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赛事结束后会去酒楼吃喝一场,李妄李琬却得回宫了,种苏便让其他人去,自己与李和则先送李妄李琬回去。
临行前,龙格次觊得机会,与李妄单独说了几句话。
众人暼见,知道龙格次正再求进宫述事的机会,料想大概与此有关,俱未多问。
而后种苏告别众人,带着李妄李琬出得球场,来到外面,路边停着李妄李琬各自的车驾,李和则骑马而行。
蹴鞠场内其他队伍的赛事仍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场外则是另一番热闹,两旁树荫葱葱,停满了车马,行人来去,沿路摆满了小摊小店,宛如一个小型集市。
李琬临上车前,忽然顿住脚步。
李和正与人说话,未曾注意,种苏随着李琬目光看过去,却是卖孩童玩具的。
李琬目光流连片刻,最终有点惆怅的转过头。
种苏想了想,走过去,片刻后回转,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燕姑娘,这个给你。”种苏来到李琬面前,呈上那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摩罗人儿。
“送给我的?”李琬睁大双眼。
“此行太过仓促,招待不周,还望燕姑娘莫怪。”种苏笑道,“往事不可追,燕姑娘人美心善,愿燕姑娘日后能够敞开心扉,随心所欲的生活,天下乐事千千万,还是很有趣的。”
种苏曾觉得李琬像温室中的花朵,未曾经多少风吹雨打,后来又觉她其实是只翅膀受了伤的小鸟,因未得到及时正确的治疗,困在小小的囚笼中,一困多年。
“我不要哥哥了!我要妹妹!我想要个妹妹!”
小时候偶尔受够了打闹的种瑞,种苏曾迫切想要个妹妹。如果她有个妹妹,一定对她百般好,百般呵护,哪怕天上的星星也愿意为她采撷,不像哥哥,只会跟她作对。
跟李琬相处过后,偶尔会冒出有这么个妹妹也很不错的念头,当然,这种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只是李琬真是种苏所见过听过的最柔婉天真,最可爱的公主,很容易令人心生怜惜。种苏真心希望这个乖巧的公主能够活的肆意些,快乐些。
种苏上了李妄的马车,两车一马,缓缓驶进城。
这尚是种苏初次与李妄同乘一车,李妄这车驾外形看上去古朴普通,里头却十分豪华舒适,锦枕软垫,不知点了什么香,车中气息分外好闻。
李妄先上车一步,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双腿略略自然的分开,左边车帘半卷,金色的阳光不时投进来,浮光掠影般晃过。
“陛下,可累了?”种苏坐定,朝李妄问道。
“天下乐事千千万。”李妄开口道,“你倒乐的很。”
“笑一笑,十年少。天下谁人无烦忧,但看各人如何选择,烦也好,忧也好,总会过去的。”种苏笑盈盈道,“陛下今日可还尽兴?”
