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文院共有内外好几间屋,侧厅内摆放数张案几,种苏等几位笔匠平日便端坐其后,遵循抄录整理书籍。
种苏做的说不上如鱼得水,却也算得心应手。每日安安分分做事,同僚们起先还有着提防观察之心,后来见她待人处事不卑不亢,谦虚和善,对人总是笑吟吟的,便也一视同仁,客气起来。
就是平日里杂事多,颇为琐碎,又身份低微,许多小事都得亲力亲为,帮其他人打打下手,跑跑腿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日,种苏正坐在案后,伏案抄录前朝一诗册,门外来了个意料不到的人。
“谭总管?!”掌院的亲自到门外迎接,“您怎么过来了?”
“替陛下取本书。”来人正是谭德德,说了书名,掌院的忙吩咐人去书阁取。
种苏等人见谭德德进来,亦纷纷起身行礼。
谭德德与掌院的站在厅内寒暄,谭德德道:“陛下临时要用,等不及传来传去,我便亲自过来一趟,看完便送回来。”
掌院的说无碍,过得一会儿,书取来了,乃是一册古籍《启志》真本,也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书面斑驳,线轴发黄。
“哟,这可不好折腾,劳驾去个人,跟我一道过去,待会儿陛下用完再直接带回来。”谭德德说。
掌院正要叫人,谭德德却仿佛随手一指,“要么就这位吧。”
种苏猝不及防被点名,心头顿时一跳。那厢却不待多耽搁,谭德德说完,便抬脚走了。众人纷纷看种苏,一时目光莫测。
种苏只好捧起书盘,一路跟过去。
这是做什么?
为何偏偏叫了她?是特意,还是巧合?
难道李妄心血来潮,又突然翻起旧账?不是没可能,但直接叫她过去便是了,何须打着取书的幌子?抑或就只是个巧合,谭德德自然认得她的,随口叫个熟悉的人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长鸾殿。
距离上回罚站后,隔数日,种苏又来到了这里,居然有一种久违之感。不过殿中那人却是昨日才见过的。
“陛下,书取来了。”
谭德德领着种苏走进殿中,躬身禀告。
李妄坐在案后,抬起双眸,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他的眼窝深邃,双目漆黑,晒太阳时阳光映入其中便显出淡淡的金色,一旦回到宫中,便犹如一口古井,无波无澜,带着天然的威迫与冷漠感。
“拿来。”
种苏抬高书盘,谭德德却正接过小侍从手中的茶,示意让种苏自己直接呈上去,种苏便低头,缓步向前。
殿外天空辽阔,风吹树叶簌簌响,殿内静谧无声。
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身上。
种苏一步步向前,不敢抬头,及至走近,呈上书盘,那端却迟迟未有动静。
种苏疑惑抬眸,却正好撞见李妄深不可测的双眸,顿时一惊,复又低下头去。
李妄却未说什么,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随即拿了书,翻阅几处,便又放了回去。
这就行了?
种苏躬身告退,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背后仍有目光如影随形般,她不敢回头,只加快步伐,匆匆离开。
众人见她这么快回来,无事发生,倒没说什么。
种苏自己亦一头雾水,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总觉得是不是要被翻旧账,或者压根人家之前就没打算放过,如今终于空出手来,开始找由头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谭德德再未出现在端文院,也未有任何传召。
种苏渐渐放下心来。
又是休沐日。
种苏与李妄从戏楼里出来,今日李妄只有半日时间,跟种苏听了场戏,便已近黄昏。
“燕兄觉得如何,好听吗?”
“尚可。”李妄道。
种苏暗暗留意李妄神色,见他跟之前出来时并无二样,虽不敢旁敲侧击的问,但大抵可以知道他的心情,料想应该是无事的。
“过段时间我要去趟邻县,恐怕好久不能见面了。”种苏笑道。
“何时归?”
“归期未定。到时仍将信放在君缘斋阁,回来再与燕兄相约。”
李妄看了种苏一眼,嗯了声。
这是种苏之前就定好的计划,逐步疏远,慢慢断掉联络。种苏观察李妄面上神色,见不像之前那般反应,想来也是接受了她早晚会离开的事。
“吃吗?”李妄下巴微抬,示意道。
路边有一果子店,刚出锅的果子穿在竹签上,冒着热气。
“我请燕兄。”种苏忙拿起钱袋。
种苏向来大方,请朋友吃点东西都是小事,且知道李妄的身份后,更不好让一国之君请客,只是李妄却不占这便宜,两人有来有往,这回你,下回我,久而久之便已习惯了。今日看戏是李妄请的,之后便轮到种苏了。
“要这两个……”
种苏向店家指了指,打开钱袋,正掏钱,忽的几个人跑过来,从种苏身前穿过,没撞到她人,却将她手中钱袋撞的飞出去。
种苏反应过来,那些人却已跑远。
钱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银票,碎银,零零碎碎些小东西,还有枚戒指。
种苏弯腰去拾,一只手却快一步,捡起那枚戒指。
“这戒指……”李妄两指拈着戒指,细细端详。
“嗯,怎么了?”种苏将其他东西捡起,重新装进钱袋,这钱袋是从老家带来的,平日里都用它,有点脏了,该洗洗了。耳边听见李妄说话,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怎会有焉赭皇子的戒指?”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面上,看着她的双眼。
种苏脑中嗡的一声。
这戒指乃龙格次所赠,收了后当时随手放进钱袋中,后来便一直忘了收拾出来,想不到今日会被李妄看见。
“什么,什么皇子?”种苏镇定心神,看看戒指,又看看李妄,“燕兄何出此言?”
