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带种苏等人去的地方乃是近郊外的一处场地,种苏一见,便笑了起来。
此处赫然是个球场。
大康子民素爱蹴鞠,长安城内街头便时常可见孩童踢球,城内亦有不少大小不等的蹴鞠场地,如此宽敞的,倒不多所见。看其面积与规格,便知是个专门的场地。
“会玩儿么?”李和问道。
种苏等人点点头,蹴鞠在大康流行多年,几乎男女老少都会,只看个人技艺如何了。
李和领着众人进去,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里头的人见了他便道:“还以为小王爷今日不来了呢。”
李和道:“定好的局怎会不来,当小爷是什么人!”
“那期待小王爷今日英姿。”
“看着吧,今日定要一雪前耻,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看,小王爷又吹牛了!不知这次会不会吹破!”
众人顿时哄笑。
李和:“滚滚滚!”
种苏只听的好笑,这李和相当没有架子,跟众人打成一片。一路走到球场里头,靠外围处,设有几间小棚屋,供球队放置衣物等。
“待会儿我们几个一组。”李和说。
真来踢球的?
种苏猝不及防被叫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来都来了,只好上场。好在并非什么正式比赛,不需换衣服。今日他们皆着束袖修身衣袍,倒也行动方便,只需将裤腿绑绑即可。
种苏随他们一起,将身上的玉坠钱袋等物取下,交由桑桑保管。
许子归与李和很快装备妥当,唯有龙格次动作慢一些,实乃因为他身上配饰太多,光手上戒指都得废番功夫。
等候龙格次的期间,李和简单讲了讲这球场规矩,以及四人分配位置。
“本王上回输掉一匹马,这回定要赢回来。”
龙格次大言不惭:“没问题。”
李和看看种苏,“你行不行啊?”
种苏:……
种苏个子在女子中属高的,但跟男子相比,肩背到底稍显薄弱,这场中又多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的男人,种苏身在其中,多少有点显弱。
李和道:“可别给本王丢人。”
种苏抱拳,也不多说,半个时辰后,用实际行动给出了李和回答。
宽大球场上立一三丈高球门,两队各四人,将球踢进球门上方的风流眼中即可,哪队踢中的多哪队便获胜。
“咻——”
种苏飞起一脚,双手展开,如同飞鸟展翅,球刷的直中风流眼!
“和字队再得一筹!”
“好!”
对方四人人高马大,先前便赢过李和几次,这回压根没把李和这明显临时拉凑的队员看在眼里,谁知比赛开始,热过一轮身后,却被对方连超,筹数遥遥领先,方知太过轻敌。
“好样的!”
李和几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种苏居然这么厉害,上场初始不动声色,待得摸清对方大抵路数实力以及自家队友的风格后,马上接连出招,出奇制胜。
一球!
一球!
再一球!
种苏额上冒汗,在场中奔跑,跃起,无论走位还是攻势,都相当精湛。李和龙格次许子归三人也十分配合,看出种苏技艺了得,马上调整战术,以种苏为主,三人从旁辅助配合,势同破竹般。
短短片刻,场上局势逆转。
李和队接连中球,犹如神兵相助一般,围观众人本想看李和队笑话,这时不由得都齐齐喝彩。
“好!”
“好!太好了!”
一个时辰后,比赛结束,从球场出来,李和哈哈大笑,与种苏并肩而行,一手搭在种苏肩上,仍不断叫好,连声夸赞。
“当真高人不露相,我们种瑞竟如此厉害!”
