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团乱麻

“怎么回事?”

夕阳西下,丞相王道济走在树荫下,朝身边部属一中年男子问道。

今日朝会散后,李妄没有宣任何人进长鸾殿议事,唯独见了秘书省一小小从九品,之后又将人杖打了,抬出宫外。

死对头杨万倾似乎也很疑惑,却未多问,毕竟杨万倾跟皇帝是一伙的,不会对他不利,如果陛下愿意告诉他,以后他自会知道。其他人或猜是那小官不小心哪里惹恼了皇帝,倒也不曾太过在意。王道济却不得不在意。

这小官终究是捐纳来的,多少也算出自他派系门下,李妄突如其来的杖打,是否另有玄机?

近两年皇帝行事越发令人发指,而他身边的警戒愈发严谨,犹如铁桶般,几乎难以渗入,很多消息都无法探查到,皇帝的行踪,心思,也愈发难以掌控,是以一点风吹草动,便不得不谨慎对待。

“查过了,那种瑞便是上回与陛下一同被绑之人。”中年男子回答道。

“就是她?”

“正是。目前所知那日她凑巧在店中与陛下同桌,是以被一同绑了。至于陛下为何会杖打她,想必在被绑之时对陛下可能有过冒犯。具体细枝末节暂且无法查证。”

毕竟事关天子,相关案卷不是想查阅便能查阅的,而那日负责抓捕绑匪的统领和相关部属又不是他们的人,目前他们能打听到的信息极为有限,且是否动过手脚,抹去了真相,也未尝可知。

这是如今能得到的最为合理的答案。

“还有一事……”中年男人警惕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了个名字,道:“……认识这种瑞。”

王道济浓眉竖起,意外道:“他如何认识?”

“说是偶然识得。”

王道济放缓脚步,沉声道:“让他再打听看看,这事是否属实。”

“是。”中年男子又道,“那姓种的那边,可要派人盯着?”

王道济背着手,老谋深算的双眸眯起,想了片刻,说:“略加留意便可,且莫引起注意。”

中年男子应了声,迎面走来一列侍卫,两人便不再交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这边种苏被送到宫门处,桑桑扮做小厮模样,陆清纯卸了剑,做仆役装扮,两人牵着马车,规规矩矩等着,然而左等右等,身周其他人都纷纷出来,各自散了,却仍不见自家主子。

正焦急时,种苏出来了,却是被抬着出来的。

“公子!”桑桑差点魂飞魄散。

“嘘,什么都不要问,先回家。”种苏已醒过来,低声道。

桑桑与陆清纯马上驱车回去,到得家中,桑桑小心翼翼揭开种苏衣衫,顿时眼睛红了,哇的一下哭出来。

“哎,别哭。”种苏趴在床上,虚弱道,“没死就是大幸。别哭,不痛了。”

先前种苏急怒攻心,突遭杖打,短暂性晕厥过去,好在只挨了两杖,到得此时,已不复最初那般疼痛,木木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是……被发现了吗?”桑桑泪眼婆娑。

陆清纯在门外调好伤药,轻轻叩门。

桑桑替种苏换下湿透的衣衫,又擦洗过,边给种苏上药,边听种苏简单讲述,听完当真又惊又喜,亦是背上冒汗。

喜的是种苏冒名顶替的女子身份并未被发现,惊的自然是燕回居然是当今圣上。

“那燕公子当真是皇上?”桑桑犹不敢相信。

种苏点点头,真的不能再真。如今回想,燕回身上那无人可比的贵气,上位者特有的疏离与威迫感,对市井的陌生,当初被绑,官府大动干戈,真正所为为谁……一切都有了答案。

“娘哎,公子你居然……调戏了皇上……”

种苏呻吟一声,示意桑桑不要再说了。陆清纯所调伤药乃鬼手大师所制,颇有效果,敷上片刻疼痛便消失,只余清凉之感。

桑桑端来清粥,服侍种苏吃了一碗。

“那燕……皇上知道公子便是贾真了吗?”桑桑问道。

种苏喝过粥,终于稍稍缓过神来,这半日遭遇简直噩梦一般,不堪回首,种苏软软趴着,预备理一理头绪,正要说话时,门扉轻响。

“公子,有人来访。”陆清纯在门外道。

“谁?”种苏一惊。该不会是皇上派人来了吧,难道要灭口?

