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日里,种苏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被召进宫中继续受完剩下的板子,抑或被忽然捉拿。幸而都没发生。听说近日朝中有接见他国使臣的小朝会,还有边疆将领与地方官述职等,想来皇帝暂且无暇顾及她这种小事。
种苏听裘进之建议,也确实伤势不利行动,便顺势告假。
端文院也不知拿种苏如何是好,她确实被陛下罚了,却只挨了两板子,并未有其他惩罚,更未有任何革职降职之令。说她无事吧,却谁也不敢担保皇帝后续会如何。种苏告假,正合心意,正好观望观望。
于是种苏刚入职,便告假五日……
鬼手大师的药效用很不错,养过这几日,种苏已可正常行走。
二十日,种苏换了衣衫,戴好面具,来到与李妄相约之处。
东市,成华门外。不远处便是那信舍。
种苏今日才注意到信斋名为君缘阁。
缘?怕是孽缘吧。
李妄已经来了。
他今日来的早,一身月白锦袍,乌黑墨发上戴一枚玉簪,腰间坠一枚美玉,简简单单,站在三月的春光里,阳光洒落肩头,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犹如画中人。
看见种苏,眼眸微微一亮,唇角微勾。
对李妄来说,跟贾真乃数日未见,对种苏来说,却是几日前方见过,今日一见,却仍有些恍然,再想到曾经两人相遇相处的重重,更犹如一场梦一般。
种苏心中百感交集。
若说欺瞒,李妄又何尝不是欺瞒。但终究性质不同。若是从前,种苏倒也可以嗔怪几句,但如今情势,又岂能,岂敢怨怪计较。
李妄朝种苏走来,种苏亦迈步,朝他走去。
“燕兄,好久不见。”种苏收起思绪。
李妄颔首:“好久不见。”
这些时日的通信,李妄个人感觉上跟种苏又更亲近几分,再见面,这种亲近便显露出来,看种苏眼神更为温和,举止较之从前,也更为自在。
种苏看着他,实属有点恍惚,这与前几日坐在龙椅上百官面前肃正,威严的面孔,以及后来冷酷杖打他的人,太过不同。
这是燕回,不是皇帝。种苏提醒自己。
“燕兄近来可好?”
两人沿着街道缓缓而行,各自的侍从远远跟着,种苏笑着开口。
“琐事繁杂。”李妄简单答道。
今日按原计划,应是种苏带李妄去其他地方走走,但眼下种苏哪有这个心思,于是便随意走了走,而后进入一间酒楼,点了些吃食,边吃边说。
种苏落座时微微顿了顿,而后慢慢坐下。
“怎么了?”李妄注意到,问道。
你打的啊……种苏面带微笑,答道:“前几日不小心扭了腰。”
李妄点点头,又问:“请过大夫?”
种苏:“请过,开了药,呵呵,小事而已,过几日便可痊愈。”
“今年的百官朝会已过,记得你在秘书省任职,如何,可顺利?”李妄喝过茶,手中把玩着小茶杯,似随口问道。
来了。种苏知道他一定会问。
种苏微微松了口气,这问话更验证了李妄确实没有去细查“贾真”未入职的具体事宜,而是选择直接问她。
“哎,忘了告诉燕兄,我回捐了。”种苏道。
“为何?”李妄看着种苏。
“其实做官本来也非我愿,来过长安一趟,更觉不太合适,想来想去,索性不做了。”种苏尽量说的模糊,未免出现漏洞。
“不合适?”李妄仍看着种苏,道,“没有人生来便会做官,学便是。”
种苏笑着摆摆手。
李妄略略沉吟,又道:“被那日绑架之事吓到了?”顿了顿,李妄继续道:“朝廷已惩戒和整治过,日后不会再有那种事。你不必因此而…… ”
“没有没有。”种苏忙道,“不关它事,实乃我个人原因。”种苏停了停,笑着道,“这次来京,沿途看过不少风景,再见长安繁华,忽觉天下之大,很想去看看。”
这是一个借口,却也正是种苏曾经心头的念想,而与李妄认识以后,目前一起所做之事不外乎吃喝玩乐,此言倒与种苏脾性相符,不会引起怀疑。
“你要走了?”李妄正喝茶,蓦然停下。
种苏心中有点紧绷,面上不显,若无其事般点点头:“啊,对,趁如今年轻,想四方云游一番,以后成家,便没有时间了。”
