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苏将小猫带回家,小猫似还认得她,乖乖趴在怀中,不吵不闹,模样乖巧,然而一到喂食时便显露出真相——这几日明显它饮食不错,却从前饿怕了,看到吃的便扑上去,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都是你的。”
种苏生怕它噎到,忙提它后脖,小猫在空中张牙舞爪,唇上沾着奶,奶凶奶凶的喵喵叫。
“给你取个什么名儿呢?”
大康人喜好养猫,市面上更有许多猫舍,其中来自西域等地的异种猫尤为受欢迎,种苏从前便养过一只,蓝眼睛大尾巴,委实漂亮。
这一只只是普通的小土猫,毛色黄白相加,左耳尖不知是天生还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缺失小小一块,按常人目光来看,这猫委实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点丑,然而种苏却越看越喜欢。
“西施,便叫你小西施吧。”
小猫抬起头,瞄一声,仿佛认可,种苏笑起来。
家中多了新成员,自又不同。家中猫屋之类的不用说,从此出门便又多了一件事:给西施买各种吃的,玩的。
这一日,种苏路过一酒楼,见门外摆着只大水缸,里头喂养数只活鱼,客人看中哪只,便捞出哪只送到厨房,当场宰杀烹饪。大缸旁还有只小水缸,里头无数小鱼小虾游曳。
种苏正要去买小鱼,于是便走进店中,预备吃过午饭后,顺便带些回去。
店中却一片喧嚣。
只见正堂大厅中,数人离开各自食案,改而围在一张桌前,里三层外三层,连伙计都跑来伸长脖子观望,里头不时传来阵阵喝声,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酒力不胜,酒力不胜了。下回再喝!”
“最后一杯,许解元不喝,便是瞧不起我等。”
种苏听到前面“酒力不胜”,便觉耳熟,再听到许解元之称,心道不会吧,忙踮起脚尖一探究竟。
正巧龙格次站起来,人高马大的,无意一瞥,恰好瞥见种苏,顿时叫道:“那个,那个,谁……种兄!快救我们!”
还真是熟人。
种苏哭笑不得,心想我们还未熟到这个程度吧。
因着龙格次的叫声,一时间众人都朝种苏看去,并齐齐侧身,让出路来,种苏只好面带笑意,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圈中央。
正中乃一张四方大桌,桌上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放着不少空酒壶与酒盅,既有行酒令的签筹,亦有几颗骰子。
桌边围坐四五人,面上皆带着酒意,手中举杯,正要人喝,见龙格次忽然叫来种苏,便看向种苏,目光隐有不善。
龙格次与许子归坐在那里,面色发红,齐齐看着种苏,那目光十分可怜巴巴。
种苏:……
大康不施行禁酒令,哪怕白日,亦可饮酒,至于骰子之类的玩意,除了允许的赌庄外,民间只要不涉及到任何钱人等财物纠纷,亦不限制,可做游戏之娱。
“许兄的朋友?”其中一人斜睨种苏,问道,“怎么,也是来替许兄喝酒的?也行,许兄还有其他朋友,也可一同叫来,我们不介意。不过,最好能来个真正能喝的。”
其余几人哈哈笑起来,许子归抿唇,面带隐忍。
种苏目光扫过一遍,略略一看便心中有数,不由勾唇一笑,开口道:“哟,雁儿行。”
此言一出,顿时几人都看向种苏。
“哟,是个会玩儿的?”一人道。
种苏谦虚道:“略知皮毛。”
几人互换眼神,其中一人道:“既是许解元与龙公子的朋友,便替他们玩上一把,许解元与龙公子今儿运气不大好,竟做了我们几位兄弟的手下败将,我们赢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龙格次:“实不相瞒,我严重怀疑你们作弊,使了什么把戏,否则哪有回回点数一样,回回赢的。”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龙公子和许解元可是输不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别污我哥儿几个清白。”