快拿开你的爪子,种苏心中吼道,朝旁让了让,恰如其分拂开李和手臂,笑道:“谬赞谬赞,大家配合的好。”
龙格次与许子归亦大感意外,上回见过种苏掷骰子,知道她是个会玩的,却不料蹴鞠技艺亦如此出色,这人着实像个宝藏,时时令人惊喜。
许子归道:“景明兄什么都会,当真自愧不如。”
龙格次道:“今日若非与你同队,还不知能否胜你。改日定要跟你好好切磋一番。”
种苏笑起来,倒也不怵,说:“好,随时恭候。”
其他的种苏不敢说,这蹴鞠却是颇有点自信的。
她生于乡野,长于市井,从小不受拘束,平日里见过和玩过不少东西,有些略懂皮毛,有些稍知诀窍,有些兴趣盎然,有些则兴趣缺缺,有些玩个新鲜便束之高阁抛之脑后,唯有蹴鞠一事,从小玩到大,热情不减反增。
其他女子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之时,种苏则驰骋场上,脚上圆球飞转,她十分喜欢那种尽情奔跑自由自在的感觉,而球过风流眼的刺激感更叫人血脉喷张,忘乎所以。
开心时踢一场,不开心时踢一场,简直舒畅之极。
从前在录州时,种苏会三五不时去踢几场,只可惜录州唯有一支女子队,常凑不齐人,只好跟男子队踢,免不了偶尔被嫌弃,看人眼色。
不过也正因此,种苏练就了一身本领,尤其体力上,赛场奔跑时,亦毫不逊色男子,球技自然也不容小觑。
来长安后,种苏还一直未找到合适时机去蹴鞠,早心下痒痒,不料今日凑巧碰上,虽事出突然,却也踢得颇为酣畅。
“要么现在去?”李和听龙格次这么说,马上道,“你们胡人仗着体格,平日里素来瞧不上我们汉人,自诩蹴鞠高手。去去去,叫你们的人来,我们比比。”
龙格次:“比就比!走!”
这两位皇子王爷怪不得相投,都脾性不拘一格,说风就是雨的,当下便真的要去纠集人马。
“哎,今日都快天黑,便算了吧。”许子归连忙拦道,“还是改天吧。”
种苏忙在一旁点头附和:“对,晚上踢球伤眼,改天吧。”
此时已近黄昏,日头西下,种苏一身汗,哪怕再喜欢蹴鞠,眼下也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
“好好,听我们景明的。”
李和笑呵呵改口,他连输几次,今日种苏可算为他出了口气。
所谓球品可看人品,他们头回组队,却意外难得的默契,当真叫人惊喜,眼下待种苏的态度与之前相比已截然不同,俨然当做自家人。
李和又提议去吃饭,种苏也婉拒了,龙格次和许子归也说算了,于是便在岔路口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府。
“景明,我送你回去。来,上来,正好还有事要问你。”
李和提出送种苏回家,这么一说,种苏再不好推辞,只得上车。心中也好奇,这小王爷究竟有什么要问她的。
黄昏至,天边晚霞灿烂,马车嘚嘚嘚向前。
车内十分宽敞,中间搁着一小案几,上置茶壶,正冒着缕缕热气,茶香四溢。
种苏与李和分坐马车两边,满车茶香里,种苏鼻端隐约又闻到一股淡淡药味,这味道先前便若有似无,眼下离的近了,愈发明显。
是从李和身上传来的。
上车坐定后,李和的第一句话是:“吃药吗?”
种苏:……
李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递至种苏面前,眼神非常纯粹,仿佛分享的乃是糖果点心一般。
“补气回力之用,吃了这个,明日身体不会酸痛。”李和解释道,“外头千金难求,别人我还舍不得给呢。”
种苏怀疑的看着那药。
李和道:“放心,本王亲手研制的,无毒。”
说着便自己吃了一颗,也如吃糖果般。
种苏只好接过来,料想这小王爷无缘无故的不会来毒一个朝廷命官玩,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将药丸放进口中。
那药丸看着其貌不扬,入口却带着缕淡香,入腹更有股溪流般的暖意,刚奔跑后满身汗湿,冷却下来后微有寒意,这暖意便来的恰到好处,十分熨帖。
种苏微感意外,这小王爷看着不靠谱,药倒貌似不错。
由此也想起从前先生约莫提过一句,说纨绔小王爷不学无术沉溺炼药。但凡说起炼药,便易使人联想到长生丹药之类,种苏有点担心这药会不会是什么奇门邪药,但李和自己也吃了,应该没事。
“如何?”李和眼中带着期待,问种苏。
“唔,好像……不错。”种苏据实答道,“腹中暖融融的,很舒服。”
李和便点点头,面上现出一抹得色,又说:“日后再给你别的。若你需要其他药,也尽可开口。本王其他本事没有,药管够。”
种苏:“……”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谢谢。
一阵风吹过,撩起车帘一角,黄色夕阳的光芒闪过,种苏朝外看看,车子正朝正确的方向驶去,再过两条街,便到家。
“不知小王爷要问何事?”种苏主动开口道。
李和却手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种苏。
“你不大像淫贼。”片刻后,李和说了这么一句。
种苏:……
“你这模样,实属不像。不过人不可貌相,外表如何,内里如何,唯有自己知道。”李和接着道:“当日的确是你,对罢。”
种苏结合上回李和在宫中见到她时的那些首尾不接的言语,心中已隐有猜测,料想是跟小巷中事有关,果真料对了,只是未料李和这般直接,更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事关皇家隐私,不得不格外慎重。
种苏一时未答言。
“早说过,不必瞒着。”李和徐徐道,“这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我便是其中之一。不妨告诉你,我不仅知晓,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因我而起呢。”
那语气中似乎还藏着点得意?