“景明,是我们。”

竟是龙格次的声音:“我跟子归来看你了。听说你今日被皇帝揍了?这是什么回事?伤的如何?”

龙格次说着便要往里闯,幸而被许子归拉住,让他遵守礼仪,又有陆清纯在门口拦着,方没直接入内。

种苏这么个小院子,如今又是男子身份,也说不上什么闺房不闺房了,只是人躺着多有不雅,不便见客,好在伤势不重,便让两人稍等片刻,换过衣衫,打起精神来到厅中。

“你们怎么来了?”种苏没料到这两人竟会上门来。

“冒昧造访,还请景明兄见谅。”许子归身上已换掉朝服,显然先回过家,之后与龙格次结伴而来,“我们听说宫中之事后,颇为担心,便向端文院打听了你的住址,过来看看。”

许子归如今乃状元身份,授官翰林院修撰,论品级自比种苏高出不少,但私下见面,许子归仍口呼种苏为兄,种苏便也从善如流,仍像先前那般相待。

今日朝会,许子归自然也在,知道她被皇帝召见并挨了杖打不足为奇,龙格次想必便是与他相见时听说了这事。

“啧,你们皇帝也是暴君吗?怎的无缘无故打人。”龙格次瞪着眼道。

“景明兄伤势如何?可请大夫看过?”许子归显然已习惯龙格次的脾性,只当没听见前面那句,关切问道。

种苏摆摆手,道:“轻伤无事,多谢你们关心。”

“到底所谓何事,你快说说。”龙格次催促道。

种苏心念电转,知道今日之事肯定会引起众人一波揣测,皇帝那边定然无人敢去套话,恐怕也不会给什么理由,真要给,按她干干净净刚入职的身份,也只能给出一些例如“冒犯”“不顺眼”之类模棱两可的答案。

种苏想来想去,众人可知的,唯一能与皇帝扯上干系的,唯有那场绑架案,万一有人去查,也能勉强对上号。

当然,事关皇家,多有隐晦,绝不可以说的太过清楚。

而李妄今日只认出“种瑞”,没有认出“贾真”,虽不知其中具体哪个环节出了误差,但足以说明李妄并未太过关注当初那桩绑架案的具体细节,并未将“贾真”模样”与“种瑞”身份对应上。

而知道绑架案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即便知道,也不敢触霉头,再去重提。

“哎,就挺倒霉,不小心冒犯了陛下。”种苏模糊道。

“冒犯?怎么个冒犯?”

种苏摆摆手,摇头苦笑,“反正,就……冒犯了,哎,别提了。”

龙格次还要再问,许子归却是个有眼色的,适时阻止道:“既是冒犯陛下,不宜私议,龙兄便不要再多问,为难景明兄了。”

龙格次只得作罢,种苏抱歉的拱拱手,此事便算揭过。

“原还想,你虽是个小官,说不定日后有所为,认识结交几个有用的,谁知这第一日便被皇帝打了一通,只怕日后你这官运不那么亨通,哎,算了,你还是顾好你自个儿小命吧。”龙格次遗憾而真诚道。

种苏哭笑不得,许子归与她对视一眼,摇摇头,也笑着。

龙格次在许子归刚来上京便相识,也算识于微末,如今许子归入朝为官,两人也不大避嫌,仍同从前一般,倒也坦荡。

对于这二人的到来,种苏还是心存感动的,毕竟只有几面之缘,难得有这份关切。

龙格次与许子归又坐了会儿,叮嘱种苏几句,方告辞而去。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一不速之客。

种苏看见他便觉头疼。

“天爷,到底什么个情况?”

裘进之下朝后又到官署待了半日,终于出来,找上门来,却撞见许子归与龙格次到访,忙躲到附近僻静处,此时方现身。

对裘进之倒不必隐瞒,种苏于是大概告知了皇上便是那日一同被绑的那位,至于为何会跟皇帝一同被绑,便得从两人如何相识说起……

鉴于涉及皇帝出宫和言行隐私,种苏只简单述说了初识那晚以及后来再重遇,和被绑之事,个中细节一笔带过。

“那人竟是皇上?!我就说那晚感觉有些不对!”

“你竟跟皇上认识!”

“什么?!你你你居然把皇上那个了?!”