“你从何处得来的?”李妄仍看着种苏,将戒指举到她面前,慢慢示意她看,“看这。”
西域各国部族都有自己的图腾与印记,焉赭虽是小国,皇室所用之物亦有特殊标记。种苏顺着李妄所指,见那戒指内侧刻着一鹰样图案,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字:龙。
当日龙格次随意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相赠,种苏知其贵重,却哪知还有这典故?
这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吗?
种苏心念电转,飞快思索如何应答,却听李妄又道:“西市淘来的?”
“啊。”种苏听这口风,便顺着道,“都忘记什么时候买的了。这是焉赭皇子的戒指吗,其他人不能戴吗?我,我不知道。”
李妄捏着那枚戒指,道:“在焉赭或有规定,这里是长安,没这规矩。”
种苏暗暗松一口气,只要不是独一无二便可,否则当真说不清。长安胡人众多,西市货物更是鱼龙混杂,种苏见过不少西域那边的各色佩饰,其中包括这类浮夸华丽的胡人特色戒指,乍一看,大同小异。若说市集上买的,也说得过去。
“仿的不错,足以以假乱真,成色亦属上等。价钱想必不低。”李妄再度端详那戒指,像商人般打量货物。
种苏干笑着说还好还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多说多错,想要赶紧拿回戒指,结束这个话题。
正要开口时,李妄忽然双眼微眯。
“这里磕坏了。”
种苏定睛一看,戒指边缘被磕掉一点,便道:“是吗?我看看。”说着便伸手想趁机拿回戒指。
却拿了个空,李妄自然的收回手掌,将戒指握在手中,说:“我家有人擅修补玉石,修好给你。”
“啊,不用了吧。”种苏忙道,“就不劳烦燕兄了,只是一点小小瑕疵,修不修都不碍的。”
“举手之劳,”李妄淡淡道,“正好明日我会出来一趟,顺便带给你。”
“明日?”种苏先是一愣,心道你明日不用上朝吗?转而想到,上完朝他若想溜出来也不是没可能,关键在于自己,忙道,“明日我恐怕没时间出来。”
“一整日都有事?”李妄问道。
“啊,是。”种苏硬着头皮点点头。
李妄扫了种苏一眼,说:“我白日也脱不开身,大抵酉时会去一趟君缘阁附近,你在那等我。”
酉时正是市集热闹之时,亦是暮食之时,再忙,饭总是要吃的。
“酉时吗,我……”种苏正要找个借口,却听李妄又道,“之后若有时间,可顺道看看长安夜景。”
他们二人之前相约,几乎都是白日,或中午,或黄昏道别,说起来还真从未一起夜游过长安。若换做平常,种苏自然乐意奉陪,只是眼下……
李妄又道:“若没时间,东西给你便走。”
种苏一咬牙道:“明日还真没时间。要么燕兄将东西放在君缘阁,或者我派人去取,抑或下回燕兄出来时再带给我,不着急的。”
李妄却摆摆手,手中捏着那戒指,眉间看不出喜怒,说:“怕忘了。明日君缘阁见,我等到戌时,你有时间就来,没时间便罢,改日再带给你。”
李妄这样一说,种苏便无话可说了,再推拒反而恐会引起疑心。种苏不住暗中观察李妄神色,并不见异色。
只是寻常的见面而已,别人来送东西,自己却推三阻四的,多有失礼,那东西放在李妄手中也终究不妥,须得尽快拿回来。
种苏心中暗自估摸了番时间,申时下值,下值后赶紧回家,换装束赶往君缘阁,酉时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李妄出宫也要一点时间。
待戒指拿回来,再稍稍陪李妄一会儿,宵禁前回家便可。
思及此,种苏便点头道:“行,那便明日酉时,我尽快赶过去,若……”
种苏想说万一我赶不及,就不要等我太久,却见李妄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不见不散。”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简直猝不及防,一时也没有其他对策,只能这样了。
这一日两人告别,跟从前一样各自回去。
种苏看到那戒指被李妄捡起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此时方慢慢回过神来。仔细的再三回想,“贾真”跟李妄,种苏跟龙格次,这两者之间的来往是绝没有任何交叉点的。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跟自己认识。
今日是自己大意了。
幸而李妄没有深究下去。
无论如何,早点将戒指拿回来是当务之急,以免夜长梦多。
然而越是着急时,反而事赶事,都挤到一块了。
翌日下午,端文院中一片哀嚎。
“这些,这些,都得今日整理,抄录完毕,上头等着查验。”
厅内桌上堆着几摞书册,足有半人高。众人刚忙完手头事项,预备喝点茶,闲聊两句,时刻一到便可下值出宫了,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忽又来了紧急任务,当下怨声载道一片。
“这么多今日怎么做得完?”