李和凑近一些,朝种苏道:“是我药倒了陛下。”
种苏不由睁大双眼,傻了。想起那日李妄症状,不用问也知下的是什么药。种苏原还以为李妄不小心着了外头人的道儿,没承想罪魁祸首竟是李和!
“你……”
李和点点头,继续道:“否则也不会被打了几十板。”
接着李和毫不避讳的向种苏讲述了当日的具体情形,原本以为一切妥当,谁知李妄察觉不对,竟就那样跑了。后面发生的事无人清楚,唯有通过一些片段和李妄回宫后的反应,推断个大概。
“你阴差阳错的,遇见陛下,冒不冒犯的,如何冒犯的,不关我事,唯有一件事,我须得弄清楚,你得如实告知。”
“何事?”种苏心中忽的升起不妙预感。
“当时,陛下可有反应?”
种苏正喝茶,顿时噗的一声,茶水喷溅而出,天女散花般,喷了李和一头一脸。
李和:……
种苏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李和用衣袖擦擦脸,非常镇静,摆摆手,说:“没事。快回答我的问题。陛下当时反……”
“啊!”种苏大叫一声。
车马外王府侍从马上趋近,隔窗叫道:“小王爷?”
李和道:“无事。离远点。”
侍从复又走开,李和也被种苏吓了一跳,看着她莫名道:“你叫什么。不过一个问题而已。”
种苏道:“青天白日的说这种事不好吧?!”
李和不以为然:“都是男人,说说而已,有何不可。”
我不是啊!种苏有苦说不出,道:“公然议论天子隐私,小王爷,饶了我罢。”
李和:“此处又没旁人,就你我两个。再者,你做都做了,这会儿还不好意思说了?”
种苏:……
种苏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李和要问的居然会是这种事,当下当真哭笑不得,脸颊发烫。生平没这么窘过。要死了要死了,稳住稳住。
种苏喝下半杯茶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小王爷为何想知道这种事。”
李和下巴上还沾着片茶叶,模样滑稽,语气却十分认真:“我乃为了我大康百姓,天下社稷,唔,实不相瞒,也为了自己。”
种苏不明白这几者间有何关联,便静候下文。
“陛下至今未娶,后宫空荡,你是晓得的罢。”李和说。
种苏点点头,说起来,这也算奇事一桩。自李妄登基及冠后,后位一直空悬,更连嫔妃都无一个,数尽历朝历代,这样的皇帝也实属稀奇。
民间自流传数个传言,有言之为平衡党派之争,李妄方谁也不娶;有言前朝曾有宫闱之乱,令李妄厌恶后宫。又有言当朝天子醉心政务,一腔复兴之志,不屑儿女情长。还有言天子年少时曾有爱慕之人,却求而不得,黯然缅怀……
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更有甚者,怀疑陛下断袖,或那什么不行的……
老实说,种苏当然也很好奇。
虽说并非天下所有女子都愿意嫁入皇宫,但无论是因为荣华富贵,家族利益,党派之争,以如今的王室情况,想必仍是有许多人趋之若鹜的。
更何况,李妄正当年轻,龙章凤姿的,哪怕非帝王之身,也足够惑乱芳心。他若想娶,有太多选择。
种苏也想知道是何原因后宫空置。
李和身为皇家人,想必知道些内幕,然而除非他主动告知,否则最好不要乱打听。
“文武百官俱都劝过,陛下却无动于衷,怎能不令人忧心,着急。”李和继续道,“这等事,指望宫中那些怕掉脑袋的庸医是不成的,我身为皇亲,自当担负起这份责任。”
所以,你就把陛下给药倒了么?