围观人群纷纷点头,说看着呢,没耍手段。
那几人得意看看四周,大声道:“玩还是不玩?废话少说,不玩便请让开,别耽误我们喝酒——许解元这杯还没喝呢。”
龙格次正要再说,种苏小扇子在他肩上轻轻一磕,笑道:“既盛意相请,便却之不恭了。”
种苏朝几人拱拱手,彬彬有礼道:“承蒙赐教。”
许子归轻扯种苏衣袖,面有忧色,凑近种苏低声道:“那人乃个中高手,种兄恐玩不过。别理他们,我们走罢。”
龙格次亦点头:“搞不过,搞不过。”
“要能走掉,你们早走了罢,”种苏心知对方不会轻易放人,给许子归一个安抚的眼神,说,“没事,试试,保不齐运气好呢。”
“请。”种苏问清大体规则后,示意对方先来。
那几人互相对视,均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而后中间一膀宽腰圆的男子站起,两手握拳,捏的关节发出清脆声响,眼神轻蔑,唰一下拿起骰盅。
围观众人小声议论,这几人一看便常年混迹赌场,技巧熟稔,种苏看着眉清目秀一小少爷,哪怕真会玩,又哪里比得上他们精通。
种苏似完全未注意到他人眼神,仍笑容不改,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倒也确为不俗,扎起衣袖,骰子在他大掌中犹如玩物一般,先抛掷空中,耍了个花式,赢得阵阵喝彩。接着他一手握着骰盅,自上而下,自左至右,不停摇动,一时间众人耳中只听得唰唰唰骰子在骰盅的快速转动声。
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男子一边摇动骰盅,一边双目紧紧盯着种苏,犹如猎人盯住猎物,意图给她心理上的压迫。
种苏神情沉静,唇畔含笑,不为所动。
啪。
骰盅扣在桌上,男子俯下身,缓缓开启骰盅。
所有人视线这一时刻都落在那骰盅上。
“六!”
“四个六!”
“混江龙!”
众人一阵惊呼。
混江龙,以及种苏先前叫出的雁儿行,都乃掷骰子里的行话。总共四颗骰子,同色为上,掷出同一点数,例如四枚幺,称之为满盘星,四枚三,叫雁儿行,四枚四,乃满园春,四枚六,则称为混江龙。
这男子先前掷出雁儿行,眼下居然又掷出混江龙,当真了得。
六,点数最高,想要胜它,唯有掷出满园春方可——骰子同色为上,其中又以红色为贵,红色点数四,满园春即为最高彩。
这可不是想掷便能掷出的。
那男子与同伴们哈哈大笑,已然一副胜利姿态。
“这位小公子,还玩么?要么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三人喝下这壶酒,再冲我们几人叫声哥哥,便作罢……能得许解元,说不定还是未来状元一声哥哥,这辈子也值当了哈哈哈哈哈……”
几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的说道。
围观众人摇摇头,本就不看好种苏,这下只怕输定了。
龙格次:“娘个娘个的,输了输了。”
许子归脸色发白,眼神略带愤恨,便要伸手去拿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不能与谁都喝。”种苏止住许子归动作,笑道,“既然上场,自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哈哈,有骨气,更有勇气,那便请吧。”男子下巴高高抬起,俾睨的冲种苏一摊手,示意那就开始吧,是你自己非要献丑找虐的。
“桑桑。”
“在。”
桑桑站在种苏身旁,手心朝上,种苏将小扇子放入她手中,而后不紧不慢拿起骰盅。
那骰盅乃竹制,拿在种苏手中,衬的她手指莹白如玉,她五指抓着盅身,轻摇了两下,众人正要笑,一看这手势便不对吧,只见种苏忽的加快速度,骰盅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来往摇动两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却听啪的一声。
种苏锦服衣袖落下,骰盅亦落下。
结束了?
这便结束了?
