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悚然对峙

燕回?!!!

怎么会是他?

他是皇帝?

种苏向来胆量不小,许多人害怕的东西,譬如虫子蟑螂,妖魔鬼怪类的传言等皆无法吓到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恐怖事,乃某回半夜惊天炸雷,吓的她梦中惊醒,大声尖叫。

那回种瑞赤着脚匆匆跑来她房间,倒是抱住她陪了半宿,事后却笑了她足足半月。

然而即便那夜惊魂炸雷,也不如眼前这一幕骇人恐怖。

燕回!

种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当堂惊叫出声,一切太过突然,猝不及防,她的眼中现出无法遮掩的震惊与恐惧,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语,呆怔在原地。

种苏站在最前方,余人只能看见她背影与侧影,脸上神情却尽数落入李妄眼中。

李妄端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种苏,微微眯起双眸,眼中震惊之色不动声色敛起。

众人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虽那时看的不甚清楚,却有模糊轮廓,当这张脸出现在眼前时,那模糊记忆便瞬间清晰,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万万没想到,辛苦寻找的淫贼,居然就这么找到了,居然还是自己的臣子……

当真荒唐,当真可笑,当真……无耻!

李妄微微眯眼,冷冷看着种苏,一时没有说话。

殿中静谧无声,气氛忽然显得微妙。

“咳,”秘书监斗胆打破这诡异的寂静,“大胆,天子面前,不得失仪。”

种苏猛的回神,忙低下头去。

秘书监清了清喉咙:“陛下?”叫了人上前,却又一言不发,不知是何意。

李妄仍未说话。

种苏背上冷汗津津,顷刻间湿了衣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死定了。脑中此际无暇他想,只等待那夺取性命的旨意。

她可以感觉到李妄的目光仍在她身上,犹如一把无形的刀,悬于头顶。

“有缘……”李妄低声道,语气无情无绪,却藏着抹不易察觉的低沉阴郁。

有缘再会——这正是那日小巷中,种苏临走时留下的“猖狂之词”:

“你给我等着!”那日李妄虚弱,咬牙切齿道。

“来呀,只要我们有缘再会。”种苏嘻嘻笑,扬长而去。

此刻李妄虽只模糊说了二字,种苏却立刻听出其完整之意。

一众大臣却不知其中机锋,完全不明所以。前些时日李妄被绑之事本就只有少数人知道,另外一名朝廷命官因官阶低微,未有引起注意,是以无人能联想到那事上。

有缘?难道是颇合眼缘?

然则李妄却没再说什么,短暂的静谧之后,李妄抬抬手,谭德德便适时道:“下几位大人觐见——”

没事了?

种苏心中怦怦直跳,不敢置信,这是逃过一劫了吗?居然没有治罪?种苏双腿发软,总算能够勉强维持镇定,跟随这一组的其余人一起退出殿中。

到了门外,一内侍却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边。

“种大人请留步,请稍后片刻,陛下有请。”内侍低声道。

内侍领种苏到殿旁一侧等候,而后离去。

日头已爬上天空正中,阳光劈头盖脸的洒下来,种苏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沐浴在阳光里,背上爬满冷汗。

又近一个时辰后,钟声响,群臣退朝,纷纷散去,百官朝会终于结束。

“种大人,这边请。”

这回来请的,是种苏认识的人,正是先前在宫外伴在李妄身边的侍从。

谭笑笑。

谭笑笑亦不复宫外那副和气胆小没见过世面的小仆役模样,一身内侍服,嘴角倒是仍带着笑,却明显公事公办。

种苏跟着谭笑笑过了两道门,走的片刻,来到长鸾殿。

长鸾殿乃平日朝参的地方,也是天子日常处理公务,起居之处,唯有五品官员,或得特许方能入内。种苏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踏足此地。

三月里,偏殿中地上仍铺着毯子,踩上去落地无声,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熏香。今日朝会后皇帝不再见任何大臣,连侍从宫女都赶了出去,偌大的皇殿內只余几个贴身内侍和侍卫。

种苏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静悄悄的殿中,等待最终的审判。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李妄换过一身黑色常服,眸色沉沉,袍角带起一阵轻风,坐上正中位上。