种苏一脸麻木的继续听下去。
“我是相信陛下的。那药一下去,便能见分晓。只要有反应,那便一切好说。“李和看着种苏,眉毛扬了扬,意思是你现在能回答了吗。
种苏当真不知说什么好。
那晚的记忆已被刻意模糊,不再想起,毕竟似乎不是啥好事,但眼下被追问之下,那些画面,细节重新翻涌而来,变的清晰。
种苏脑海中浮现出李妄那晚的模样,滚烫的肌肤,迷离的眼眸,颤动的喉结,还有那曲起的腿间锦服下……
“嗯?”李和盯着种苏。
种苏艰难道:“……嗯。”
李和双目圆睁,一拍手:“那就对了!可惜可惜,要是那晚陛下未逃掉,说不定早就成事了。”
种苏:……
李和面不改色道:“陛下至今未娶,无非是不知其中滋味,只要尝过,食髓知味了,便一切迎刃而解。你我都是男子,都懂的。”
不,我不懂。种苏实在感到不可思议,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顶着一张娃娃脸,一脸淡定认真的谈论这种秘事的。
“到时陛下便会广开后宫,开枝散叶,社稷百姓之福也。”李和欣慰道,那我也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种苏想起这小王爷倒的确还未有王妃,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王爷若想娶,随时都可娶,为何非要等陛下……”
李和摆摆手,喟叹道:“生于帝王家,半点不由人。我们忠亲王府能苟活至今,相当不容易。对那劳什子龙椅,争权夺利之类的毫无想法,全府上下唯有一个念想,好好活着,做个逍遥王爷便可,尽力延续香火,延得一时是一时。然而陛下迟迟不娶,我能怎么办?”
种苏十分后悔今日上了李和的马车,这些话是随便能听的吗?李和简直竹筒倒豆子般,毫无避讳。
现在要走也来不及,种苏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李和的话说的很明白很清楚,他的顾虑也非毫无道理,忠亲王府作为现今最亲的皇家血脉,许多事不得不提防。万一李和先娶,有了子嗣,陛下一直未娶,只得在宗亲中挑选子嗣,忠亲王府首当其冲。
“我可不想与孩儿骨肉分离,更不想孩儿被牵扯进那些事中。”李和认真道,“总之呢,陛下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心安。”
“当然,我也是真心希望皇兄能够早日娶妻生子,有个伴儿琴瑟和鸣,他一个人在宫里,也挺无趣的。”
李和又道:“人既没问题,那便好说,以后再从长计议。”
不会吧,你还要来?种苏不知说什么好,这小王爷当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李和要问的就是这个,如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被种苏方才的球技折服,此刻已完全将种苏当成自家人,说:“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到时去找你。”
“说起来,你把皇兄那个后,还能全头全尾的活下来,实在匪夷所思,”李和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你当真那个皇兄了吗?”
“小王爷,注意你的用词。”种苏面无表情道,“事实上,我当时只是想救陛下……”
种苏一腔冤屈总算能够声张,于是简单讲述了下当时情势。
“唔,就说你应不是那等真正猥琐淫贼,果不其然。啧啧皇兄栽的也不算冤。”李和说道,忽而想起什么,再看种苏,带了点提防,“你喜欢男子?”
种苏:……
种苏当真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若说不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其他男子“动手动脚”?若说喜欢男子,谁知后面又等着什么,李和的思绪总是跳的太快。
“没别的意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不管这些。”李和不待种苏回答,兀自又说道,“只是提醒你一句,可别打我的注意。我不好男风。”
种苏:……
种苏深吸一口气:“谢谢小王爷提醒。”
车停下,到了。
马车停在种苏住宅不远处的路口,种苏与李和告别,下车前李和要再给她一颗助眠安神药,被种苏婉拒了。
倘若他不是王爷,只怕要挨打了,哪有人有事没事给人家药吃的。
种苏回到家中,洗浴过后换了衣裳,坐在榻上心中思忖,那小巷之事果然知之者甚少,李妄既已不再追究,那这事儿便算真正翻篇儿了吧……
种苏舒了口气,由此想到如今的后宫,虽然好奇,不过这貌似不是她能操心,也不想操心的事。
今日踢了场球,连日来的动荡不安疲累仿佛都随之一空。下回找个空地,跟“燕回”踢踢试试。他会玩吗?他有心疾,想来是不大适合剧烈跑动的……
翌日,种苏神清气爽起床,进得宫中。
午后,端文院来了位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