桌上先一片静寂,继而传来阵阵笑声,皆觉这在开玩笑吧。
“好,好了吗?”龙格次犹豫道,“种兄实际,还未开始吧。要么,再摇摇?”他做了个大力摇动的手势。
“不必。”种苏云淡风轻道。
下一刻,她缓缓打开骰盅。
所有人不自觉收了笑声,这一瞬呼吸屏住,目光随着种苏手指慢慢移动。
四个四!
盅内四个骰子整整齐齐挨在一起,齐齐现出红色的四点。
满园春!
桌上再度陷入寂静,接着爆发出情不自禁的欢呼声。
“哇——”
“好!”
许子归露出愕然神情,龙格次睁大双眼,继而欣喜若狂:“赢了?!赢了!”
种苏微微一笑,谦虚道:“承让。”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巨变,再不复刚刚狂妄。
“三局两胜,还有两局。依旧你们先来。”种苏微笑道。
这一手满园春顿时将桌上气氛上调几级,战况倏然紧张。
那男子深吸一口气,这一回更为认真,尤为卖力,使出生平气力与技艺,直摇的满面通红。
“混江龙。”
又是混江龙。
众人鼓掌,掷出同色是很不容易的,连续掷出同一点数则更为不易。这男子的确乃个中高手。
轮到种苏了。
依旧那么上下摇了几下,而后落盅。
“满园春!”
竟又是满园春!!!
所有人震惊,龙格次激动的站起来,手舞足蹈,连许子归也忍不住站起身,面露惊讶。那几个男人也蹭的站起来,不可置信。
三局两胜,结果已然分明。
“不可能!耍千!你定然耍了手段!”
那男子恼羞成怒,不敢相信这结果,其同伴更拿起骰盅和骰子仔细查看。奈何那东西本身就是他们的,自然查不到问题。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几位可是输不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别污我们几个清白。”种苏哎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这正是先前这几个男子说过的话,眼下原样奉还,周遭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出言可作证,毕竟这一切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若耍手段,可逃不过众人双眼。
“不可能。不可能。你……只是运气罢了。”那男子满面涨红,仍不甘心认输。
种苏眉梢微微一挑,也不多言,再度拿起骰盅,袖袍翻飞,落下,开盅。
满园春。
“好!”众人惊呼。
种苏再起,再摇,再开蛊。
又一个满园春。
最后再来一次,轻轻落盅。
仍是满园春!
连续五把,足足五个满园春。所有人都惊呆了,叫好声欢呼声爆发,只觉看的太过瘾了,实在太厉害了,种苏的厉害之处更在于,那轻飘飘随意的摇骰动作,太过轻松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简直就跟玩儿似的。
这一下,那几个男子也终于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公子。”
桑桑双手捧上小扇子,种苏接过,拂一拂衣袖,勾唇一笑,深藏功与名。
“哎呀娘呀,大康果真卧龙藏虎,江湖遍地皆人才。种兄你简直是人才的人才,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
从酒楼出来,走了半条街,龙格次仍处于震撼中,双眼放光,屡屡朝种苏竖起大拇指。
刚刚掷骰结束后,种苏便未再多言,将最后的惩罚权交给许子归与龙格次,毕竟是他们的私人恩怨。龙格次倒想趁机大灌他们一番,许子归却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当下告辞离开。
二人为感谢种苏,另择酒楼请种苏吃饭。
“种兄,你师从何处,怎的练就这等功夫。神了神了。”
“这个嘛……”
种苏摸摸下巴,这便说来话长了……
其实也没什么,说起来还是因为种瑞之故。
曾有段时间种瑞混迹地下赌场,被家中发现,种瑞便推到种苏身上,自小两兄妹彼此“坑害”顶罪是经常的事。那回机缘巧合,种苏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生生替种瑞扛下罪行。