种苏赶紧低头,跪伏在地。

李妄冷冷看着种苏,终于找到这淫贼了。

他不叫起,种苏不敢起,额头碰触在地面上,四周寂静如同坟墓。

“种卿。”李妄终于发话了,声音听起来毫无异状,犹如跟寻常臣子叙话,“种卿跟朕有缘,来,到朕身边来。”

冷汗重新爬上种苏脊背,这听似平静的话语却令她毛骨悚然。

种苏直起身来,却没有站起,眼眸微垂,开口道:“陛下此言,微臣受宠若惊,只又实在惶恐,微臣斗胆,今日方有幸初次得见陛下圣容,实不知这缘从何起,当真惶恐。”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殿中更静了一静。

李妄眯了眯眼:“初次得见?”

种苏答道:“是。”

“抬起头来,好好看看。”

种苏抬起头来,看向李妄。

先前在朝会上震惊的匆匆一瞥,如今相隔数尺,种苏眼中清晰映出李妄的五官。

这是燕回的面容,燕回的声音,然则却绝非宫外的那个燕回。

他比燕回更冷峻,眼神阴郁,对她毫无感情,全身更充满一种肃杀之气,手握身杀大权,只要一句话,便可以马上要了她的命。

种苏必须摒除一切杂念,打起精神应对。

种苏眼含惶恐,小心的看李妄,触及到李妄黑沉沉的目光时,忙低下头去,拱手道:“回陛下,臣仔细看过,确与陛下乃初次相见。”

种苏等在朝会殿外的那段时间里,大脑飞快快动,心念电转,知道今日说不定便是死期。

求饶可以吗?

李妄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这个“淫贼”,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岂会放过?在殿上认出她的那一刻,种苏清楚的看见,李妄眼中闪过的一抹杀意。显而易见,他绝不会饶恕。

然而为何未当堂处置掉她?

原因或许有很多,但最重要最可能的,便是此事不宜声张,不能公开。

种苏很快抓住其中的关键点,想想也是,皇帝出宫本就属于隐私机密,更何况皇帝被调戏了这种事,想来知道此事的人定然没几个。

而皇帝想要惩治她,总得有个名目。

否则无缘无故杀掉一个刚入职的朝廷命官,哪怕只是区区小官,要如何交待?虽然他不一定需要交待,却不免会引起一些胡乱猜测。

没有被当场处置,这为种苏赢得了一点自救的时间。

当然,单独召见她,也有可能将她偷偷处置,毕竟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什么稀罕事。方才种苏等在殿中时,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悄无声息上前来,捂住她口鼻,或者将她一声不吭带走,又或者等来皇帝不由分说的一句“拿下”……

所幸,这一切都未发生。

接下来,种苏还得赌一把。

是坦诚当日“罪行”,解释清楚当时情形,然后跪地求饶,请求宽恕“猥亵”龙体之罪,还是只字不提,干脆装作不知?

种父曾经说过,许多人对曾经的某些窘事糗事或者错误念念不忘,很多时候并非因为那事本身,而是因为那些事带给人的种种感觉。事情过去后,再旧事重提,无疑是重揭伤疤,令人再体验一把当日的感觉。这是十分不对的。

或许听起来有些矛盾,但确是复杂的人性。

种苏倘若现在坦诚,解释了他会听吗,听了会信吗?恐怕只会认为是狡辩,反而更激起他的回忆,引发怒意。

若抵死不认,一方面不会勾起伤疤,更不会坐实“罪行”,另一方面也在隐晦的告知对方:自己将永远三缄其口,已然知罪,绝不敢泄露半分。

没有时间多做细致周全的思量,种苏冒险做下这个决定,赌一把李妄非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赌一线生机。

“微臣与陛下先前从未见过。”种苏道。

角落里四脚神兽炉鼎飘出缕缕香雾,李妄眼睛眯了起来。

这人若敢求饶,敢重提那日之事,便立刻割了她的舌头,斩去手指,再杀了……然而种苏的话语却出乎意料,她胆子很大,竟敢来这一招,却的确是个聪明的招数。

就这么杀了这个淫贼,倒便宜了她,也难得堵那些悠悠之口。且先留着,日后自有错处有凭有据堂而皇之的惩治。

“来人。”