李妄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仍未取下那狐狸面具,双眼隐在面具后,注视着种苏。
种苏这人疏朗大方,真诚仗义,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缺人喜欢,李妄知道她交友广阔,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当种苏与龙格次许子归等人在蹴鞠场上同场竞技,场下并肩同行谈笑风生时,更清楚的昭示着,她的生活多彩丰盛,并不止某一个朋友。他不过其中一个,与他人没有什么分别。
为何忽然在意起这种区别?当真无聊无趣的很。
李妄漆黑的双目深邃,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目光闪动。
种苏坐在右侧凳上,面向李妄,两人隔的很近,李妄一时未说话,带来车中短暂的安静。
嗯?种苏还在等候李妄的回答,忽然发现,李妄的眼神有点奇怪。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目光落在她面上,不同于普通注视的样子,仿佛在思索,在审视什么,带着些许的迷惑。
“怎么了?”种苏摸摸脸颊,疑心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该问我尽未尽兴,该问你那些朋友。”李妄稍稍撇开视线,淡淡说道。
“他们玩的很好啊,因为陛下的到来,还更有趣了些。”种苏笑道,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细细一思量,倏然明白。
李妄何许人也,李和等人的那些“眉来眼去”又岂能逃得过李妄双眼,他根本看在眼中,心里明镜般,只未拆穿罢了。
种苏笑道:“陛下勿怪,实属今日太过突然,大家一时未反应过来,事实上,陛下公主能来,大家都是很开心的。”
种苏知道李妄没有真的介意,身在高位,这些都太正常了,他比谁都更清楚。而他本就非平易近人的性子,大家拘束是难免的。倘若李妄真的不高兴了,早直接离开或当面发作。
“日后多一起玩几回,多相处,就好了。”这种话种苏没有说,毕竟这种机会恐怕很少很少。
“平日里,你们都这么玩?”李妄问。
“倒也不经常,毕竟大家都各自有事。”种苏没什么想法的如实答道,“偶尔会相约。”
“唔。”李妄淡淡应了一声。
之后他没有再说,车内再次陷入微妙的安静。
车外传来说笑声,马车嘚嘚嘚不紧不慢的行驶,李妄微微侧首,看着窗外,蒙着面具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唯有流露在外的下颌冷淡的微绷。
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种苏回顾刚刚所谈,心绪茫然,一头雾水。
“陛下?”
李妄仍看着窗外,阳光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他微微转头,冷淡的扫了种苏一眼。
这一眼让种苏登时涌上熟悉的感觉,记起来了,与那日从华音殿匆匆赶去长鸾殿迟到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那时李妄说了什么来着?
“别忘了你什么身份?”
种苏本心中隐有猜测,这一下彻底证实了,不由笑了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该死的占有欲。
当真有趣。
种苏看着李妄冷漠的侧颜,平日里威严无比,令人敬而远之的一国之君,内心里却会如此在意这么一份情谊,恐怕谁也想不到。
被在意被重视,当然是很高兴的,种苏高兴之余,又有点忧心,如此下去,哪怕不东窗事发,她还能顺利辞官离职吗?
但同时,日后万一事发,这份情谊愈深,她活命的机会是不是愈大?
种苏又有点愧疚,李妄虽看着冷淡,但无疑,他对她的这份友情是真挚的,反而是她,存在着欺瞒与“有所图”,虽是事关身家性命情非得已,却多少显得不那么纯粹。
他们本可以是非常好,更好的关系。
无论如何,种苏都希望李妄是开心的,不要不高兴。
“让燕兄扫兴而归,便是我之过错。”种苏笑道,随即小扇子手中轻轻一磕,说,“燕兄,给你看给个东西。”
李妄转过头来。
种苏两只手心向上,示意什么都没有,接着如同练武般那么一扫,一只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轻轻一抚,往空中一抓,再展开,手中赫然多了一朵鲜花。
正是先前她指间把玩的那朵花儿。
“燕兄别嫌花儿小,一般人我可不给的——香着呢。”
一朵野菊罢了,脱离枝干的久了,花瓣已有点发蔫,李妄拈着那花儿,先前亭中那一滴晶莹汗珠滚落其上的一幕,犹在眼前。
种苏又笑了起来。
“笑什么?”李妄扫了种苏一眼。
“燕兄先答应我不怪罪,我方能说。”
“说。”
“那我便说了。”种苏笑着道,“燕兄低眉拈花的样子真好看。燕兄,你若能多笑笑,肯定更好看。”
这是实话,李妄本就面如美玉,戴上面具后不见全貌,却另添一份神秘,有种琵琶半遮的美感,阳光里,年轻英俊的男子低眉垂眸,凝视着花儿的模样,犹如一幅画。
“妄议天子之颜,胆大包天。”
李妄冷冷的说,然而那唇角却微微翘起来。
种苏忍不住的笑,君心难测,天子虽难伺候,却还是很好哄的。
马车停在皇宫一侧门外,侧门各处守卫显然都换做了李妄心腹,火速开门。
种苏与李和远远的便下车,未靠近宫门,以防万一节外生枝,直到那两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内,消失不见,两人方掉头回转。
“还没说呢,怎么带皇兄来了?”