“不是刚大整理过一次吗?怎么又来?”
“又要查验什么,天天查来查去的!”
“分点去下院吧,这要累死我等啊。”
掌院肃色道:“该分的都分了,上头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少耍嘴皮子,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多做点事,早做完早回家。”
众人知抱怨无用,只得无奈上前,各自领了任务。
种苏也傻眼了,这么多一时半会儿肯定做不完,想要按时下值怕是不可能了。这种临时加派的任务也不是头一回,种苏先前便遇见过一次,只是今日这任务当真来的不是时候。
偏偏赶在这当口, 怎么办?
先前李妄说等到戌时,如果能在酉时前出宫,时间紧凑些,也是能赶过去的。只是便不能待很长时间了。
这后半日过的十分漫长,种苏铆足精神埋头干活,时不时望望漏刻与天空的太阳。
太阳渐渐西移,天边染成金色,申时已过,宫中其他官署的官员陆陆续续下值。种苏望了一眼进度,加快整理书册的速度。
捧着书册从廊下经过时,远远朝长鸾殿的方向张望一眼。
已近酉时,天际仍是白色,但宫中殿内较暗,长鸾殿早早点起了灯,廊上挂着数盏夜间照明的灯笼,远看似月。
燕……李妄也还未出去吗?
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走了,哪怕点着灯,说不定人早已不在宫中,那盏盏灯火不过是掩饰。只得劳驾他多等等,到时给他陪个罪,好在宫外的“燕回”较为好说话,应当不会怪罪……
怕就怕今日完全赶不过去,想到那句“不见不散”,种苏思忖,还得想个法子去送个信,免得他一直等……
种苏一心二用,一边整理一边思绪翻飞,心中始终有点忐忑,还有股莫名的不安。
李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日被点名送书确实只是巧合吗?昨日那戒指,李妄后来有没有联想其他,看当时的模样,似乎并未有怀疑。
种苏还是颇为谨慎的,但任凭怎么想,都想不出“贾真”和龙格次之间的联系,毕竟她从未以贾真身份与龙格次,甚至其他人单独见过面。
她与龙格次见面时,一直都是“种苏”……莫非李妄看见过她与龙格次在一起?
长安城虽大,但既然种苏能与李妄几番巧合偶遇,其他人自然也有偶遇的可能。但即便被撞见,那也是“种苏”,顶多会疑惑种苏怎会与龙格次认识,理应怀疑不到“贾真”身上去……
而桑桑与陆清纯跟着“种苏”时,因其朝廷命官身份,也十分低调,桑桑通常扮做小厮,陆清纯则卸了剑,要么戴斗笠,做车夫装扮,要么压根不现身,只远远跟着,鲜少像跟着“贾真”那般时随意外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种苏知道,倘若真露出了破绽,李妄只要稍稍一查,应就能弄清真相。但为何直到此时却半点动静都无?
但不管如何,事实上现如今也没有其他选择。
是生是死,总得面对。毫无动静的背后,或许表示对方不愿大张旗鼓,只要不是斩立决,或者便还留有一线生机。又或者根本就是想多了,并未有事……
无论如何,面总是要见的。
酉时,终于忙完,端文院放人。
种苏立刻急匆匆出宫,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今日她骑马而来,于宫门处牵了马,一路策马疾驰,先赶回家,火速换装,戴上那人皮面具。
这面具早戴的轻车熟路,不费功夫,片刻后便装扮完毕,立刻出门,往外走去。
“公子,慢点,来得及。”桑桑小跑着追在后面。
“还是快点吧。已经晚了,且早去早回。”
种苏大步往外走,天色已暗,太阳只余最后一抹光辉,陆清纯本走在最后,这时忽然全身戒备,身形一动,猛的掠至最前方,挡在种苏面前,一手按在腰畔剑上,一臂伸开,拦住种苏步伐。
种苏差点撞在陆清纯背上,忙稳住身形,口中道:“怎么……”
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唇间。
小院的门开了,院落中无声无息般的站着几个人。
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他们的身形轮廓,背对着门,看不清面孔,更形似鬼魅。
最前面的那人迈步,缓缓走近。
他的面孔从阴影里渐渐显现,如同戏台上的幕帘揭开,缓缓现出一张英俊之极的面孔。
种苏全身血液都似被冻住。
“要出门?”
“去见谁?”
“该叫你贾真,还是种卿,嗯?”
李妄淡淡的说道。
作者有话说:
直接端了老窝,就问苏苏你怕不怕……
还有一部分情节,现在实在写不到了,估计得零点以后,或者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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