片刻后,李妄唇畔噙着冷笑,下令道:“拖下去,先杖四十。”

种苏听到那句“来人”,心头巨震,全身发凉,再听到“杖四十”,顿时大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然而,等板子打到身上时,才知道她错了,她可能还是会死。

“啊——”

一声惨叫蓦然响起,高亢响亮,直要响彻云霄,惨绝人寰,惊起树间鸟儿,纷纷展翅惊恐飞起。

怎么会这么痛?!

种苏小时候不是未挨过打,双亲虽更宠爱她些,但犯了错,也一样挨打挨罚,绝不姑息,然而生平未挨过这么重的板子,这才知道为何会有杖毙这种刑法,果真是能打死人的。

太痛了啊啊啊!

行刑之处就在殿外,种苏原本还想努力忍着,然而第一下就让她猝不及防,彻底喊叫了出来——实在强忍不住啊。

啪!

第二板下来。

李妄坐在殿中,谭德德奉上茶水,正要喝,那震天的惨叫声传来,这皇宫寂静惯了,从未有人敢发出这种大喊,李妄实属头次听见,如魔音入耳,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些许。

李妄蹙起眉头。

第二板。啪。

“啊!”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声惨叫,依旧高亢,却戛然而止,仿佛被猛然掐断在喉咙中。

李妄冷眼看向殿外。

谭德德忙走出去察看,一会儿后回来,回道:“陛下,种大人晕过去了。”

这便晕了?

李妄起身,迈步走出殿门,来到殿外,种苏躺在行刑的杖板上,已然晕了过去,两只手臂绵软无力的垂在两旁,脸色发白。

行刑的两个侍卫站在两旁,面面相觑,也是第一次看见两杖便晕过去的人,颇为为难。剩下的三十八杖还要不要继续?只怕打完这人便没命了。

这也太不经打了。

事实上,种苏今日天未亮便起床,起的太早没胃口吃饭,原想着半途买点吃的,然则第一次进宫,欠缺经验,耽搁了些时间,最终未能进食。

之后在太阳底下站足了几个时辰,又渴又饿,再经殿上“相认”一事,当真生死惊魂一刻,心绪大起大落,提心吊胆,所谓急怒攻心,急火烧心,两板子下去,直如雪上加霜,晕死过去实属正常。

“陛下?”侍卫小心请示。

李妄一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种苏苍白面颊,半晌,冷哼一声:“余下的板子先留着。”

“是。”

谭德德忙命人过来,种苏身份好歹是朝廷命官,还是得好生照料,当下嘱咐两句,让人好生送出宫外。

侍卫们撤了杖,纷纷离去,殿中恢复一贯的寂静。李妄仍站在殿外,阳光照在地上,投出长长的身影。

李妄面沉如水,这淫贼既已找到,便不必急,初始的震惊与愤怒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股烦躁。

“如何?”李妄冷声道。

谭德德知其问的何事。今日李妄在朝上见完秘书省所有人,却未见到想见之人,当时脸色便十分不好。刚刚下朝后,李妄第一件事便是令谭德德去查,听问,忙躬身回答。

“回陛下,查到了。那位大人回捐了,具体缘由不知,只说因个人原因。”谭德德道,“因是回捐,名册并未在户部保留,不知具体。若要细查,也是能查到的,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回捐?

李妄眉头微皱,背着手,走了两步,捐纳之事向来皇帝不沾手,虽然早晚会整治这事,但眼下还腾不出手来,时机未到。倘若去查,定会引起各方猜测,说不定会波及到贾真身上,查出他与贾真的往来关系……

为何回捐?平日贾真并未透露半分,或许正是因为绑架之事,受到惊吓,不愿再做官?

李妄攥了攥手心,罢了,再过几日,便要与她见面,到时再详问她本人。

不知她上回信中所说新发现的好玩好吃的,又是什么。想到这里,李妄眉头微微舒展开,烦躁渐缓。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