这也是今日种苏跟李妄见面的另一个目的。以后还要以贾真面容和身份与李妄见面吗?实在太冒险了。与他断掉关系,贾真“消失”才是正确的选择。
且要“消失”的合理,正当方可。
一声不吭的消失显然不可取,这样当面告知他,以云游的理由离开,按理说,是很正常,也最能接受的。
李妄手顿在半空,缓缓放下,黑沉沉的双眼紧紧看着种苏,那神情出乎意料,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
种苏表面镇定,实则一直密切关注李妄面上神情,言语谨慎,见李妄未说话,便微微起身取一盘点心,以免冷场,落座时忘记轻重,不小心碰到伤处,不禁轻嘶一声。
李妄看着种苏,双眸微微一眯,忽然想到什么事。
“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自己扭伤,还是被人所伤?”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脸上,看着她的眼睛,“贾真,说实话,不要跟我撒谎。”
这是李妄第一次叫种苏名字,虽是假名,却也令她心中一凛。
说实话,不要跟我撒谎——
我也不想啊,种苏心中暗嚎,然则说了一个谎言之后,便得用无数个谎言添补,她别无选择。
种苏道:“燕兄何出此言?谁会伤我,长安城里我统共都不认识几个人呢——燕兄还记得那小猫吗,它爬上树,我去抓,结果便……说起来,它方是罪魁祸首。”
李妄仍沉吟打量种苏神色。
片刻后,似相信了这个说辞,淡淡道:“若有人欺负你,不必隐瞒。我……我家尚有些余威,可替你料理。”
种苏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笑起来,说道:“多谢燕兄。不过当真无事。”
种苏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李妄点点头,终于相信了,不再多说。
“来,尝尝这水晶糕,口感很不错。”
从前两人一起时,偶尔也会出现片刻的静谧,并不觉任何尴尬,现今种苏却十分害怕冷场,稍有停顿便马上让李妄吃喝。李妄倒一贯的配合,依次吃过,喜欢的便多吃一点,不喜欢的便浅尝辄止。
“决定好了?”李妄忽问道。
种苏反应很快,点点头,“是啊。”
“预备先去哪里?”
种苏事先也有所准备,答道:“想先去最近的檀州看看,据说那里物产丰饶,天杰地灵……燕兄可去过?”
李妄淡淡道:“知道。好地方。”
种苏笑道:“想来燕兄也不曾去过,待我看过后,到时来信告知你详细。”
李妄却仿佛兴趣缺缺,没有说话。
“何时走?”李妄又问道。
“还未定好呢。”种苏不敢说的太具体,怕万一生变,“定好了告诉燕兄。”
李妄微微垂眼,又不说话了。
种苏一直尽力表现自然,意图和从前一般,然而席间的气氛却显而易见的微微凝滞。
缘由主要在于李妄,他的面色并未变的难看,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低落的气压。
种苏仍竭力东拉西扯的说着话,李妄间或应答两句,更多时候沉默以对,不怎么说话,眉心轻微皱着。
“一定要走?”李妄再次主动开口道。
嗯?种苏说了半天,却未料李妄又回到这个话题。这已是他第三次相问。
今日是个晴天,蔚蓝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酒楼外有棵古老的高大桃树,不知年岁几何,于明媚阳光下开的荼蘼,灿烂缤纷,于二楼看去,更是盛景。
李妄看着窗外,却不为美景所动,神色沉静,竟带着些许落寞之意。
种苏忽的心念一动。
忽然在这一瞬明白到了李妄真正的情绪——他不想她走。
是舍不得吗?或许还不到舍不得的程度,却也分明是不愿意她离开的。
种苏不由得诧异。
诧异于李妄对跟“贾真”这份情谊的重视程度。在李妄,或者说在燕回心中,已这般看重这份感情了吗?