一个接一个信息犹如惊天连环炸雷,快要把裘进之炸晕了。

“你小声点,还有,请注意用词。”种苏提醒道,什么叫把皇上那个了,听起来性质更加恶劣,十分猥琐。

裘进之不敢置信,剧烈喘息,似要原地炸开,来来回回踱步。

种苏已经历过地狱级别的惊魂时刻,这时反倒镇静许多。

“疯了疯了,要被你害死了。”裘进之怒目圆瞪,“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将你杀了,或者告发你。”

陆清纯守在门口,回头看了房中一眼,手中剑鞘咯的一下,露出剑身小截锋利光芒。

“你现在也可以去告发。”种苏道。

裘进之狠狠盯着种苏,似要把她吞入腹中,心中想必十分后悔当初的抉择,但若非当日他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另有所图的缠着种苏,试图攀附龙格次,便不会发现种苏身份,日后想必无甚交集,更不会卷入其中。

说来说去,亦是因利而起,怪不得旁人。

“晚了晚了,完了完了。”裘进之抱着头,焦躁的走来走去。

种苏不能久坐,依着软垫斜靠在榻上,懒得再管裘进之,开始整理之前未来得及整理的思绪。

桑桑重新上过茶水,茶气氤氲,半盏茶后,裘进之终于停下来,右手狠狠一捶左手手心,红着眼,咬牙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爬完!”

种苏:……

“接下来该怎么办。”裘进之勉强镇定下来,总算也开始思索,既然种苏如今还活着,便一切皆有可能,接下来如何应对才最关键。

“正在想。”种苏说,“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打听一下。”

“讲!”

“关于贾真身份,”种苏在这短短时间内已理清头绪,“之前我曾以贾真身份告诉过皇上,在秘书省任职,虽未言明具体,但今日未曾入朝,恐怕陛下会……起疑心。”

说道这里,种苏忽然明白一件事,或许今日皇上特地召见秘书省各部,就是为了给“贾真”一个“惊喜”?

事实上今日见过李妄后,种苏一颗心便一直悬在半空,倘若陛下在朝堂上未见到贾真,如果去查,会不会马上穿帮?

但这半日过去,还未有何动静,要么皇上未去查,要么所查的东西并非不利。据她所知,捐纳之事皇帝是不插手的,或许能从这个环节上再苟点生机……无论如何,种苏得尽可能掌握知晓这些相关信息。

“日后你还要以贾真之名跟陛下来往?”裘进之惊恐道。

种苏抚额,她也是刚刚才想起:“五日之后,‘贾真’与燕……陛下约好宫外相见。”

裘进之:“相约做什么?”

种苏:“……吃喝玩乐。”

裘进之:……

裘进之惊恐中又带着些许羡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可以不去吗?”种苏想到再见那场面,便头皮发麻。

“当然不行!”裘进之马上道,“‘贾真’本就未现身朝堂,再失约,或消失不见,陛下不查也得查了。你必须得去,至少这次必须得去,探探具体情况,再看日后如何应对。”

裘进之还是有点头脑的,以目前情形来看,去赴约是必须的,没有别的选择。

而裘进之总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很快便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贾真年龄与种苏差不多,上京后不久因个人原因回捐,如今人不知去向,大概已归乡……这点不会记录在册,也无人关心。

而回捐名册向来不会宫中存档,一般回捐之人三年内不可再捐,待三年后便将名册焚毁。

真是老天相助……

事实上这些事其中的一些环节并不严谨,然而阴差阳错的,迄今为止,却未出现纰漏……种苏都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啊啊啊啊当真一团乱麻。

种苏当真头疼,只怪当初美色误人……但当初情势也怪不得她,而后的重逢相遇等事,又有谁能想到日后的走向……

“你有伤在身,这几日干脆告假,待在家中好好做准备。切记到时一定要跟以往的‘贾真’一样,万万不可露出马脚……”最后裘进之说道。

裘进之回到家中,裘老爷正等着他。

知道他去了种苏那里后,劈头便是一顿骂。

“那姓种的小子今日被陛下责罚,你是眼瞎还是耳聋?竟还凑上去,想死是不是?”

“没让旁人看见,爹放心!”

“放心个屁。好不容易给你谋个职,是要你往上爬,重耀门楣,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你个没眼色的东西!没出息的东西!”

裘老爷越说越气,脱掉鞋子便扔过去。

裘进之不敢说真话,慌忙抱头逃窜,心中哀嚎道:爹啊爹啊,儿心中好苦啊,你都不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啊……

五日后,即本月二十,种苏与李妄相约之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