种苏打算直接回家,一身汗干了浑身不舒服,得回去更衣,李和牵着马,与种苏步行往外走,种苏的马车在远处等候。
“本没这个打算,知道陛下去了,大家多少会拘束。”种苏说道,“只是就那么撇下陛下,总觉得不太好,陛下……一个人,看上去……”
种苏想了想,接着道:“有点孤独。”
那是当时李妄看着她离开时的眼神给她的感受,当然,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但那个眼神在那一刻实实在在拨动了柔软的心弦,令她不忍心将他独自留在那里。
李和怔了怔:“孤独?”
种苏一笑:“是我妄议了,陛下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怎会……”
“不,你是对的。”李和打断种苏,接口道,“皇兄的确很孤独。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身于帝王家,虽说孤独这种不算的什么,但我好歹还有双亲,嘉宁好歹也受过宠爱。唯有皇兄,从小到大,都是独自一人,不仅如此,甚至从出生起,便不被待见。”
李和小王爷常没个正形,如今却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一番话来,那娃娃脸上尚带着股唏嘘,种苏从这话里更听见了以前不曾听闻的事。
不被待见?敢不待见那时当朝唯一的储君的,除了先帝先后,还能有谁?
两人都不待见李妄?为何?两人不是唯有这么一个皇子吗?
又是何种不待见法?
种苏想起了民间的一种说法,说李妄继位并非光明正大,曾弑父杀母……这种传言始终存疑,却众说纷纭,不曾消失。
传言不可信,但按李和所说,显然李妄与先帝先后间确实存在着矛盾。为何会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孩儿,双方都不待见吗?
种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已经关闭,李妄早已不见踪影,她心中有很多疑问,很想问个清楚,却知这是不可以的。
李和也意识到今日太兴奋,说了不该说的,便适可而止,欣然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对皇兄是真好,没得说。也唯有你能叫的动皇兄。景明,以后要任何药,你尽管说!”
种苏:……
种苏面无表情道:“多谢了,我什么药都不要。”
皇宫内。
李琬下得马车,过了这个岔口,便是回华音殿的方向。
“皇兄,我先回了。”
李琬来到李妄车驾前,朝李妄说道。
李妄也下了车,此处过去马车不宜再驶入,改而换成步辇,宫人们远远跟着,李琬手里拿着那小摩罗,语气很轻快。
李妄点点头,李琬却没有即刻走,仍站在李妄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与李妄一起出宫,虽是因为种苏,某种程度上却也让李琬感觉拉近了与李妄的关系。
“我今日好开心。”李琬眉眼弯弯,说,“从没这么开心过。”
好像是从遇见种苏开始,便不再那么无聊,像有了个朋友,有了些期待。也终于重新唤起她内心对外界的渴望,心里其实仍残留着过往的阴影,然而今日之行,彻底粉碎了它们。
小小的摩罗,像冬日里的大雪,彻底覆盖那残存的阴暗,取而代之的,是春意的萌芽。
“皇兄也开心吗?”
李琬一向也有点怕李妄,不同于李和的害怕,而是一种兄长般天生的威严,她的兄长还是皇帝,这威严便更甚些。
李妄不曾亏待她,给予她公主应有的一切,但两人并不亲近,哪怕同住宫中,也只偶尔特别的节日里于皇宴上一起吃顿饭。
但今日太开心了,李琬的话不由多了起来。
“皇兄在宫外的样子与宫中不太一样,也是开心的吧。”李琬眼中含笑,柔声道,“皇兄,以后我可以再出去吗?”
李妄略沉吟,颔首道,“带上人。”
李琬接着道:“可以让种大人陪我吗?”