赌乃种父大忌,平常玩玩是允许的,然而跑去赌场则万万不可。
于是那次种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惩罚:面壁罚站一日,饿了三天,克扣零用三个月。恰逢冬日大雪,种苏受了风寒,一下元气大伤。
这下种瑞良心不安了,赶紧承认错误,还了种苏清白,并主动向种苏奉上自己的三个月零用,除此之外,还将自己花费重金学来的摇骰技艺免费教给种苏。
连日大雪,种苏又卧病在床,反正闲来无事,便学上一学,初初只是好奇好玩,后来倒着实上了心,苦练数月,终得诀窍,掌握精髓。
再后来,种瑞挨过种父一顿鞭子后再不敢去赌场,彻底戒了,种苏学会摇骰后觉得也就那样,顶多过年过节跟家人或朋友伙伴玩两把,平日并无兴趣,渐渐也就搁置脑后,不觉得有什么了。
想不到今日居然派上用场,嗯,似乎无意炫了一把。
由此也可见得,任何的“付出”都不会白白浪费……扯远了,种苏收回思绪,只保持高深莫测的笑容,配合着维持住龙格次大康皆人才的赞誉。
“种兄可能教教我?”龙格次直言道,“待我日后回去,给族人们露一手。”
“没问题。”种苏大方道,“龙殿下愿学,自倾囊相授。”
“太好了!许兄,你也一起?”
许子归摆摆手,忙说不必了。
说话间,已抵达酒楼,几人入座,龙格次一贯的豪爽,直接点了一桌子好菜,种苏本就饿了,当下也不客气。
“话说,这是种兄第二次出手相帮,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难得,俺分外感激。”
种苏听的不由笑起来,这龙格次的长安官话说的越来越好,只是用词还有些糊涂,又不知哪里学来些杂七杂八的口音,时常令人嘀笑皆非。
许子归亦开口道:“多谢种公子出手相帮,感激不尽。”
种苏笑道:“龙殿下与许解元客气了。”
“哎,还叫什么殿下,我年纪略长于你,你唤我一声龙兄,或直呼其名皆可。什么殿下公子的,太生了嘛。”龙格次道。
许子归微微一笑:“叫我子归便好。”
种苏见二人说的真诚,也是爽朗之人,便从善如流,改口道:“好,龙兄与子归也便唤我景明即可。”
景明乃种瑞的字,许子归比种苏小一岁,又不比龙格次乃外族,便叫一声景明兄,既不失尊卑,又显得多一份亲近。
“今儿要不是景明,我跟子归可要惨不忍睹了。”
小二上齐饭菜,为他们带上门,种苏几人边吃边聊,从龙格次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头尾。
原来那几人乃许子归相识,其中两人更是其同乡,会试过后,虽还未张榜,却成绩多少心中有数,知无甚希望,待张榜后便得打道回府,这几日正抓住最后的欢乐时刻,呼朋引伴,逍遥快活。
他们亦曾屡次邀约许子归,都未成行,心中已有不满,这次打着同乡情谊的名义,即将回乡,许子归终不好推脱,于是来到方才那酒楼赴约。
许子归与他们不同,乃乡试解元,此次春闱又似胜券在握,在同期学子中,又明显更得京城那些达官贵人,朝廷官员的青睐,虽因着避讳,并无多少真正的接触和青睐之举,那态度却是看得出来的。
一边是名落孙山,一边是春风得意,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其对比与落差显而易见。嫉妒使人丑陋,亦使人容易失去理智,管他日后如何,先出口气再说。
先是行酒令,许子归被灌了好几杯。
恰龙格次来,便加入其中,本想仗着酒量好,反败为胜,然则对方有备而来,龙格次又不熟悉行酒令,如何玩得过,反被压制。
接着便玩起摇骰子。期间几次他们欲走,都不得脱身。
龙格次虽为皇子,与他结交自面上有光,然而对寻常百姓来说,终究不过西域异族一小国皇子,又还未得皇帝觐见,来我大康,自是以礼相待,但再要更多的尊崇和敬畏却不见得,毕竟又不攀附你,又不归你管,不必怕你。
龙格次即便亮出皇子身份也无多大作用,说不定反而起效果,于是两人便只得无奈而屈辱的坐在那里,被对方无情碾压。
“那几人枉为读书人,便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外面金光闪闪,内里则塞满棉花,稻草,石头!”龙格次摇摇头,说道,“要不是景明,今日我们怕要被整的很惨,尤其子归。嘿嘿,什么同乡,竟拿什么身份说事,简直气人。”