若换做从前,种苏定当求之不得,欢欣不已,但如今……
事实上,种苏上京来之前,家中便有交待,好好苟两年小官,保住小命,万莫牵扯儿女情长,免得节外生枝,更添变故。
种苏倒未想过什么儿女情长,却也不预备与人过多结交,深交,毕竟两年后她便要返乡归家,最好从此断掉与长安所有关联最好。
是以种苏对龙格次与许子归起先都不过客气有礼,泛泛而交,只因与这二人确实颇为投缘,这二人又颇为主动热情,方熟稔起来,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倒也不用太过刻意避讳,顺势而为即可。
然则种苏跟李妄则是不一样的,两人从相识起的经历,实在太过奇特,出乎意料又水到渠成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起。
种苏待李妄的用心程度自是不同旁人。
哪怕两年后依旧要离开,但在这两年里,以真心相待,多带他逛逛长安,一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又何尝不可。
不是所有付出都希冀回报,但任何情感,能够得到回应,那感觉自是极好的。想起先前李妄的冷淡疏离,如今的亲近与不舍得,当真来之不易。
若他还是燕回,种苏定心花怒放。他却是李妄,种苏只受之不起。
有那么一个时刻,种苏心中冒出个念头,要么坦白吧。
李妄既已对“贾真”有情谊,如果此时坦白身份,再详细解释当日情形,或许可以……然而这份情谊能厚重到抵消“欺君之罪”,能消弭李妄对“淫贼”的那份厌恶吗?
种苏想起李妄过往对“淫贼”的态度,想起被凌迟,城楼上吊着的绑匪尸体,想起朝堂上他威严阴鸷的面孔……
那念头倏一下缩回去了。
比起之前害怕“燕回”惩治,这一次,李妄是真正的手握生杀大权,也幸而那时未对“燕回”坦诚,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种苏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秘密,这个险实在不能冒。
“长安繁华辽阔,你都看过了?”李妄仍看着窗外,仿佛漫不经心,说道。
“长安之大,哪能这么快看尽。”种苏一时不知如何说,只得顺着接话。
“你……”李妄转过头来,看着种苏。
种苏:“嗯?”
李妄却停住,不做声了。
怎么了?种苏也看着李妄,征询似的挑了挑眉头。
“我……”李妄慢慢开口,说了一个字,又停住,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
忽然之间,种苏再一次感知到了李妄内心所想:他可能想要坦白身份。
这感觉突如其来,种苏却可以确定,李妄的下一句一定与此有关。
绝不可以!
种苏是不能坦白,李妄却是绝对不可以坦白,一旦道出他的皇帝身份,再提出让她留下,或让她再入朝做官,抑或别的要求,她又如何拒绝?
到时便不是普通友人间的邀约请求,而乃圣旨!
李妄启唇:“我其实……”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种苏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她笑了起来:“燕兄不会是舍不得我吧,哈哈哈。”
这笑声略显突兀,却也尚算自然,李妄未有察觉,听了这话,倒没再继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亦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但被说中,被点破心意,却也并不觉得窘迫,反而又是一种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没那么快走,好容易来趟都城,还没看够呐。如今也只是计划,没那么快成行。”种苏又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便意味着“贾真”不可能马上消失,不能马上切断与李妄之间的联系,日后定还会有所牵扯。但情势如此,不得不灵活应对,后面再徐徐图之。
听到这话,李妄微微颔首,眉心微动。
“留多久?”
“至少几个月,或半年一年的,”种苏道:“这个不好说呢。”
李妄点点头,手指轻叩桌面,一时未说话。
“在长安的这段时日,若有事,任何事,都可以找我。”过了会儿,李妄说道。
“哦?燕兄这么厉害?”种苏装模作样,笑道。
“顾你足矣。”李妄复又看向窗外灼灼桃花,“慢慢玩,长安,还是不错的。”
两人出来时已是晌午,日头西斜方分开,各自回家。
宫中,谭笑笑将白日之事尽数上报,谭德德关上门窗,竖耳倾听。
“师父,我有一事不明。”
“说。”
“陛下为何不坦明身份,如此只要发一道旨意,抑或开口说一声,哪怕让贾公子到宫中来,日日相见,也未尝不可,岂不更简单?”谭笑笑挠挠头,不甚明白。
“那意义便不同了。又有何意思。”谭德德眯起双眸。
“什么意思啊?”
“自个儿琢磨去!没用的东西。”
谭笑笑脑袋上挨了几下爆栗,抱着头悻悻跑走了。
谭德德望向皇帝寝殿方向,廊下点点灯火,李妄回宫后又处理了几个时辰的公务,刚刚歇下。
谭德德想着谭笑笑所说,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