李妄一顿,进宫后他便摘了面具,恢复宫中冷峻的模样,说:“她乃朝廷命官,非你私人侍从。”
“她下值后或者休沐时也不可以吗,不耽误她正事。
李妄没有说话。
“跟种大人一起才有意思。”李琬说。
宫人们远远的候着,皆低眉垂眸,四周很安静,唯有这兄妹二人低声的交谈。
“这世上有意思的人很多,”李妄说,“不止种瑞一个。”
“可我只遇到了种大人。皇兄不也一样么?”李琬眼神纯真,丝毫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
这是纯真,更是坦率。
她虽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羞怯娇柔,却并不怯弱,真正想说的话总会说。
“可以吗?皇兄。”
“不可以。”李妄冷漠道。
“那,以后可以让种大人到华音殿多待些时候吗?”李琬只好退而求其次。
李妄一手搁在身后,负手而立,端详李琬的神情,李琬双目清澈,如阳春白雪,不染尘埃。
“你最好记得自己身份,男女有别,不要给她无端惹麻烦。”
李琬不解:“什么麻烦?种大人又不是从未来过华音殿。”她认真想了想,道,“是有人背后乱说吗?为何要管他人怎么看怎么说,这是种大人教我的。如果不行,就把他们都抓来,杀掉就好了。”
李妄看着李琬。
李琬接着道:“这是皇兄从前教我的,不是么。”
那是李妄刚登基不过两年左右的事,李妄无瑕顾及李琬,主弱奴恶,有段时间李琬曾受到老宫人隐形的苛待,说了许多难听之言,李琬不敢说,只偷偷哭泣,后被李妄知晓,二话不说,下令当场杀掉两人。
那日李琬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死人的血流了满地,李琬脸色惨白,李妄在那鲜红的血液中岿然屹立,眼神漠然而冷酷,便是这样告诫众人,也告诉李琬。
“哭什么?欺负你,让你难受的人,杀掉就好了。”
自此之后,无人敢再怠慢李琬,知道这公主哪怕与皇帝非一母同胞,哪怕两人并不太亲近,血缘终归是血缘,不会放任李琬不管。
李琬得以在宫中平安无事锦衣玉食的长大,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记起那事忆起那话,却是因为一个种苏。
“我就想跟种大人多说说话,这样也不行吗?”李琬微微叹气,有点失落。
“你可曾问过她的想法?”李妄不留情面的冷然道,“未必她跟你一样的想法。”
“啊也是。”李琬忽的想起一件事,“种大人喜欢男子呢。”
李妄本不欲再多说,就要离开,听到这里,再度停留下来。或许言者无心,听着却有意,李琬这一句似别有意味。
“何意?倘若她不喜欢男子,你意欲何为?”李妄似随意问道,双眼紧紧盯着李琬。
“嗯?不喜欢男子?”李琬一时未反应过来,有点呆呆的,“我,我不知道。”
她的双颊忽然染上红晕,眼睫轻颤,如春初娇羞展翅的蝴蝶:“我,我……”
“不行。”
话未出,却被李妄断然的否定。
“为何?”李琬终于反应过来了,然而尚未细想,却被无情拦截,否定,当真茫然莫名,“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李妄冷声道,“她喜欢的是男子,仅凭这一点,还不够?”
“哦。”
李琬不敢再说了,总觉得李妄突然就不高兴了起来,虽然他总是冷淡的,但今日的冷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是从刚刚下车后她说起种大人开始,他的语气便始终有些不耐,始终冷漠的很。
“唉。”李琬捧着那小摩罗,颇为惆怅,一时又轻轻笑起来,仍然是开心的。
李妄回到长鸾殿,已近傍晚,黄昏的霞光映照的半边天空如火一般,李妄脱掉外衣,预备沐浴更衣。
小野菊从袖中掉落在地上。
李妄弯腰拾起,花儿已失去鲜活,蔫头耷脑的垂在指间。
李妄冷冷的注视着,想到种苏,不由冷哼,年纪轻轻,却八面玲珑,到处沾花惹草而不自知,简直……简直嚣张。
李妄捏了捏眉心,心头莫名烦躁,最后,将那枯萎的花朵远远丢出门外,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