许子归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来。
种苏已然听明白,结合许子归神色,更知道显然除了喝酒外,那些人定然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还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子归日后莫与他们来往了,纯属荒废时间。”龙格次直当当说道,毫不讳言。
种苏听的好笑,却也颇为欣赏这真性情,而与那几位同乡相比,龙格次待许子归反倒更真一点。
一个乃外族皇子,一个乃大康举子,走的这般近,就不怕被有心人安上勾结外族等罪名吗……但龙格次素来大大咧咧坦坦荡荡的,结交其他真正朝臣都毫不避讳,认识个举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许子归明显喝了不少酒,颊上略染红晕,情绪一直不高,只因感谢种苏,方一直坐着,并尽力与他们交谈,不叫人扫兴。
但那眉宇间郁色却无法掩饰。
“景明兄,请。”
却颇为懂事,几人屏退了各自随从和酒楼小二,许子归年纪最小,虽情绪不佳,却仍打起精神,主动为种苏与龙格次添茶倒水等。
见种苏爱喝席间酸饮,便特意留意着为她添加。
“有劳。”种苏道。
许子归略抿唇,摇摇头,意思是不客气。
他方十六,种苏记得上回见他,便觉得他有股同龄人鲜有的沉稳,可以说年少老成,眉头隐约带着抹郁色,似心中时时思虑,但跟裘进之眉间川字般的思虑又不太相同,更趋向于一种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为人处世彬彬有礼,却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这般神色与性情通常非一日之功,多半常年处于某种压抑的,严正的环境下形成。
看许子归吃穿用度,显然家世尚可。家境不错,却郁郁不乐,谨慎小心,再结合方才龙格次无意中透露出的“拿身份说事”,让种苏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些家中不受重视宠爱的庶子庶女,在他们身上,便有这种相似的影子。
“别只顾我们,你自己多吃一点。”种苏道。
许子归点点头,友好而感激的一笑。
十六岁的少年,家中压抑,想必多年刻苦读书,方终于获得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机会,却被同期嫉妒蔑视,甚至欺负羞辱,想来还是有些难过与不舒服的。
“子归啊,怎的吃这么少,还不高兴么?”龙格次问道。
许子归忙说没有。
“嘿,心事重,那些人不值当嘛。”
许子归点点头,没说话。知道瞒不住,也不刻意伪装了,叹了口气,坐在那里,神情有点难过,堂堂乡试解元,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般,颇有点可怜。
“欲成大树,莫与树争。”种苏想了想,说道,“人生在世,总会有些不如意。那些不过你前行路上的砂砾,如龙兄所说,不值得在意。倘若实在在意,更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待你日后变的更强,自有他们有求于你,仰望你的时候。”
许子归神色稍缓,吁了口气。
“谢谢龙兄,景明兄,我省的了。让你们见笑了。”
“那就高兴点。喏,给你看个东西。”
种苏右手随意一伸,在许子归面前一晃,手腕翻转,袖袍微动,下一瞬,掌心朝上,手中赫然出现一枝桃花。
桃花花瓣粉嫩,虽只短短一枝,却开的灿烂。
“哟。”龙格次意外道,“你还会这个?”
许子归愕然看着面前的花朵,看看花,又看看种苏,眉头舒展开来。
“终于笑了,哈哈哈。”龙格次哈哈大笑。
“心情好了吧。”种苏也笑道。
许子归伸手,接过花朵,他有双读书人的手,干净文弱,食指内侧处有颗小痣,他看着种苏:“你,你会戏法?”
