎么还不停?
她忽然不大喜欢下雨天了。
种苏趴在案上,脑袋埋在胳膊里,露出鼻子与眼睛,殿中静籁无声,唯有烛火偶尔爆出小花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种苏百无聊赖看了会儿壶中冒出的热气,目光转动,重新看向李妄,却蓦然一惊。
李妄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看着她。
种苏猝不及防,亦躲闪不及,登时如同被定身,呆呆与李妄对视。
两人都没有动,维持着各自原有的姿势,四目相接。
李妄心口的疼痛仍然一阵一阵,他的面色却十分平静,双眸幽深,注视着种苏。
殿中实在太静了,静的令人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静的令人莫名心慌。
种苏想要告退了,说:“陛下,微臣……”
李妄却几乎同时开口:“种卿。”
从前种苏很怕李妄叫她种卿,那常意味这李妄不高兴了,意味着危险,如今种苏还是害怕听见这两个字,它仿佛又带着另一种危险。
“臣在。”种苏答道。
“方才在想什么?”李妄问。
“回陛下,没想什么,只是闲坐发呆了而已。”
李妄的目光仍在种苏身上,犹如一张网,似漫不经心,又似猎人捕猎。
纷纷细雨落在地上,润物无声,烛火闪动,照在种苏与李妄的眉眼上。
“朕倒是想了点事。”李妄说。
种苏静听着,李妄的声音微哑,低声说。
“知道朕为何不选妃了吗?”李妄看着种苏,问道。
种苏心中一跳,反而不敢妄动,答道:“臣不知。”
李妄神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轻轻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外头的小雨,然而说出的话却不啻于一道惊天响雷。
“朕告诉你一个秘密。”李妄说。
种苏屏住呼吸,心道,我可不可以不听,自古以来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的越早……
“朕确有断袖之癖。”李妄看着种苏,说。
李妄面朝种苏,目中映照出种苏的面孔,接着道:“朕喜欢的是男子。”
种苏不能不震动,哪怕之前与李琬猜测过,如今亲耳听到,仍感震惊,没有想到,李妄竟就这么说了出来,竟然真的是……
“陛下……”种苏张了张唇。
“你是第一个,也是眼下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李妄仍那样半靠着,薄唇苍白,朝向种苏,说,“你作何感想,又想如何劝朕?”
李妄的眼神很平静,却始终看着种苏,等着种苏的答案。
种苏心中仍处于震动之中,刹那涌过无数念头,纷扰复杂,一时之间混乱无比,说不出话来,然而李妄就在对面,任何一个表情,眼神都在他的眼中。
种苏稳稳心神,想了想,说:“微臣不敢妄议陛下之事,只知无论陛下如何,陛下仍是大康的好皇帝,亦仍是臣之明君,臣之好友。”
“是么。”
李妄淡淡看着种苏,唇角极浅的轻扯了一下。
“好友?”李妄说,“朕并不稀罕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