种苏笑道:“就会这一手,你要再不高兴,我可也没辙了。”
那花不过之前街边墙头随手折的一枝,顺手塞进袖中染点花香,此刻倒派上用场。倒也不是特意哄许子归开心,只是刚好有这么个道具。
却没想到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远出乎意料。
许子归手中拿着那花,神情怔然,眼睛竟似有点发红。
种苏:……
不过微不足道的一小小戏法而已,这么感动的吗?
许子归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没人这么逗我开心过。”
复又抬起头来,朝种苏展颜一笑:“我很开心,景明兄,谢谢你。”
许子归一直客气有礼,之前感谢种苏相帮时也是诚心诚意,而这一次的感谢则更为真挚,仿佛多了分真心实意的亲近。种苏不由略感唏嘘,由此可见许子归平日的生活大抵真不怎么开心。
许子归面上总是挂着抹淡淡的笑意,显得友善亲切,然而刚刚那一笑,却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的朝气来,他长的本就清秀俊朗,唇红齿白的,这一笑,顿时令人眼前一亮,像邻家腼腆而纯真的小弟弟般。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笑容,种苏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的笑颜。
燕回。
燕回似乎不大爱笑,总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样,上回分别之时那短暂的笑容,却惊鸿一瞥,令人印象深刻。
那笑容才叫真正的好看,不常笑的人偶尔一笑,甚至给人一种受宠若惊的惊艳感。
分别好几日,不知他如今在家中做什么?
种苏惦记着家中小西施,饭毕,便与许子归龙格次二人告别。
临分别前,龙格次忽然从手上取下两枚戒指,分别赠予种苏与许子归。
“与你们投缘,便当小小见面礼吧。收下,都收下,不戴也拿着玩儿!”
种苏忙推辞,大康虽没有戒指定情的习俗,但龙格次好歹是皇子,所戴戒指皆非常名贵,取下的这两枚更是出产稀有的青金石戒指,如何能收。
“瞧不起我吗?给个面子,求求你们给个面子罢。我还多着呢。”
种苏当真哭笑不得,龙格次十根手指上戴满戒指,取下两个,还剩八个,仍旧非常华丽,西域胡人的装扮向来浮夸,不拘一格,好在龙格次长相英俊,气质出众,倒也十分好看,只是龙格次这性情实在有时令人嘀笑皆非。
龙格次将戒指硬塞进两人手中,便忙不迭头也不回的跑了。
种苏:……
种苏与许子归只好收下,远远朝龙格次拱手行了个谢礼,种苏将戒指顺手放进今日佩带的荷包中,而后与许子归道别,回到家中。
白日里想起了燕回,当天晚上,种苏心念一动,要么这几日约他出来玩玩?又觉似乎才约过没几日,见太勤了恐怕不好,说不定他忙着呢。
写封信问候下倒是可以的。
于是种苏坐到桌前,研磨铺纸,挑亮灯芯。
【燕兄:
光阴匆匆,自上回一别,数日未见,甚为挂念,不知燕兄讳症可愈……】
种苏原本只想问候两句,然则一提笔,却下笔如飞,无数话语竟如江水,滔滔不绝,跃然纸上。
她家亲戚不多,更无甚远在异地需要通信的,朋友伙伴们也皆在录州,从前见有些文人墨客喜好交友,动辄鸿雁传书,或以书信会友,不知他们都写些什么。如今种苏倒是第一次与人这般写信问候。
说也奇怪,思绪毫无阻滞,就好像跟老友聊天般轻松自在。
种苏一蹴而就,洋洋洒洒,竟写满整整一页,方意犹未尽放下笔。
之后再大致检查一遍,确认无甚冒犯不妥之处,便着陆清纯送至那信舍去。
这封信当日便到了李妄手中。
谭德德从谭笑笑手中接过,匆匆迈入殿中,已快至半夜,宫中灯火辉煌,李妄仍坐在桌前,埋首公务中。
谭德德将那封信轻轻放在角落处。
“什么?”李妄头也不抬,问道。
“回陛下,那位公子来信了。”
“嗯。”
李妄嗯了声,谭德德躬身候在一旁,满殿静谧,唯有李妄不时落笔,笔端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这几日李妄颇忙,除去日常政务外,本年会试张榜之日在即。这几年朝廷一再放宽科举条件,大力鼓励民间办学,考学,以致于科举学子年年增加,今年入京会试之人竟达上万人。
而会试的公平公正更进一步提升,主考官每年一换,由皇帝亲自指定人选,由历年的三年主考官增加至五位,皆来自不同属部。
阅卷程序则为三道,初审合格后,再进入复审,之后三审,三审过后,所有阅卷官再复查一遍,之后将名单与试卷呈递皇帝。
皇帝或全阅,或抽查,之后方算尘埃落定。
此举颇废时间,人数一多,更是项浩大工程,然则其利无穷,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禁得住层层关卡的,从本身之才,到心性定性,莫不强人一等,为真正可堪之材。
一摞摞雪片般的考卷送上皇帝案桌,将来便是雪片般的人才洒向大康各地。
灯烛芯啪的一下,发出燃烧的轻微哔啵声响。
李妄复阅过数张卷子,停下笔,眉头微蹙,两指揉揉眉心,暂停休息片刻。
谭德德忙奉上茶水。
李妄浅啜一口,放下杯子时目光注意到那封信,谭德德看见,正要吩咐下人拿剪刀来拆信,李妄却摆摆手,径直拿起,拆开封皮,展信而阅。
【燕兄】
这一句熟悉的称呼顿时勾起了几日前的记忆,东市街头,灿烂春光里那一声声的“燕兄”犹如在耳。
李妄眉梢微挑,继续看下去。
种苏信中问候了李妄身体,又反馈了小猫如今的状态,在她家适应良好,每日都吃的很多;之后笔锋一转,谈到今日出门给小猫买食,却不小心“行侠仗义”出了把小小的风头。
【可惜燕兄不在,否则可亲眼一睹对方气急败坏,最终心服口服之模样,当然,亦可一睹我大杀四方之飒爽英姿,哈哈。】
李妄靠在椅背上,慢慢阅览,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信中种苏未提及具体人名与其他,重点在于桌上她以一对五的精彩环节。透过简单而灵动的只言片语,那跌宕反转的具体画面跃然纸上,犹在眼前般。
李妄阅览完毕,整个疲乏的身心似乎随之轻松不少。
要回信吗?按理须如此。
“铺纸。”
谭德德忙上前铺纸磨墨,李妄执笔,起笔……
谭笑笑候在门外,信舍的信件传达由他经办,不敢出任何问题,见李妄要回信,便等在门外,预备及时送出。
然而等了许久,却未见动静。
谭笑笑偷偷探头,只见案桌后,李妄提笔凝神,那笔顿在半空,迟迟未落下。李妄眉头微蹙,似在沉吟。
片刻后,放下笔,再拿起,又停在半空……
咦,这是怎么了?怎地这么慢?
有这么难吗?
似乎比批阅科举学子的试卷还要难,这么会儿功夫,早阅过几张卷子了,回信却还一字未写。
谭德德发现谭笑笑探头探脑,过来给了他一巴掌。
谭笑笑不敢再偷窥,捂着脸跑到远处默默等候,直又等了半个时辰,里头方终于送出来,谭笑笑忙揣在怀中,第二日一早,便匆匆送出宫。
当日中午,这封信件出现在种苏的书案上。
种苏吃过午饭,午睡起来,看到信,便泡了杯茶,坐到廊下,兴致盎然展开。
雪白纸张上,白纸黑字,唯有二字:
【已阅】
作者有话说:
3号零点再更新,到时见~